沈園。
習促易被屬下八名鐵衛團團護在一個小山坡上,身後是幕僚李榷。
而一身戎裝的鐵騎營統領趙本將軍正率領著一千鐵騎營騎兵將沈園圍了個水泄不通,高聲呼喊,下令沈園內的蒙彩衣軍棄械投降。
雖然此時沈園內的火勢已然不再蔓延,可原本燃燒著建築物並不曾完全熄滅,仍然將方圓幾里的天地映照地清晰可見,如在白晝。
“這是誰家的莊園?”
習促易緊鎖眉頭,望著一片狼藉的華美莊園,心中只覺今夜之事頗有詭異之處,那個名喚鷹刀的年輕人顯然是有意將自己引到此處,他究竟有何目的呢?
“回稟習帥,此園名叫沈園,原是前朝權貴沈閣老的產業。”李榷躬身回答道。
“沈閣老?哪個沈閣老?”習促易轉身問道。
“就是前朝禮部尚書、加封太子少保的沈元朗沈閣老啊,他原是前朝皇帝面前的大紅人,曾經權傾朝野紅極一時,後來前朝皇帝駕崩,傳位於當今皇上,他的權勢也一落千丈,更在九年前因淮南鹽案受牽連被貶,自此樹倒猢猻散,風卷殘雲風光不再了。而他的子孫輩又都是些敗家子,沒過兩年,原本偌大的產業被敗了個精光,沈閣老也憂郁成疾不治而亡。這沈園就是在他死後被變賣給他人的,具體是誰買了去,我並不清楚。唉……據說,那沈閣老的晚年是很有些淒涼的,朝中還有很多的大臣都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可是臨到了了,也沒有一個人來看望過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見一斑啊……”說到這里,李榷不勝唏噓,感慨萬千。
官場上的事就是這樣啊,你風光的時候,每一個人都來巴結你,唯恐落後於他人;你倒霉的時候,每個人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你,更有甚者還會落井下石,在你身上再踏上一腳……人性黑暗丑惡的一面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官場!
習促易也是頗為感慨,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宦海浮沉,起起落落,原本就如怒海操舟,是一件極為凶險的事……唉,不說了。對了李榷,你怎麼看今晚的事?還有,那個叫鷹刀的小賊究竟是什麼人?”
李榷沉吟半晌,答道:“今夜之事著實有一點古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叫鷹刀的賊寇乃是故意選擇在習帥你巡查軍營時前來盜旗,好引我們前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們只怕是糊里糊塗地中了鷹刀小賊的借刀殺人之計,他要借我們這把刀去殺駐扎在沈園中那批來歷不明的人。”
習促易點了點頭,道:“我也這麼想。那鷹刀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有此機心?”
李榷道:“據我所知,這個鷹刀乃是近年內在江湖中迅速竄起的新貴,原來不過江南黑幫無雙府的一名小小賊寇,後因機緣巧合搭上了紫衫逍遙王楚天舒的寶貝女兒、江湖第一美女邀月公主楚靈,自此後扶搖直上聲名大噪。而最近震動江湖的洞庭血戰據說也是他和花溪劍派前掌門荊悲情的遺孀蒙彩衣二人策劃的。洞庭一戰,血染遍野,黑白兩道死傷合計多達四千多人,可說是百年來最為慘烈的一戰,而江南黑道巨宗天魔宮更因為這一戰幾乎除名,被逼退避苗疆不毛之地,川西的基業被花溪劍派一口吞掉,使得花溪劍派完成了一統江南武林的大業。而最令人奇怪的是,不但天魔宮恨不得將鷹刀拆皮煎骨生吞活剝,就是花溪劍派也將此人列為頭號大敵,因為據說荊悲情就是被鷹刀孤身一人斬斃在花溪劍派的老巢,浙西小花溪虎躍堂的。嘿嘿,我倒看不出來,這個小毛賊居然有這等氣魄和能耐……”
習促易搖了搖頭,道:“絕不可小覷此人。只看其盜旗的時機拿捏得如此准確,便知此人不但武功高強,心機更是高人一等。而且,聽你所說,這鷹刀黑白兩道全都得罪了,卻依然在這里逍遙快活,這本身就說明了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嘿嘿,我突然有一個預感,這個人既然現身襄陽,襄陽從此將不再太平了。”
李榷一愣,道:“想不到習帥對他有如此高的評價。”
習促易似是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方道:“我從西郊大營一直追著他到此地,長途奔襲了幾十里路途,可偏偏無法奈何於他,總是在關鍵時刻被他成功脫逃。尤為堪慮的是,盡管此子武功偏於邪道,然則一招一式間並不陰絕狠辣落於下乘,反倒光風霽月氣象萬千,此乃魔功根基已奠,初有小成的跡象。他的刀法看似毫無章法,竟像是沒有經過名家的指導,可是其刀招隨心而發,自然連貫如行雲流水,攻守兼備,暗合天道循環生生不息的要義……唉,此人在武學上的天分簡直可畏可怖,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代刀法宗匠!”
