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固然是朔風勁鼓大雪紛飛,一派嚴寒氣象,但溫府內卻更是如在冰窖,縈繞著一股壓抑、沉悶的氣息。
荀途驚的屍體已被人擡至溫府花廳內。
摒退所有下人之後,溫師仲坐在椅上,臉色陰沉地注視著地上荀途驚的屍體,濃眉深鎖,目光閃爍一語不發,誰也無法猜透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鷹刀看了溫師仲一眼,口中淡淡道:“家主無須憂心,荀途驚狼子野心,假扮鐵甲蝙蝠行刺溫大公子在先,事敗後畏罪自殺而死,這件事應是齊魯荀家理虧,他們斷然無法拿這件事做文章,對付我們溫家。”
聽到鷹刀如此說話,一直站在窗口望著窗外枝頭含苞欲放的寒梅的楊四,卻下意識地微微撇了撇唇角,胖胖的臉蛋上綻開一絲不意察覺的微笑。
鷹刀呵鷹刀,你別的本事沒什麼長進,這一開口便是謊話的本事倒是愈發爐火純青了啊……
早在將荀途驚的屍體運到溫府之前,楊四便私下在迎賓樓內與鷹刀有過簡單的溝通,一致判斷鐵甲蝙蝠殺人事件的真正幕後黑手必定是溫府內部的人,荀途驚只是可憐地替人背了黑鍋而已。
“反正荀途驚這小白臉又不是我親戚,死了就死了,我們沒有必要為了他和溫家的人撕破臉罷!”
每當想起鷹刀在迎賓樓內說出這句話時那無奈的表情,楊四都有一股想笑出來的衝動。
很顯然,鷹刀似乎也感覺到隱藏在這件事件背後的種種黑幕和危機,故而果斷罷手,不繼續追查下去。
畢竟,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借助溫家的實力對抗花溪劍派,其他任何事都可以放在一邊不理,若是因為這件事造成溫家分裂,那簡直是自找麻煩惹火上身,實在太得不償失了。
盡管很不情願,但為了溫家內部的團結,以便己方可以集中溫家的力量對抗花溪劍派,也只有順著凶手的心意,將一切都栽贓到荀途驚頭上,這樣才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洛u飽A鷹刀和楊四甚至親手破壞了迎賓樓內的凶案現場,消除一切可以消除的他殺痕跡,最後才將荀途驚的屍體運回到溫府,並在溫師仲面前信誓旦旦地指證荀途驚的確是鐵甲蝙蝠。
溫師仲默然許久,方長嘆一口氣道:“想不到,鐵甲蝙蝠竟然會是他!但是,老夫待他向來不薄,甚至將婉兒許配與他為妻,他洛u還要行刺恒兒呢?”
鷹刀一滯,無言以對。
好在楊四聰明絕頂,聞弦歌而知雅意,見溫師仲有意無意地提起溫婉兒,便也順著他的話意答道:“這世間殺伐爭端的起因不外乎名、利、權、情四字,荀途驚之所以行刺大公子,必是為了窺覷溫家財富。因為他既得家主青睞許以婚約,只要殺了溫恒、溫玄二位公子,那麼他就可以用乘龍快婿的身份獨占溫家家業了……這就是他的如意算盤,怎料天不作美功敗垂成,他為了不辱及齊魯荀家的聲譽,便只好畏罪自殺了。唉,一念之差造成千古遺恨,可惜……可嘆啊!”
