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秀水驛。
秀水驛原本是一處驛站,它北倚長江,南靠洞庭,凡北上中原的客商旅人都須停靠此處作為中轉站,憑借渡船渡過寬約百丈的長江北上。
故而,這里逐漸發展成為一處初具規模的小市鎮,南北雜貨聚在這里的市集中待價而沽。
一條寬約十丈的官道橫穿秀水驛的市集,過了市集之後便分成兩條岔道。
一條北上平安渡,是乘船北上中原的必經之路;另一條東進岳陽城。
秀水驛一帶頗多低矮的丘陵和錯綜復雜的小河道,山巒起伏流水淙淙,正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地形。
候贏和楊四站在距離秀水驛約八里遠的一處小丘陵上,遠眺過去。
只見整個秀水驛在藹藹暮色之中一片寧靜,低矮的房舍重重疊疊一片連著一片,似乎永遠望不見盡頭一般。
秀水驛內漆黑一片,既無闌珊的燈火,又無喧鬧的人聲,情形極為詭異。
一陣山風呼嘯卷來,將兩人的衣袂刮地獵獵作響,一股寒意從衣裳的縫隙中侵進體內,令人不寒而栗。
候贏深鎖眉頭,嘆息一聲回頭道:“你怎麼看?”
楊四擡頭望了望天上皎潔的明月,也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這秀水驛乃是南來被往的客商旅人聚集之地,就算交換買賣貨物的市集已經關閉,但驛內的酒樓、客店及妓館卻正是經營的黃金時間,是不可能閘門早就關門大吉的。但是,我們眼前所見卻是一片黑燈瞎火,連半絲燈光人聲也沒有,唯一的解釋便是如今的秀水驛中已經被某個大幫會所控制,所有的人都被嚴令不得喧嘩外出。嘿嘿……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如今在秀水驛內等待我們的很有可能是花溪劍派的伏兵!只要我們的腳一踏上秀水驛的土地,我們面臨的將是一場異常艱苦的血戰!”
候贏的拳頭驀然握緊,指節被握得咯咯作響。
他喃喃道:“難道,我們真的被蒙彩衣這賤人給出賣了嗎?還有鷹刀這賊廝……早在憂雪山莊和他們結盟時,你便曾提醒我他們不可信任,只可惜我一意孤行,現在想起來真是悔不當初呀!”
楊四苦笑一聲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要說後悔,我也實在後悔當日在天魔宮中時不該攛掇你出兵圍剿花溪劍派……不過,蒙彩衣對我們的背叛已經昭然若揭毋庸懷疑,可鷹刀是否是同謀還有待商榷,畢竟他也曾經警告過我們尚須謹慎四字……”
候贏怒道:“你到現在還在替他說好話嗎?我們不但錯信了鷹刀,也錯信了楚天舒那老賊!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楚天舒身為白道至尊,又怎麼會幫我們天魔宮?很明顯,楚天舒當日上天魔宮說站在我們這一方完全是誘敵之計。我們正是信任他才會毫不猶豫地出兵圍剿花溪劍派,誰知……唉!我們怎麼會這般蠢,居然會去相信一個白道中人?”
楊四眉頭一皺,欲待再辯,可一想之下,覺得候贏正在急怒攻心的時候,自己無論怎麼說,他都不會聽得進去。
於是,他話鋒一轉道:“掌旗使,現在並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如何殺出重圍,保存我們天魔宮的實力。如果這次我們全軍覆沒,那麼花溪劍派在江南將再無拮抗之輩,整個江南都將是他們的天下了。到那時,我們天魔宮在川西的百年基業勢將斷送在我等手中,我們死後拿什麼面目去見教中的列祖列宗?”
雖然已近寒冬,但楊四的這一番話卻使得候贏的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嘶啞著嗓子顫聲道:“你說得是!如果今日這一仗我們敗了,我們就是千古罪人,死後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對了,趁著他們此時還沒有發動攻勢,我們須得快速後撤,這才有逃生的希望。”說畢,手一揮招呼傳令兵過來,准備發出撤退命令。
楊四連忙阻止道:“且慢!如果我所料不差,在我們的後方必定有斷我後路的大批敵軍在虎視眈眈,如果我們撤退的話,豈不正好墮入他們的囊中?我們要想從這包圍圈中安全逃脫,絕對不能後撤,只能前進!”