李榷疑道:“可是據屬下觀察,覺得鷹刀此人油嘴滑舌,心性飛揚脫跳,簡直象個大馬猴一樣。若是這樣的人也能成為一代武學宗師,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習促易嘆道:“這你就不明白了。武學之道貴在自然,並不是只有板著臉埋頭苦學的人才能有所成就。實際上,性格與武學的關系可說是相輔相成,就拿我少林武功來說,若是性格沉穩的人去修習大開大合、純以掌力攻敵的大悲掌,不出十年必有小成;若是性格浮華的人去修習小巧騰挪、以身法見長的般若拈花手,也是事半功倍。但是,若是反過來修習,要性格沉穩的人去練般若拈花手,性格浮華的人去練大悲掌,那就是窮一生之力也休想有所成就,成為該門武功上的翹楚。因此,你若是認為鷹刀此人心性浮華便不能成為武學宗師,那就是個笑話了。”
李榷聽了習促易這一番妙論,眼界大開,脫口道:“難怪屬下近幾年來在武功上停滯不前,只覺再前進一分也是難於登天,我只道是自己年歲已老不勝壯年之故,卻原來是我修習的‘破陣槍’與自己性子不符的緣故。”
習促易笑道:“那是自然,你的‘破陣槍法’利於在戰陣中殺敵,要旨在於橫衝直撞、一往無前,而你的性格偏偏流於陰柔,習慣瞻前顧後謀定後動。你習練‘破陣槍法’等於錯在根本,越到後來,修習將越困難,你這一生都別想成為槍法名家啦!我初遇你時,你年歲已長,在槍法上的根基也已經奠實,要是叫你轉練其它武功,一來你當時已經過了練武的黃金期,就是練了別的武功也未必有所成就,二來‘破陣槍’的招式痕跡已經在你心中根深蒂固,要讓你將破陣槍法徹底忘記,只怕你未必做得到,而且也必然不舍得。所以,我一直沒有點破。”
李榷心中甚為遺憾,知道自己錯過了唯一能使自己成為武功高手的機會。
感慨過後,他不禁問道:“若是當時我放棄‘破陣槍’,我修習什麼武功最適合?”
習促易道:“最佳的選擇莫過於江東柳家的‘飄絮槍法’。飄絮槍法變幻莫測,大多人都認為它虛招太多華而不實,可實際上它卻是百虛一實暗藏殺機,敵人往往會在被飄絮槍法眼花繚亂的虛招迷惑時,中了它致命一擊。這一點,和你的性子頗為吻合。百多年前江東柳先便曾仗著這飄絮槍法橫掃中原,少遇敵手,成為槍中霸主,只可惜如今柳家的後人沒有人能夠領悟到這一點,致使家族沒落,風光不再了。”
李榷在心內遙想若是習了飄絮槍法,那又將是怎樣的一個自己,浮想翩翩下不由怦然心動,但這終究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這輩子是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突然聯想到鷹刀,道:“自來魔道武學乃是旁門左道,偏於凶絕狠辣的技巧,卻少重修氣養性,怎地習帥卻說鷹刀的魔功光風霽月氣象萬千?莫非他修習的乃是正宗的道家內功而不是魔功?”