果然是智者楊四啊,隨口瞎編亂造,竟然也煞有介事,好像跟真的一樣,這份“才”思敏捷實在是令人望塵莫及。
只是,若是荀途驚泉下有知,只怕也會被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咬他一口。
鷹刀望著搖頭晃腦的楊四,心內贊賞不已,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對於楊四的回答,溫師仲顯然頗為滿意,看見鷹刀也對楊四的說法毫無異議,方才吁出一口氣,手撫頜下長須微一點頭道:“楊四先生果然聰明,瞬息之間便將荀途驚這賊子的心事揣摩出來,不愧為智者之名……”他略頓了頓,眼中刀光閃現,冷冷道:“只可恨老夫眼不識人,沒有看清他的本來面目,連累了婉兒的清白,恒兒更是因此身受重傷……嘿嘿,這筆帳總有一天會跟荀家算上一算。”
楊四聽到溫師仲夸贊他“果然聰明”一句時,不由自嘲地微笑起來。
大家都是聰明人,很多話根本不需要直接說出來,溫師仲這老狐狸的言下之意他自然聽懂了。
看來,溫師仲早已察覺鐵甲蝙蝠事件實與荀途驚毫無關系,而是出於自己家族內部的權力之爭。
最重要的是,他深深了解真正凶手的移禍江東之計或許可以瞞過別人,卻無法瞞過自己和鷹刀二人,所以方才故意用言語試探自己和鷹刀,正是借此來確認自己和鷹刀對待這件事的態度。
所幸自己的回答頗令他滿意,否則的話,這老狐狸恐怕會為了袒護凶手掩蓋真相,對自己和鷹刀立下殺手。
花廳左右兩側翼的門後一定隱藏著許多高手吧?
只要一言不合,自己和鷹刀二人若想順利走出溫家大門,恐怕難如登天。
楊四、鷹刀和溫師仲三人互相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種默契。
整個鐵甲蝙蝠殺人事件的官方版本就此確定下來:惡賊荀途驚為了窺覷溫家巨額財富,先用卑劣手段追求溫婉兒,獲得青睞得以許婚,緊接著便欲圖謀刺溫恒、溫玄二位公子,事敗後畏罪自殺而亡。
至於真正的凶手是誰,無論是鷹刀、楊四和溫師仲,現在都不想再去追究了。
與內部的爭斗相比,花溪劍派帶來的外部壓力才真正是可以威脅襄陽溫家的最大敵人。
大雪未歇,天氣陰陰沉沉的,花廳內的光线也頗為晦澀陰暗,一如鷹刀此時的心情。
為了大局而不得不與溫師仲妥協,這一點令鷹刀非常討厭自己,望著地上荀途驚蒼白如紙的臉龐,他感到極為不舒服,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上心頭。
“既然凶案已水落石出,請容鷹刀暫且告退。”鷹刀突然冷冷地向溫師仲說道,也不待他的回答,便轉身離去。
鷹刀郁悶地走在花徑上,夾著雪花的寒風擊打在他的臉龐上,寒意沁人肺腑。
楊四快步從後面追了上來,笑嘻嘻地望著鷹刀道:“作出違背自己心意的決定,你的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沒關系,以後慢慢會習慣的……”
鷹刀眼楮一瞥楊四,又似譏刺楊四又似嘲諷自己道:“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賣自己的良心,作出這種丟人的事,你居然還能若無其事,你居然還笑得出來……你這門本事,我實在應該好好學學。”
楊四笑容漸斂,冷冷道:“只要能給散花報仇,別說幫助溫師仲掩蓋真相,就是叫我趴下去舔溫師仲的腳趾丫,我也肯干……早在散花死去的那個時候,我的心也同時死了,又何來良心這個東西?”
鷹刀瞪著楊四半晌,終於道:“你真是個混蛋!跟你在一起的時間越久,我越覺得你是個混蛋。但是……幸好你不是我的敵人,幸好我喜歡你這個混蛋,幸好我也是個混蛋!”他頓了頓,長嘆一口氣大聲仰天叫道:“真他媽的,既然這個世界都是些沒有良心的壞蛋,我鷹刀又何必自討苦吃硬充好人?”
楊四掂起腳尖拍了拍鷹刀的肩膀道:“若想成非常之事,必須要成非常之人。我們面對的敵人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若是仍然拘泥於道德規范,那就只有去買棺材的份了。你現在想通這個道理,並不算太晚啊……”
說著,楊四昂首前行而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笑道:“更正你一句話。你是不是混蛋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是混蛋。”
鷹刀眯著眼楮看著楊四在風雪中前行,只見其矮胖的身形穩定墩實,步履絲毫不亂,雪地上的腳印畫出一條筆直的直线。
這樣的人啊,只要認准了前行的方向,就一定可以一直走下去。
鷹刀心內一熱,叫道:“楊四,你去哪里?”
