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西沈,一種凝重的氣氛緊壓著試劍亭,連亭外嬌艷的鮮花也似乎失去了顏色。
戰雨自從聽說了藏北哈赤蘭寧南下江南和高麗崔明勛造訪金陵的消息之後,心中也不禁涌起了一絲不安。
哈赤蘭寧號稱“烈日法王”,他不但是西藏喇嘛教的護教法王,在政治上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且,他還是西藏武林中最卓絕的領袖人物。
據說,其密宗真言大手印的絕世武功已經超越了歷代以來修習大密宗的極限,達到了“不動”的絕頂境界。
幾百年來,以大密宗為首的西藏武林和中原武林都有著一個共同的默契,互相不干涉彼此之間的“內政”。
故而,中原武林人士絕少有人出現在西藏,西藏武林也不輕易在中原露面,即便是身有要事,也是盡量隱藏行跡,悄悄地來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和衝突。
據傳,這是三百多年前,南北兩藏武林和中原武林在北昆侖山翰虛峰的一次規模巨大、死傷幾近三千人的大衝突之後所訂立的休戰條約。
許多傳於後世的武林典籍之中對那一戰都有著“血染翰虛、命如草芥”之類的描寫。
至於引起“翰虛血戰”的起因,在各大派的武林典籍之中大都語焉不詳含糊其事,只知最初是由於當時在北昆侖山翰虛峰創教立派的“光明聖教”的教義和喇嘛教的教義頗有衝突之處,引起了大密宗的不滿。
而“光明聖教”也在那一戰之中灰飛煙滅,遭到了滅頂之災。
但有江湖傳聞卻道,天魔宮的前身乃是“光明聖教”的一個旁支。
“翰虛血戰”之後,“光明聖教”的殘余勢力被逼南遷川西自組天魔宮,由於是“翰虛血戰”的罪魁禍首,中原武林各派在“翰虛血戰”之中喪失無數精英,難免對天魔宮頗有怨懟之處,而天魔宮崇拜魔神的教義也是有其詭異的地方,為尊佛重道的武林各派所不齒,漸漸地在千夫所指之下,便被貶為黑道了。
總之,今日哈赤蘭寧居然敢打破三百多年的禁忌,以喇嘛教護教法王的身份南下江南,不但說明了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強烈的自信,也預示了西藏武林和中原武林三百多年來相安無事波瀾不驚的大好時光已成昨日黃花一去不復返了。
而從哈赤蘭寧的動向來看,再加上喇嘛教和“光明聖教”──也就是天魔宮的前身──昔日的恩恩怨怨,他和花溪劍派結盟對付天魔宮的意圖已經是一件毫無疑問的事。
至於高麗武林無上宗師“風雷破”崔明勛這一方面,在這種中原武林暗流涌動,隨時會發生“超級大風暴”之時驟然造訪金陵,實在是令人心生疑惑。
雖然,高麗國和朝廷之間一向邦交友好,政治、經濟貿易等均處在一個互通有無、協同發展的蜜月時期,崔明勛以高麗武林人士的身份來金陵一游也是說得過去的,但是,他來的時機也未免太巧了些。
崔明勛在高麗的地位比之哈赤蘭寧在西藏更為崇高。
他十八歲崛起於高麗武林,年方二十七便以一矛一盾橫掃高麗,無人可以相抗,成為高麗千百年來最年輕的一代宗師。
二十九歲時,為高麗李家王朝封為國師,李家王族紛紛拜在他的門下,一時間,聲望之隆高麗無人可及。
三十五歲,他創出一百零八招全是進攻招數的“風雷破”矛法,便棄盾不用,因為沒有人可以在他的“風雷破”之下還能還擊。
一年後,他攜矛離開高麗皇宮外出,無人知道其行蹤所在,但是在三年後的某個月圓之夜,他又回到了皇宮之內,而他的武器卻由原本一丈二尺長的長矛變成了一支三尺長的短矛,“風雷破”也由一百零八招變成了十八招。
自此以後,他便長居皇宮之內,終日里賞花弄月,沈迷於丹青奕棋之道,不談武事。
很多人都對他的行為感到不解,認為他不求上進,高傲自滿。
但他對這種說法卻嗤之以鼻,道:“一個人武功如果到了我這種境界,招數上的變化已經到了極至,就是再怎麼刻苦練習和鑽研,也不可能再有什麼突破。如果希望自己還要有什麼新的發展的話,那就要從精神修養方面著手了。我的‘風雷破’全是進攻招數,施展起來霸氣十足,乃是天下至剛至陽的矛法。但是,越是剛強便越是容易折損,而且不易持久。所以,我只有從自然之道中尋求一種化剛為柔的方法,將‘風雷破’太過陽剛的霸氣以柔勁化去,這樣,它才能真正成為無堅不摧、攻無不克、剛柔相濟的‘風雷破’!”
