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已上,酒已溫。
滿臉驚恐之色的若兒也已被安置在冷凝霜的懷中。
鷹刀手執酒杯自斟自飲,臉上始終帶著一絲愜意的微笑,就像落日夕陽之下,一個富貴閒人在自家庭院之中,邊飲酒作樂邊靜靜等待庭院中那枝心愛的海棠花綻放出第一朵花蕾。
風散花望著鷹刀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不禁佩服不已。
因為,從門外傳入的歌聲中可以聽得出,來人嗓音渾厚且在歌調轉折處渾然天成毫不費力,更驚人的是當曲調轉到細微低沉時,依然刺穿門外的狂風驟雨聲直入門內的每一個人耳內,這等高深的內力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風散花自嘆相差甚遠無可比擬。
莫非來的不是敵人,否則鷹刀安能如此悠閒鎮靜?
風散花向鷹刀遞去一個詢問的眼色。
鷹刀低聲道:“來人是敵非友,大家小心了。”
風散花皺眉道:“你怎麼知道?”
鷹刀笑道:“此人歌聲唱到激昂處時隱有殺伐之氣,當然是敵非友了。”
風散花默然,細耳聽去果然如鷹刀所說。
一時間,客棧之內人人屏息靜氣鴉雀無聲,不但那縮在牆角的老掌櫃和店伙計被這種奇異的氣氛所驚懾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便是坐落在四面牆上的油燈的燈光也好像預視到即將來臨的血戰而搖擺飄忽不定。
整個客棧中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息,唯有鷹刀微笑如常。
烈酒入喉,如一股熱火燃燒著鷹刀的熱血,但片刻之後,這滿腔熱血是否能依舊流淌在鷹刀的體內?
“……壯士馳白馬,殺人御狂刀。鐵蹄飛濺血,殘陽亦飄搖。天地皆蕭殺,獨我風中笑!”
歌聲越來越近。
一陣馬蹄急響,蓋過風雨之聲,來人已近了。
當最後一個“笑”字傳來時,歌聲嘎然而止,好像被一把斧子從悠遠綿長的字音的中部突然砍斷一樣,使人覺得很是難受,有一種想吐卻吐不出來的感覺。
而恰於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於客棧門口。
只見他一襲白色長衫已被雨水濕透緊貼在身上,顯然是冒雨疾馳而來,卻絲毫沒有半分狼狽的神色,相反的,因濕透而緊貼的衣衫更顯示了他賁起的肌肉中蘊涵了巨大的令人不能忽視的力量。
一蓬狂亂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身後,發鬢之際猶有雨水滴下。
在挺拔的濃眉之下是一雙充滿野性而明亮的大眼。
但最令人注目的卻是他右手背在肩上的一柄雪亮的長刀,無論刀柄抑或刀身都比普通的刀要長上一尺左右,真是一柄少見的怪刀。
他的嘴角總是帶著些淡淡的笑意,可在別人眼中,這抹奇異的微笑反而使人覺得有一絲自心底里冒出來的寒冷。
從外表看來,這人好像很年輕,最多三十出頭的樣子,但只要你留意到他眼睛的深處,卻可以看見一種滄桑,百年的滄桑。
一道霹靂劃過長空映射在他的長刀之上反照出一片閃亮的光華,這道燦爛的刀光如利箭一般激射在客棧內每個人的眼中猶如死神的微笑。
恐懼已深深攫住每個人的心,更有人的身子已漸漸開始發抖,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了來的人是誰。
絕世的豪雄,絕世的名刀。
“狂刀”戰雨。
當世之上還有誰有這般豪邁之氣,當世還有誰配擁有這柄奇形怪刀“斯人獨憔悴”?