候贏驚叫道:“前進?!”前方擺明有花溪劍派近萬名戰士埋伏在秀水驛,繼續前進和送死又有什麼區別?
候贏大為不解。
楊四側身面對著前方看似寧靜實則殺機四伏的秀水驛,沉吟半晌,方道:“當前的形勢對我方極度不利。前有花溪劍派的伏兵,後有未知敵人的封堵。兵家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前方花溪劍派是我們已知的敵人,按我們多日來的觀察判斷,花溪劍派的總兵力大約有萬人,再加上蒙彩衣在岳陽的援兵,合計也不過萬五到萬八人,是我們總兵力的三倍有余。而後方敵人,我們不但不知道他們的確切兵力,也不知他們兵力的布署、陣型的分布等等各種情況,此乃兵家大忌。這是我選擇前進而不是撤退的原因之一。原因二,行軍打仗就和與人以武爭雄一樣,最忌士氣低落信心不足。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未戰先退的舉動,等於明示了己方的實力不如對方所以才怯戰而逃,這勢將影響我方戰士的士氣,導致軍心渙散,並鼓舞了敵軍的士氣。在這種狀態下再回過身來與身後未知的敵人爭斗……嘿嘿,其後果可想而知。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前方秀水驛花溪劍派采用的是伏兵戰術,既然稱為伏兵,只有我們懵然無知地掉入他們的陷阱,被其攻個措手不及,他們的伏兵戰術方能收得奇效。可是如今我們已經知道他們埋伏在秀水驛,如我料想不差的話,很有可能就埋伏在秀水驛街道的兩旁。如此一來,反而對我方有利,我們完全可以因勢定計,靈活的調整戰術制敵先機!花溪劍派以為我們一定會中他們的計,一定會像個傻瓜一樣靜靜地等我們完全陷入他們的埋伏圈之後才發動攻勢,豈料我們卻是有備而來,到時只須出其不意地主動攻擊他們,他們在措手不及之下必然會亂了陣腳……嘿嘿,他們的實力絕對占優又怎樣?只要我們策略正確,行事妥當,不但可以順利脫逃,說不定還可以將他們鬧個灰頭土臉!”
楊四的這一番分析,條理清楚,對敵我雙方形勢判斷地極為准確,精辟之極,的確不愧為天魔宮的超級智囊。
他的容貌長相平凡普通,身材矮胖,光從外形看來,應該將他打入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扔進人堆里用放大鏡也找他不到的那種類型,平日里的所行所為也從不顯山露水,竭力將自身的真正實力掩藏起來,很少有令人注目之舉。
但是在今日這危急之時,只有他才能保持冷靜,客觀的判斷分析敵我間的形勢。
月光之下,崢嶸盡顯的楊四,面容還是如往常一般老實和憨厚,身上的衣飾還是如往常一般朴素和平凡,但在候贏的眼中,卻看到了楊四微眯著的眼瞼下潛藏著一雙如大海般深沉的眼楮,在眼瞼偶一開合之時所閃耀出的光芒是如此地睿智和凌厲!
與此同時,他矮胖的身形陡然之間居然隱隱讓人覺得有一股逼人的氣勢,不動如山,淵停岳峙。
候贏心中暗暗嘆服不已。
他臉容一整,抱拳躬身施禮,向楊四虛心道:“先生所言,令我茅塞頓開。我身為一軍之統帥,不辨敵我間的形勢,只知魯莽行事,如果不是先生提醒,竟險些再次陷我軍於絕境死地之中,我候贏實在是羞慚欲死……你不但救了我,更救了教中眾戰士幾千條人命呀,請受我候贏一拜!”說畢,便欲拜下身去,卻早被楊四一把扶住。
楊四道:“掌旗使言重了!大家都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同門弟兄,何須客氣?我只不過是在盡我的本分而已。再說,我們仍然身處險地,這次能不能最終成功脫逃還是未知之數,現在說這種話都還太早了些……”
候贏點頭道:“先生所言極是,我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反省之前所犯的錯誤,冷靜下來,盡最大的努力將教中這幾千兄弟全都帶回天魔宮去。在這之前,我剛意識到已經遭人出賣之時,羞愧之下又怒又急,充滿了挫敗和絕望的負面情緒,只覺得天昏地暗四面楚歌,雖然由於身負統帥之責下了撤退的命令,可實際上自己心中的生機已絕,早已不存活命的希望,一心一意想與敵人拼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但是,經過先生的一番教誨,我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嘿嘿……我天魔八旗子弟勇冠當世,焉能屈服於花溪劍派這跳梁小丑的區區詭計之中?”