象崔明勛這種終日躲在高麗皇宮之中,二十多年來足不出戶沈迷於武學探索的絕代宗師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入關南下金陵,其真實意圖究竟是什麼沒有人會知道,但對於楚天舒和戰雨來說卻無疑在中原武林錯綜復雜的局勢中增加了一種變數,而且是非常要命的變數。
說到底,沒有人可以忽略崔明勛的存在的。
如果崔明勛只是偶爾出來游山玩水般地晃一晃也還好些,但如果他也是花溪劍派的盟友的話,即使以楚天舒之能也無力同時和中原白道、西藏、高麗這三方聯盟相抗衡。
當戰雨想到很有可能會發生“中原白道、西藏、高麗三方聯盟”聯手對付天魔宮這種恐怖之極的事時,手心竟然滲出絲絲汗漬。
楚天舒望了戰雨一眼,道:“戰雨兄,如今中原武林內有荊悲情的狼子野心,外有哈赤蘭寧、崔明勛的虎視耽耽,實是到了百年來最危急的關頭,若是一個不慎,將隨時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我楚天舒身單力薄,希望戰雨兄能助我一臂之力……”
戰雨大手一揮道:“楚兄但有所命,小弟我定當全力以赴。不過,殺鷹刀這件事,還望楚兄另請高明,我不希望靈兒恨我一輩子……”
楚天舒笑道:“這個自然……聽說,哈赤蘭寧座下四尊者各具神通,頗有過人之處,戰雨兄何不前去會會?哈赤蘭寧既然敢打破禁忌以身犯險,我們對他也無須太過客氣,若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他還以為我中原武林無人呢!”
戰雨也是聰明過人之士,一點就通:“好!最好是在花溪劍派和天魔宮起衝突之前便挑起中藏武林的戰端。這樣一來,花溪劍派只能順應大勢,先放下和天魔宮的衝突,站在我們這一邊共敵‘外侮’。哈哈,就是荊悲情滿心的不願意,他至少也要在表面上做足功夫,那麼他和哈赤蘭寧的聯盟便不攻自破了。楚兄,這一招‘釜底抽薪’實在是妙呀!”
楚天舒微微笑道:“只有在花溪劍派和天魔宮的衝突起來之前,便利用中原武林排斥西藏武林的心理,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哈赤蘭寧的身上,哈赤蘭寧孤軍深入中原,荊悲情又礙於形勢不得不站在我們這一邊,沒有花溪劍派的暗中支持和掩護,哈赤蘭寧唯有乖乖的退回藏北。接著,我們用鷹刀的人頭逼迫花溪劍派退出川西,荊悲情既然失去了挑釁天魔宮的借口,除非打正旗號跟我翻臉,否則,他也只有聽話地退走。到那時,崔明勛無論是不是真的到金陵游玩都不重要了,局勢已經平穩,他留在金陵還有什麼意思?”
戰雨笑道:“哈哈。這一趟還不教哈赤蘭寧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什麼狗屁密宗真言大手印?我偏偏要將他兩只鬼爪子給砍下來。”
楚天舒忙道:“不妥!戰雨兄若是真的將哈赤蘭寧的鬼爪子砍下來就糟了。如果這一趟哈赤蘭寧在中原受了什麼損傷,回去之後必然會糾集西藏武林大肆進犯中原,那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那我們所有的努力都變成白費了。我們做這件事要十分穩妥,最好是十分禮貌的將哈赤蘭寧請回藏北,令他再也不好意思再入中原。”
戰雨眼睛一轉,笑道:“我明白了。聽說喇嘛教內又分青黃兩派,青派專攻禪宗,黃派專攻密宗,兩派之間頗有嫌隙,哈赤蘭寧屬於密宗一派。我們只要想個辦法令得哈赤蘭寧在中原丟一個有苦說不出的大臉,那他回去之後必然會受到禪宗的刁難。再加上,他打破中藏武林三百多年的禁忌私入中原,卻又鬧了個灰頭土臉的回去,西藏武林的臉面也受到了損害。到那時,別說重回中原,他便是想在喇嘛教中重新站穩腳跟也要弄得焦頭爛額了,哪里還有空管我們中原的事?嗯……楚兄,喇嘛教忌不忌女色?”
楚天舒笑道:“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禁忌,但象哈赤蘭寧這種得道高僧若是和緋聞糾纏不清,終究不是什麼好事……戰雨兄,你莫非是想用美人計嗎?哈赤蘭寧雖然屬於密宗,但禪定的功夫也是頗為精深,你用美人計只怕不行吧?”