只有戰雨,身為譽滿江湖的“四大寇”之首的狂刀戰雨。
“四大寇”成名於十七年前,其時正當天魔宮在凌空行的帶領之下肆虐江南,中原武林人人自危。
就在天魔宮如日中天,荊悲情草創“抗魔聯盟”之時,一股新鮮的勢力在江南異軍突起,他們游走於天魔宮和“抗魔聯盟”之間,他們以一擊之後便遠走別方的游擊戰術轉戰四方,誰的帳都不買,但誰也奈何不了他們。
他們就是 “四大寇”。
“四大寇”中本以戰雨的年齡最小,其時年方十八歲,比起他們當中年齡最大的“紅槍”喬風足足小了有九歲,但由於他有著絕世的武功,以及非凡的組織才能和卓越的領袖氣質,其他三人心悅誠服地尊其為“四大寇”之首。
傳言曾道,便是其他三人合力聯手也不是戰雨一人的對手,可以想見他武功的厲害。
“四大寇”是一群馬賊,他們在戰雨的帶領之下,轉戰大江南北,四海為家,專劫豪富以救濟貧窮,素有俠盜的美名。
荊悲情曾派遣使者找上戰雨,以黃金萬兩、事成之後劃歸湖北地區為四大寇創幫立派的勢力范圍、和花溪劍派永結兄弟聯盟這三大優厚條件來游說其加入“抗魔聯盟”一起對抗天魔宮。
但戰雨以“四大寇只願嘯傲山林,無意爭霸江湖,我不能以一己之私便將我手下兩百名兄弟的生命推到懸崖之上”的理由推辭了荊悲情的結盟意圖。
但真正使得戰雨揚名天下的卻是在他拒絕和荊悲情結盟的一個月之後,不知出於什麼理由,他竟然孤身一人走上天魔宮挑戰名震四野武功蓋世無雙的天魔宮教主凌空行。
雖然,最後他仍然在第十招上落敗,但以他弱冠之齡便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驚世駭俗,令天下武林震驚不已了。
而凌空行也因為戰雨小小年紀便能擋他全力施為的九招,動了惜才之念沒有殺他,反而大力招攬他加入天魔宮。
戰雨斷然拒絕,絲毫不受凌空行以死相協。
凌空行默然半晌,狂笑贊以“我若有子,當似戰雨,吾願以足”之語,並贈戰雨“狂刀” 的名號,親送戰雨下山。
自此一戰,“狂刀”戰雨之名天下無人不曉。
“四大寇”之名也日囂塵上,冠蓋江南。
更有許多身在深閨之中,多情的江南少女內心仰慕戰雨之名,以一見戰雨為最大心願,紛紛打聽“四大寇” 幾時能光顧本地,最好是光顧自己家中,也好親眼見一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她們可全然沒有顧及到“四大寇”一光顧,只怕她們家中所有的財寶均要被這位白馬王子給光顧去了,那時她們的父母就只有上吊一條路可走了。
但她們沒有料到的是,自那一戰之後,“四大寇”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一點有關於他們的消息。
這樣過了兩三年,就在人們逐漸將“四大寇”忘記的時候,一則驚人的消息又響遍江湖。
朝廷鎮守兩廣的“鎮遠侯”侯府被“四大寇”洗劫一空,連侯爺日常戴著的紫金冠上的綠寶石也被他們挖了去。
雖然,侯府中沒有一個人身死,但堂堂的侯爺是第二天從一條臭水溝中被人找到的,當時尊貴的侯爺全身的肥肉上只有一條褲衩遮羞,這無疑是對朝廷天威的蔑視和挑戰!
朝廷為之震怒不已,發誓要徹查此案,決不能姑息養奸,放過這群無法無天的賊寇。
但是無論朝廷如何賣力,巡查如何嚴密,“四大寇”又是無端端在人間蒸發了。
最後,在毫無頭緒之下,朝廷只有不了了之。
就這樣,每當人們要忘記“四大寇” 時,武林中便會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劫案喚醒大家對他們的記憶,而每件劫案之後,總是有人見到 “狂刀”戰雨披散著長發,騎著白馬背著長刀高歌著“……壯士馳白馬,殺人御狂刀。鐵蹄飛濺血,殘陽亦飄搖。天地皆蕭殺,獨我風中笑!”這首經典名曲消失在夕陽之中。
這才是絕世的豪雄,這才是絕世的名刀。
鬼王府的晁功綽以“劍術”稱絕武林,但鷹刀幼時加入鬼王府棄劍不學,執意以刀來作自己的武器,崇拜“狂刀”戰雨是其最重要的原因。
戰雨的傳說傳遍大江南北,歷經十幾年不衰,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唯有戰雨才是真正的英雄,唯有戰雨才是他學習的榜樣。
誰也料想不到,他竟然會在這種場合之下與自己少年時所崇拜的偶像見面,最令人難受的是兩人是處在對立面的,鷹刀是獵物,戰雨是獵人。
自他眼見著芊芊在自己的懷中香消玉殞之後,鷹刀飛揚脫跳毫不正經的性格已經改變了許多,但在此時,他依然覺得有一股熱血在胸中奔涌翻騰。
鷹刀強行壓制住自己激蕩的心情,站起身來大聲叫道:“好,好一句‘天地皆蕭殺,獨我風中笑’!當世之上,除了戰前輩你,誰人有如此氣概?”