楊四激賞地望著候贏,笑道:“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便該當如此!,用失敗的教訓來鞭策自己,面對逆流絕境決不氣餒……”候贏能如此迅速便從失敗和挫折中重新站立起來,實在令楊四安慰不已。
而這也恰恰正是候贏的優點,也是讓楊四覺得自己值得輔助他成就無上霸業的原因之一。
人之一生的際遇變幻莫測,一定會有高潮也會有低谷,犯錯和失敗都是難免的,但是如果經歷了一次重大失敗便再也不能站立起來的人是萬萬不可能成為領袖群倫的英雄人物的,只有敢勇於面對失敗和錯誤的人才能從失敗中接受教訓,才能避免犯同樣的錯誤,才能以更大的勇氣和實力重新站立起來!
所有能成為不敗的英雄的人,都是因為在這之前他們都曾經經歷過無數次的失敗!
現在的候贏或許稍嫌稚嫩了些,在很多方面都有著許多的欠缺和不足,但是楊四深深相信,在不久的將來,經過困苦的磨練和危難的雕琢之後的候贏,勢將成為當代黑道之梟雄,武林之魔君!
天魔宮長老會中那些老家伙垂垂老矣,唯一能將天魔宮重新發揚光大之人除了候贏,再無他人。
不為其他,就因為候贏有著能勇於面對失敗的天賦特質。
每一次的磨難都將是你成長的催長劑,天魔宮的未來就掌握在你的手中,請好好的加油吧!
再過十年或者二十年,當看到你君臨天下威霸四方的天驕雄姿時,將是我一生最值得驕傲的時候。
到那時,天下間又有誰能夠阻擋你的無敵之勢……驀的,楊四的腦際閃過一個身影——鷹刀!
對,正是鷹刀。
在自己所見過的人中,只有鷹刀能威脅到候贏。
相對來說鷹刀比起候贏更具個人魅力,身上的特質更趨完美,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便是胸無大志沒有野心,而且感情太過豐富細膩。
一個本身就胸無大志沒有野心的人又怎麼能期望他成就一番無上霸業?
除非是趕鴨子上架,為形勢所逼。
楊四暫時揮去心中想法,接著道:“掌旗使,那麼你將使用什麼戰術去突破花溪劍派的埋伏圈,帶領我們逃出生天?”
岳陽城。
岳陽知府府衙的地窖中,鷹刀悠閒地背靠著冰冷堅硬的石壁,手中懷抱著一壇美酒放懷暢飲。
他功聚雙目,原本陷落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的地窖立時隱約可辨起來。
這間地窖陰暗干燥密不透風,一道石制台階自上而下從窖門處延伸下來,地窖寬闊各七八丈,約莫一人多高,宛若一間地下室。
窖中儲藏有百多壇產自各地的美酒,分列於地窖兩旁的木架上,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雜物。
酒壇上布滿了塵埃,顯然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人進來打掃過了。
不過,這也是一件極為自然的事,因為江南的氣候濕潤潮濕,如果要保證儲藏中的美酒不變質,沒有必要的話,最好不要頻繁地進出地窖,以免室外潮濕的空氣侵入。
之前鷹刀之所以要選擇此處藏身,也正是了解到這一點才會毫不猶豫地進來的。
回想起來,從岳陽樓到府衙,雖然中間只隔了三五條街道,直线距離不過半里之遙,可這一路過來卻整整花去了近一個時辰。
如果是放在平時,瞬息之間便可以輕易跨過這段距離,但是在今夜,鷹刀甚至覺得,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到達府衙而且沒有暴露自己的行跡已經算是非常僥幸了。
當鷹刀費盡心力,避開血劍盟的偵查網,終於翻過府衙靠街的圍牆,落入花園中之後,他不禁微笑著長出一口氣。
他媽媽的辣塊大西瓜,自己這條小命總算是保住了一小半,血劍盟再厲害,也決計想不到我會躲在岳陽知府的府衙中罷?