習促易搖頭道:“非也!鷹刀此人的內功極為怪異,沛然霸道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這一路來我和他交手十數次,每每與他的真氣相撞,便自然而然地刺激起我體內真氣鼓蕩澎湃難以壓制。我體內的佛門禪功天生具有鑒別魔氣的功效,只要是遇到魔道真氣,便會自動反應,要與之一爭高下。所以,我敢肯定那鷹刀所修習的必然是魔門內功。其實,世人所說魔道武學乃是旁門左道,那不過是謬誤而已。魔道武學亦有上下乘的區別,下乘者專研技巧,上乘者專攻內氣,兩者間有著本質的不同,不可同日而語。和佛道武學一樣,上乘的魔道武學都重於心靈和精神上的修行,唯一不同的不過是修行的方向乃是完全背道而馳。佛道注重濟世救人,苦自己而利世人,此為生地;而魔道注重損人利己,苦世人益自身,此為死地。這就好比生、死各為一端的一條直线,佛道往生地修行,魔道卻往死地修行,目標雖然都是邁向武道極至,可行走的方向卻永遠是相反的。”
習促易這番對魔佛兩道武學的論述可說客觀公正,精彩絕倫,若是傾聽的對象是楚天舒、戰雨等絕世高手,那必然會引起共鳴,可是這番話對李榷說,那無疑等於對牛彈琴了。
李榷果然不甚明了,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晦澀難懂,道:“習帥,你這番話我不是很明白,不過我至少知道一點,那就是說鷹刀此人修習的內功是上乘魔功,和那些所謂的旁門左道大不相同,簡直可以媲美於習帥你的佛門禪功?”
習促易點頭嘆道:“豈止媲美而已,我甚至覺得他的魔功已隱隱壓我的佛門禪功一頭。我的佛門禪功素來講究禪定,即便泰山崩於前,也不會令我變色,然則今夜我卻一直覺得心浮氣躁、焦躁不安,體內真氣蠢蠢欲動,想來必是受到鷹刀魔功刺激的緣故。據說天下魔門武學共有八千一百種法門,暗合九九歸一之數,但唯一能稱得上魔道正宗的乃是天魔氣。相傳這天魔氣首創於上古神話中與軒轅黃帝對決的魔神蚩尤,後世方才漸漸衍生出諸多法門,故而魔功第一當推天魔氣。二十年前的天魔教教主凌空行縱橫天下無人可敵,據說修習的正是這魔道武學正宗——天魔氣!”
李榷驚叫道:“你不會說鷹刀修習的魔功也是天魔氣吧!”
習促易搖頭笑道:“那倒不是。雖然我從未曾與凌空行交過手……呵呵,我這是在說傻話了,那時凌空行乃是中原武林第一人,而我不過還是在少林學藝的少年,又怎麼敢遠上川西挑戰?但是我不嗔師叔卻曾偷偷潛上天魔宮邀戰凌空行,據他所說天魔氣的最大特征乃是……”
聽到這里,李榷不禁打斷習促易的話語,奇道:“‘絕僧’不嗔曾經挑戰凌空行?怎麼這件事從來未曾聽人說起過?”
習促易微微嘆了一口氣,低聲道:“這件事是我少林之恥,又怎麼會四處傳揚?而天魔宮也沒有拿這件事大作文章,想必是凌空行顧念我少林聲譽,嚴令屬下不得聲張的緣故。說來實在慚愧的很,就是因為那一戰,我少林弟子便從此受到約束禁足江湖,不得干涉江湖中的任何事。因為,當日我不嗔師叔是代表少林與凌空行一戰,事先約定,敗者門派在三十年之內不得現身江湖。嘿嘿,我不嗔師叔原來是本著濟世救人,為了飽受天魔宮荼毒的江南武林前去挑戰凌空行的,只可惜救人不成,不但害了自己,連整個少林的前途也一並搭了進去……”
說著,習促易不禁唏噓不已,前塵往事如淡淡的煙霧一般隱隱浮現於眼前。
“我不嗔師叔自幼驚才絕艷,乃是武學上的蓋代奇才,任何武功到了他的手上都能化腐朽為神奇,年僅三十四歲便成了我少林武功第一人。由於他年紀與我們這些弟子們相近,平日又平易近人,故而深得我們這些晚輩愛戴。然而,就在那一天黃昏,我帶著幾個師弟在山門前的小溪中擔水,卻瞧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山門口,馬車旁站著兩個神情傲慢的老者。其中一人瞧見我們,招手叫我們過去,問我們是不是少林弟子。我們回答是。於是他似笑非笑地說道,那好極了,倒省了我們不少力氣要把人背上山去。他還說,請轉告不痴大師,既然賭賽輸了,就要願賭服輸,可莫要說出的話像放屁一樣不算數,徒惹天下人恥笑。說完,就長笑幾聲,飄然去了。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後來就明白了,原來他們說的正是我不嗔師叔與凌空行決斗前的約定,誰輸了,哪個門派就要禁足江湖三十年。”