戰雨微微一笑,眼中精光爆閃,環視客棧內的每一個人,見除了這個出言叫好的青年之外,其他的人莫不為自己眼光所懾而暗生敬畏之心。
不,還有一個人不怕戰雨,那就是被冷凝霜摟在懷中的若兒。
她生於浙北的小漁村,長於浙北的小漁村,又何曾聽過戰雨的大名?
在若兒的心中,原本以為來的是一群窮凶極惡的壞人,所以鷹刀等人才如臨大敵凝神戒備,連帶著自己也害怕起來。
誰知進來的只是個渾身濕透的壯漢,雖然神色間頗為威嚴,但在她的直覺之中戰雨並不象個壞人。
所以,若兒天真純潔的心靈不禁有些可憐起戰雨來,下這麼大的暴雨,還冒雨趕路,若是不小心傷風感冒就不好了。
於是,若兒便怯生生的說道: “這位大叔,你渾身都濕透了,還是趕快去換一身干爽的衣服吧,否則感冒就不太好了。”
戰雨不由一愣,向若兒看去,見她在這酷暑之中全身依然裹著好幾件錦衣,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顯然是有重病在身,但她一雙靈動的眼睛之中卻滿是對自己關懷之色。
戰雨閱歷豐富,若兒對他關心的真假,他自然一眼便可以看得出來。
也正是因為他看出了若兒的的確確是真心關心自己,他才不禁有些感動。
盡管,他知道若兒只是因為無知,不知道自己是他們的惡夢,才關心自己的。
這個小姑娘的心腸很好,等會兒自己可要小心些,別一刀誤傷到她。
戰雨在心中盤算,人卻已走到了離鷹刀桌前三尺處站定。
若兒見戰雨並沒有去換衣裳,心里不由有些奇怪,但見到戰雨全身上下除了一柄長刀之外什麼都沒有,不禁暗罵自己笨蛋。
她轉頭對鷹刀求道:“鷹大哥,這位大叔什麼都沒有帶,沒有干衣服可換,我看鷹大哥你的身材和這位大叔也差不多,不如把你備用的衣裳送一套給這位大叔,好不好?哦,對了,先請大叔喝一杯酒吧,也好暖暖身子驅驅寒。”
鷹刀聽了若兒的要求不禁啼笑皆非,以戰雨的功夫便是在冬天十日十夜泡在寒水之中也是沒有絲毫問題,更何況是在這盛夏時節淋一點點雨?
若是有心的話,戰雨在半柱香之間就可以用無上玄功來蒸干身上的濕衣。
鷹刀明明知道這麼做是多此一舉,但他不願就此違背若兒的一片心意,只要若兒喜歡,就是再傻的事他也要硬著頭皮去做,因為他欠若兒太多太多了。
他還是斟上一杯酒恭恭敬敬的說聲:“戰前輩,請容小子敬上一杯水酒。”
他酒是可以敬,但若要說拿一套自己的舊衣服給戰雨,那難免有輕視戰雨的意思,最後的後果恐怕是當場開打了吧?
那就不是傻而是白痴了。
酒杯在空中急旋,仿佛有人用盤子托著一般,穩穩當當地飛至戰雨身前,杯中的酒卻連一滴也沒有滲出來。
鷹刀這一手耍的極為漂亮,連戰雨的眼中也略顯出一絲欣賞之意。
但他眼中欣賞的神色稍縱即逝,取代的仍然是冷漠和狂傲。
戰雨大手一伸,旁人還沒有看清他手中有何動作,酒杯已被他抓在指尖。
戰雨仰頭一口喝下酒杯中酒,手指一彈,酒杯向鷹刀身前飛去,去勢極快,竟然隱帶呼嘯之聲,顯然其中飽含了他的勁力。
坐在鷹刀身旁的風散花大吃一驚。
戰雨這輕輕一彈,酒杯便來勢洶洶,觀其聲勢,若是一個掌握不好,便要被酒杯擊中受傷。
如果這酒杯是朝自己飛來的,自己除了退後躲開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因為自己沒有這份功力可以抵擋這個酒杯。
風散花不由臉色一變站了起來。
鷹刀卻依然微笑著望著戰雨,連看也不看飛向自己胸口的酒杯,好像這酒杯根本不是朝自己飛來的。
就在風散花臉如死灰的時候,酒杯突然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线掉了下去,平平穩穩的落在桌上。
原來戰雨只是虛晃一招,而鷹刀也已看出來了。
風散花在敬佩戰雨手法巧妙、鷹刀眼光銳利的同時也不禁有些羞慚。
戰雨向著鷹刀微微點一點頭以示贊許,口中卻低聲道:“鷹刀,酒已干了,我們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