不過仔細想來,血劍盟雖然勢力龐大,光光浮出水面的幫派就有花溪劍派、幽蘭小築及蒙彩衣屬下的九幫十三派,台底下未知的實力更是深不可測,但是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幫派與幫派之間的協調性不夠,導致自己有隙可乘。
否則的話,別說逃到此處,恐怕連岳陽樓也無法逃出。
在這地窖中躲他個三五天再出去,相信危險性一定會降低許多。
因為到那時,大局已定,天魔宮就算不全軍覆沒也會元氣大傷,血劍盟一定會乘勝追擊直搗黃龍,餃著候贏的尾巴直逼川西。
那麼,留守在岳陽的人就只剩下些打掃戰場的本地幫會或者官府了,屆時自己就是大搖大擺地走在岳陽城的大街上也沒什麼大礙了。
想到這里,鷹刀的心中再度泛起對天魔宮的負疚感。
如果不是自己……唉!
現在再來後悔又有什麼用?
大錯已經鑄成,還是想一想該如何補救吧。
為今之計,只有竭盡所能逃出岳陽,然後再想法子對覆滅在即的天魔宮加以援手才是正理。
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將手中酒壇中的酒一飲而盡,閉目調息起來。
在岳陽樓和卓夫人及群雄一戰,並順利躲過血劍盟的偵查網潛至這暫時安全的地方,都已經使得他有一種心力交悴之感。
他的精神一直處於高度集中的狀態中,不敢有絲毫的大意疏忽,因為只要有一步走錯便會落得敗亡的命運。
這種步步驚心的局勢,就算鷹刀的神經是鋼鐵鑄就的,也是需要一點放松回氣的時間的。
再加上,剛才和卓夫人這種超級高手過招,那絕對是一種難得的經驗,對鷹刀武道的修行有著極大的裨益。
這也是需要時間來消化的。
很快的,鷹刀神游物外,深深地陷入冥想之中。
驀地,一陣細微之極的響聲從地窖之外傳入耳中,將鷹刀驚醒。
鷹刀凝神細聽,卻是兩人的足音快速地向地窖走來。
這麼倒霉?
這地窖在平日就是半年也不一定會有人來瞧上一瞧,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差得沒話說。
鷹刀暗嘆一口氣,功聚雙目四顧之下,總算發現放置酒壇的木架和石壁之間有一道狹長的縫隙勉強可以藏身,他想也不想便閃身躲了進去。
身子剛剛伏低,便聽得地窖厚重的門被掀了起來,月光從門外直射進來,將門前的石階四周照得如霜雪一般清亮。
鷹刀轉頭看去,只見閃進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男子身穿著一件韭黃色儒衫,鷹鼻俊目身材高挑,長得倒是一表人材。
而那女子也是頗具姿色,身上披著一件金色錦裘,煙視媚行裊裊嬈嬈,眉目之間的春情掩藏不住。
兩人的身形一進地窖便迫不及待地相擁在一起。
那男子口手並施,在那女子的嬌軀上四處游走,沒多久,兩人急促地喘息聲便回響在地窖之內。
突然,那女子猛地一把推開男人嬌嗔道:“死鬼,門……門還沒有關好,莫……莫要被別人發現了……”
那男子嘻嘻一笑,輕佻地在那女子高挺豐滿的胸脯上捏了幾把,直捏得那女子兩腿發軟,眼中春潮泛濫幾乎要噴出火來,方才回身去將窖門關起。
地窖重又陷入黑暗之中。
但此時的地窖決不如先前的那麼陰冷如冰了,相反的,在某個角落中正燃燒著一團無法熄滅的熱情。
粗重的呼吸和嬌喘聲交織在一起,令得整個地窖溫暖如春。
鷹刀的肚內不由暗暗好笑。
這一對狗男女還真懂得挑地方,居然知道選中這塊寶地偷情,看來人的生理需求衝動起來,連腦子都靈活許多,只是白便宜了自己,免費看一場熱火朝天的好戲。
就在那對男女難解難分之時,鷹刀又聽見了門外一道沉重的腳步向地窖走來。
鷹刀一怔,這麼會這般巧?
這地處府衙偏僻角落的地窖,在今夜居然如此吃香,是個人便想往這兒鑽?
鷹刀不由可憐起那對依舊沉浸在情欲之歡中,只顧歡娛不聞窗外事的野鴛鴦來。
他們多不容易呀,好歹逮住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熱乎熱乎,好溫暖對方寂寞空虛的肉體,誰知……唉!
人生第一恨事,春夢了無痕呀!
“吱呀”一聲。
地窖門已被打開,淡淡的月光揮灑進來,在今夜第三度光顧這曾經寂寞了許久的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