戰雨詭異一笑,道:“哈赤蘭寧是個真和尚,他座下弟子不見得都是和尚。再說,和尚之中也會有‘花和尚’這種人吧?就算他們個個美色在前毫不動心,但他們不動,美人可以動呀!這種事並不一定非要抓奸在床的,只要弄得人人以為他偷過腥就好了,至於他是否真的偷過腥了沒有,倒也不用我們去費心……呵呵,這件事就由我去辦好了。”
楚天舒笑著搖了搖頭。
素聞戰雨此人行事狂放不羈亦正亦邪,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換了是自己便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但此刻形勢危急,便是用些不夠正當的手段也顧不得了。
戰雨眼睛一瞥,笑道:“楚兄是否認為我行事太過下流?”
楚天舒忙道:“戰雨兄說哪里話來?我楚某人並非腐儒之輩,豈有不知變通行事的道理?只要能讓那哈赤蘭寧乖乖退回藏北,莫說是區區一個美人計,便是十個美人計也使得。只是有些辛苦戰雨兄了。”
戰雨哈哈笑道:“我有什麼辛苦的?我只消找些武林知名人士一起去看一出戲便好了,不辛苦,不辛苦。”
楚天舒拱手稱謝道:“戰雨兄今日援手之德,我楚某緊記在心。還望戰雨兄在處理這件事時小心謹慎,出手不要太重,以免激怒哈赤蘭寧,徒增變數。”
戰雨長聲一笑,道:“楚兄放心,這等有趣的事我怎麼會亂來呢?事不宜遲,我辦正事要緊,等辦完了事,我們再好好聊聊。”
說畢轉身便走。
楚天舒叫道:“戰雨兄且慢!小弟還有話說。”
戰雨轉過身子望向楚天舒,卻見到楚天舒長袖一振,白皙修長的食中兩指並成劍勢一“劍”向自己刺來。
在戰雨的感覺之中,楚天舒這一“劍”來勢看似極慢,好像是他緩緩伸出手來隨意地指向自己的眉心,但仔細望去,卻發現這並不是一“劍”,而是由九九八十一劍組成,劍勢籠罩了自己身體周圍三尺方圓之內的所有空間,自己無論往哪個方向躲避都不可能避開他的劍勢。
氣機牽動之下,戰雨不由自主的拔出背後的長刀,凝氣護體,雙手高舉過頂,長刀欲劈。
但是,他駭然發現無論他從哪個角度劈去,都難逃劍勢的包裹,也許自己長刀才劈了一半,自己已中“劍”而亡了。
就在戰雨猶豫之間,眼前眼花繚亂的“劍”影卻又化為一“劍”,但指尖卻已點到了自己的眉心。
戰雨不禁色變,自己苦練“心刀”至今,以為刀法大成,卻不料連楚天舒的一招也無法抵擋,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沈重的打擊。
眼前一閃,點向自己眉心的指尖倏忽消逝,只余下楚天舒瀟灑挺拔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前,在他紫色長衫的映照之下,唇角的微笑更顯幾分飄逸。
楚天舒含笑道:“戰雨兄,知道我剛才一指刺出共為幾劍?”
戰雨收刀後背,道:“共九九八十一劍。”他一招落敗,心情難免沮喪,故而語氣頗為沈悶。
楚天舒搖了搖頭道:“不,我共刺出一劍。起於一劍,終於一劍,中間分為幾劍又有什麼關系?”
“起於一劍,終於一劍?……起於一劍,終於一劍?”
戰雨在口中喃喃念道。
不一會兒,他狂笑出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無論中間如何變化,但最終還是一劍……”
楚天舒笑道:“戰雨兄一招敗於我手,只因為看不破這一劍與八十一劍之間的所有變化均是虛幻而已……恭喜戰雨兄,終於突破‘心刀’極至,真正跨入刀道的顛峰化境。”
戰雨哈哈一笑,一個翻身,人已消失不見,只余他豪邁的長笑聲回蕩在山谷之間:“多謝楚兄指點,我戰雨他日武道有成,全靠了楚兄今日的指點……哈哈,手癢呀手癢,真想立刻找個人來試刀。哈赤蘭寧,我戰雨來也……”
笑聲余音不絕,響徹山谷,半刻之後方才漸漸沈寂下來。
楚天舒望著遠方波瀾起伏連綿不覺的山巒沉默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面對他最不願面對的難題。
他沈聲喝道:“聽雨。”
一個身材欣長臉若冠玉的青年出現在他的身前。
“狙擊鷹刀的事就交給你了,莫要讓為師失望。”
那青年答應一聲,轉身欲去,卻又回身道:“若鷹刀和小師妹在一起呢?”
楚天舒雙眉一皺,嘆道:“事情緊急,在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你去吧。”
那青年擡頭看了看楚天舒,欲言又止,終於轉身離去。
楚天舒望著那青年漸漸消失在藹藹暮色之中的身影,喃喃道:
“飄雪,不是我殘忍,為了千千萬萬中原武林人士的性命,我只好犧牲我們唯一女兒的幸福了。飄雪,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靈兒,希望你在天之靈能夠原諒我……”
夜風拂過,楚天舒已是淚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