“我見那二人走了,便走上前去掀開車簾,卻見到不嗔師叔閉目垂坐在車內,外表看來和常人無異,臉色卻蒼白得嚇人。我吃了一驚,忙搶入車內要扶師叔出來,這時師叔才睜開眼珠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道,傻孩子,師叔手足經脈俱斷,怎麼能自己上山?還是你背我上去罷!”說到這里,習促易內心激動,連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手足經脈俱斷,那等於是一身武功全廢了,就是將來治好,也不過是一個行動不便的常人,再也休想練武了。這一點對於一個身負絕世武功的人來說,那是何等殘酷?可我師叔卻仍神色如常,這等定力我習促易這一輩子也難以企及。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楚得記得,當時不嗔師叔的那個微笑是那樣的灑脫,自在……”
“當夜,師傅他老人家和幾位師叔伯便聚集在不嗔師叔禪房中為他運功療傷。因為我素來和不嗔師叔親近,便留我下來侍奉湯藥。他們談起和凌空行決斗情形,不嗔師叔言道,他和凌空行在天魔宮試劍峰頂以拳對決。第一拳擊出,將凌空行震退一步,第二拳擊出,卻只能將凌空行震退半步,等到第五拳擊出,被震退一步的卻是他自己,而到第十七拳擊出,不嗔師叔的手足經脈便被凌空行震斷了。問到天魔氣魔功的特征時,不嗔師叔沉吟半晌方才評價道,充盈著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氣,不愧為魔道正宗!”
李榷喃喃地跟著道:“好一個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氣!憑著不嗔大師這一形容,屬下已可想象得出當年凌空行施展魔功時那威猛無儔的勃發雄姿了!”
習促易微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推測那鷹刀修煉的不是天魔氣。”
李榷笑道:“那是自然,鷹刀那上躥下跳的猴樣,哪里有半分王者霸氣的影子。”
習促易點頭沉吟道:“但如果鷹刀修習的不是天魔氣,那天下間還有何種魔功這等厲害?”
李榷道:“習帥你也曾言道,天下魔功共有八千一百種法門,鷹刀修煉的究竟是是什麼魔功,那只有問他自己了,我們又怎能猜得到?”他頓了頓,按不住好奇心,繼續問道:“後來怎樣?少林果然遵守約定三十年禁足江湖嗎?”
習促易長嘆道:“你道我為何要從軍入伍?總不能讓天魔宮的人恥笑我們少林派賭得起輸不起,說話如放屁一樣罷!從那日起,我少林便嚴令門下弟子涉足江湖,我藝成下山後,別無出路,便只得投身軍伍了。”言語間竟似有錯過什麼抱憾一生之意。
李榷心內暗笑。
要不是有這個要命的賭約,習帥你如今或者還是一個浪跡天涯的江湖人士,哪有現在官至一品、爵位神武侯這般風光榮耀?
就在這時,一名騎兵騎著馬來至跟前回報道:“習帥,莊園內的那批人拒不受降,趙本將軍要屬下前來請示該怎麼做。”
習促易怒道:“混帳!這些頑寇都已經搞得殺人放火了,我們既然身負荊州地區的治安重責,你說應該怎麼做?拒不受降,頑抗到底者,殺無赦!”
那騎兵臉上一紅,答應一聲,上馬傳令去了。
過不多時,便聽得一陣號角響起,跟著便見鐵騎營騎兵人人搭弓引箭向莊園內射去,刹那間萬箭齊發,甚為壯觀。
李榷眉頭微皺,道:“習帥,這樣做豈不便宜了鷹刀那小賊?我們等於在給他作嫁衣裳,好生無趣。”
習促易嘆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好個鷹刀,你這是看准我一定會這麼做啊!”
李榷笑道:“若是習帥不願便宜鷹刀,屬下倒有一個方法讓鷹刀空高興一場。我們只需正面強攻,卻故意放開東門不攻,一來可以令賊寇放棄頑抗到底的想法,減免敵我雙方強烈衝突而導致我方損傷嚴重的情況;二來,這等於放了那批賊寇一條生路,鷹刀想要借刀殺人的計劃自然也變成一場空了。”
習促易聽了默然不語。
李榷跟隨他日久,略略察言觀色便知道他已然默許,只是不便親口發布這樣的命令而已。
於是,李榷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徑自躍上身旁馬匹,向遠處指揮作戰的趙本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