楊四頭也不回,揚手告別道:“去睡覺!如我所料不差,這件事並不算完,一定還有下文,所以我要去好好補充精力……”
聲音越去越遠,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
鷹刀搖頭一笑,正待追上楊四一同出府,卻想起淡月還留在溫婉兒的“聽濤小閣”內,便轉過身子辨明方向,往聽濤小閣而去。
楊四慢慢踱出溫府大門,雪花飄落在他的衣袂上,須臾間便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這樣的天氣,該是花溪劍派奇襲襄陽的最佳天氣吧!
與自己主動拱手讓出長江水運控制權不同,若是被花溪劍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襄陽,那麼溫家在准備不足的情況下,所遭受到的將是致命打擊,再也不會有翻身的機會。
他略一回頭,望了一眼屹立在風雪之中的溫府大院,心中低聲嘆息不已:“然而,依然陷於內亂的溫家又將依靠什麼去應付即將到來的風暴呢?唯一的指望,只能是希望溫師仲看清當前惡劣形勢,當機立斷,以最快的速度,雷厲風行的手段,強行壓下家族中的內部矛盾。否則……”
說起來,這次鐵甲蝙蝠殺人事件雖然看上去離奇復雜,但實際上卻只是溫玄、溫恒二人矛盾激化的序章。
姑且不去管荀途驚洛u|卷入其中而無端喪命,便是荀途驚在襄陽溫家內喪身這件事,也必然會導致齊魯荀家對溫家不滿,可以想象的是,相繼而來兩家的糾紛必將難解難分。
荀家派人過來調查此事肯定是難免的,溫師仲如果聰明的話,道個歉,賠償一點銀子或許能將這件事暫且按下;如果一定要和荀家的人硬頂,那無疑又豎立了一個強敵……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如何還能再樹外敵?
溫恒啊溫恒,為了與你弟弟爭寵,你玩個苦肉計,派人假扮鐵甲蝙蝠刺殺自己,那也沒什麼關系,可你為什麼要把荀途驚干掉?
那不是惹火燒身嗎?
既然如此,你還不如索性將溫玄也一起干掉來得痛快……
唉!
豬就是豬,好不容易想玩個陰謀,卻不能做到天衣無縫,反而留下不少難以解決的手尾,還真是讓你老爹為難啊!
你老爹說的的確不錯,這一代的溫家果真沒什麼人才。
楊四苦笑不已。
其實,早在溫恒的惜月樓內,他便知道溫恒被刺事件事有蹊蹺了。
其一,鐵甲蝙蝠殺人無聲無息,連殺十數位在外布防的溫家戰士能不驚動任何人,可洛u飫劓黎@個毫無武功的侍女歌姬之類的人物卻能高聲告警?
除非是鐵甲蝙蝠故意要她泄漏出去。
其二,以鷹刀的說法,鐵甲蝙蝠武功已達一流高手境界,如果當真要殺溫恒,溫恒又焉能僥幸逃命?
就算溫恒武功高過鐵甲蝙蝠,逃過了刺殺,又怎麼會被嚇得精神失常?
其三,鐵甲蝙蝠固然只有荀家的人可以設計得出來,但是那種將生鐵打制成薄如蟬翼卻又韌性十足的工藝,當今世間只有關中溫家的鍛造高手可以做到。
這一點,自己異常清楚,因洛u災v曾數次秘密進入關中收購過溫家鐵器,對他們制造鐵器的能力自然頗為了解。
正因如此,鷹刀要到迎賓樓內去查荀途驚時,自己沒有跟著上去。
因為,自己早就知道荀途驚根本不是鐵甲蝙蝠,去了也是白去,還不如繼續留在溫府,得到的线索或許會更多。
然而,令自己沒有想到的是荀途驚居然會死。
最令自己奇怪的是,溫恒究竟是從什麼途徑弄到鐵甲蝙蝠的設計圖,並據此打造出蝠甲戰衣?
莫非,這就是荀途驚被殺的原因?
還有,溫恒手中握有蝠甲戰衣的事,溫師仲和溫玄二人是否知道?
總體來看如今形勢,溫家內部,溫恒、溫玄二子的權力之爭已然浮出海面,甚至到了動刀子的地步;而瀾濤雅軒、縱意山城兩閥卻在此時與關中溫家達成大批鐵器交易合約,動向可疑;齊魯荀家更在襄陽不明不白的死了個嫡系子弟,兩家交惡在所難免……十二個字就可以貼切的形容出襄陽溫家的處境:強敵環伺、內部不穩、外無盟友。
一個個都像個孩子一樣爭搶著手中的糖果,全然不顧外敵已兵臨城下,依靠這樣的溫家真的可以遏制住花溪劍派北上的野心嗎?
還真是讓人萬分頭痛啊!
楊四搖頭長嘆一聲,用手揉了揉已被風雪侵襲地有些僵冷的面頰,心中第一次懷疑起自己選擇襄陽溫家來對抗花溪劍派的決定。
不知不覺間,他已走至長林巷尾的迎賓樓下,正要舉步跨入樓內,眼皮突然一跳,心中警兆忽現。
在街道的對面,一個身材曼妙的動人少女正凝望過來。
眼神清澈如水,臉上巧笑嫣然,一襲絳紅色的錦裘在風雪中倍感鮮艷奪目。
手中撐著一柄精致的小雨傘,飄浮而過的雪花在她身旁翩翩起舞,構成一幅令人驚嘆的美麗風景。
“楊四?智者楊四?”
那少女香唇微啟開口詢問,音調出奇的溫柔動聽,宛如在耳邊喃喃低語。
楊四心中一震。
他倒不是震驚於那少女一口道破自己的身份來歷,而是震驚於那少女異乎尋常的武功。
他與那少女隔著一條寬達五六丈的街道,兼且現在風雪交加,但是那少女送過來的語音又低又溫柔,卻偏偏無比清晰,全然不受相互間的距離影響,由此可以判斷此女的武功已晉入絕頂高手境界,足以與武林各大派的頂尖人物相抗衡。
然則,從她的身形外貌上看去,此女年齡絕不會超過二十歲,正當妙齡。
楊四的大腦迅速地開始轉動,搜索記憶中的少女高手。
可是無論他如何搜腸刮肚,還是想不出哪個武林門派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如這等絕頂高手決不會憑空冒起,除非是某個名門大派為了某種需要而故意雪藏起來的秘密武器。
但是,如果這個推斷成為現實的話,這個門派在這個敏感時刻將這個一直被雪藏的少女高手派遣到襄陽來,其背後的動機就非常值得推敲了。
楊四在心中隱隱有一個預感,因為這個少女的出現,原本就已陷入風暴中心的襄陽將變得更加復雜。
這個少女,是一個令人無法忽視的變數,整個局勢將因洛uo而改變……
那麼,她究竟是誰呢?
楊四懷著一種忐忑的心情,向著那少女微一點頭,道:“我正是楊四。請恕楊某眼拙,敢問姑娘出自何人門下?”
那少女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楊四,反而輕笑道:“久聞先生智計天下無雙,今日得見高顏,甚慰平生。只不知賤妾能否有那個榮幸可以請先生一同飲茶賞雪呢?”說畢,向楊四招一招手,也不管楊四答不答應便率先轉身離去。
如果是鷹刀這個賤人碰到有美少女邀約他共同賞雪這種美妙至極的好事,一定會毫無廉恥地問一聲“飲茶賞雪?不飲茶,飲酒行不行?酒後再順便唱一唱小曲,亂一亂性……”,然後就流著口水,屁顛屁顛地跟在美女的屁股後走了,天塌下來也不會去理。
楊四當然與鷹刀這個色中惡鬼不同,他決不會白痴到隨意跟著一個素未蒙面、不知對方底細的人到處亂走。
天下間要取他性命而後快的人實在太多,如果那樣做的話,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用。
然而,就在楊四躊躇難決之時,那少女的一句話徹底打動了他的心:“先生是否知道,蒙彩衣八百戰士潛伏在襄陽左近,意圖對襄陽溫家不軌呢?”
那少女回過頭來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恰好有一朵雪花飄落在楊四的鼻端,寒意徹骨,使得楊四不由自主地心中一緊。
那少女接著笑道:“我的名字叫南宮漸雪,淮陰南宮的南宮。”
她笑起來時,黛眉如柳,眼如彎月。
一刹那間,連天地也因了她的輕輕一笑而失去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