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東城城東。
望秀峰,試劍亭。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佇立在亭中,雙手後背,一襲紫色的長衫在輕風中舒卷,益發顯現出他卓然不群的超凡氣質。
亭外一叢盛開的鮮花中,蝴蝶上下翻飛,震動的雙翅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赫然流動著一絲瑰麗的艷色。
“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紫衣人長嘆一聲,雙眼凝注在蝴蝶之上若有所思。
突然,他雙眉一振,轉身向外望去,輕聲道:“戰雨兄,既然來了,為何猶豫再三,過門不入呢?”
亭外長笑聲起,一道粗豪狂放不修邊幅的身影緩緩自亭外小徑的遠端出現,正是狙擊鷹刀無功而返的“狂刀”戰雨。
只見他跨步向前走來。
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只是漫不經心的跨了三步,便已從小徑的遠端逾越過十幾丈的距離進入了亭中。
紫衣人微微點頭,微笑道:“比之五年之前,戰雨兄的功力又精進了。只看戰雨兄這‘縮地成寸’的輕功能如此輕松寫意地施展出來,可以想見戰雨兄的刀法已到了‘心刀’的極至,即將跨入一個嶄新的境界,真是可喜可賀。”
戰雨淡然一笑,道:“五年之前,我遠赴東海蓬萊仙閣求戰楚兄,雖然三招之下便敗在楚兄的劍下,但也由此突破了我練習‘心刀’的瓶頸,使得我刀法得以大成。如今,我能有此進境也是拜楚兄所賜,對於這一點我戰雨沒齒難忘。”
原來,這紫衣人竟然是當今中原武林第一人、東海蓬萊仙閣的宗主、楚靈之父──紫衫逍遙王楚天舒??!
那麼,派遣戰雨追殺鷹刀的人豈非正是鷹刀常常掛在口邊的“便宜岳父大人”?
楚天舒笑道:“戰雨兄何須如此?雖然當年比武你不慎敗於我的劍下,但你不也是答應替在下做一件事嗎?如此說來,你我兩人的帳早就兩清了,戰雨兄又何故耿耿於懷呢?”
戰雨長嘆道:“當年我敗在楚兄劍下之後,我雖然提出可以替楚兄做一件事來當作楚兄助我突破‘心刀’瓶頸的補償,但楚兄卻一直沒有提出要我做什麼事,並且還開放蓬萊仙閣藏經樓內所有武功秘笈給我參考,使得我在那半年之內獲益非淺……說起來,楚兄非但是我的良友,更是我的良師。”
楚天舒道:“戰雨兄言重了。以戰雨兄的天縱之才,便是沒有我的幫助也一樣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更何況,我要戰雨兄所做的事,戰雨兄不是也去做了嗎?所以,你我二人的帳已經是清清楚楚了,誰也沒有欠誰。”
戰雨搖頭道:“十天之前,我收到楚兄的信使,心里是很高興的,因為我總算是可以替楚兄做一件事,也算是完成了我五年來的心願。本來,我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殺了鷹刀,但……”
楚天舒笑道:“我知道,一定是靈兒這傻丫頭找上你,求你護得鷹刀的周全……嘿嘿,這傻丫頭。她一定是知道我要殺鷹刀的決定之後,想來想去,只有求你出面保護鷹刀,鷹刀才有活命的機會。她可不知道,受命第一個去殺鷹刀的人就是你……這樣一來,可累得戰雨兄為難了。”
戰雨苦笑著搖頭道:“是呀。一個叫我去殺了鷹刀,一個卻叫我保護鷹刀……當靈兒眼淚汪汪的求我時,我真的是很替她難過。
對於一個少女來說,自己的父親要殺自己深愛的愛人,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這種事更殘忍?楚兄,難道非要如此嗎?靈兒可是你唯一的女兒,難道你真的忍心讓她一輩子痛苦,讓她一輩子記恨於你嗎?老實說,我雖然只見過鷹刀一面,但此人天生豪勇頑強,不畏強暴,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堪為靈兒的良配。”
楚天舒轉過身子背對著戰雨,眼中一絲傷痛之色一閃而過。
他長嘆道:“戰雨兄,不是我要殺鷹刀,而是鷹刀非死不可。鷹刀若是不死,花溪劍派和天魔宮的衝突必然會導致整個中原武林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到那時,將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於這次黑白兩道的大火拼之中。唉,難道我願意做出這種選擇嗎?靈兒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也希望她能開開心心的生活,但是……只恨鷹刀是殺了荊悲情的凶手,如果沒有鷹刀的人頭,我很難說服以花溪劍派為首的白道諸派退出巴蜀一帶,而花溪劍派不退走,一直進逼巴蜀,天魔宮勢難坐視不理,如此一來,這一場大火拼就無法避免了。”
戰雨眉頭一皺道:“但以我看來,僅憑鷹刀的武功便能單槍匹馬在小花溪殺了荊悲情,這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其中有什麼隱情也未可知……”
楚天舒搖頭道:“鷹刀絕非殺害荊悲情的真正凶手。荊悲情此人不但雄才大略智計過人,而且他的劍法造詣也頗為精深,已近人劍合一的境界。兩年前,荊悲情曾來我蓬萊仙閣,名義上是為了找我論劍,但實際上卻是邀我一同對付天魔宮。雖然,他對付天魔宮的提議被我拒絕,但我相信他是不會放棄稱霸江南,乃至整個中原武林的野心的。試問,懷有如此雄心壯志的一個人,又怎麼會無端端喪生在鷹刀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之手呢?而且,以他的武功,鷹刀又怎麼可能輕易便將他刺殺在他自己的老巢?”
戰雨奇道:“你既然知道鷹刀是遭人陷害,為何還要取他的性命?”
楚天舒苦笑道:“我盡管知道鷹刀是被荊悲情利用,但為了大局著想,我還是不得不殺鷹刀。因為,這一切都是荊悲情在幕後操縱,他最希望我因顧慮著親情而無暇對付他。”
戰雨倒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說,荊悲情並沒有死?”
楚天舒長嘆道:“我也希望自己的推想是錯誤的。但是從許多跡象表明,現在黑白兩道緊張的局勢都是被人為的制造出來的,而有這種深沈的機心、無懈可擊的計劃,以及如此勢如猛虎的恢弘氣魄,除了荊悲情之外,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人。”
戰雨想了想,道:“不明白。為何你認定這一切都是荊悲情一個人所設的局呢?”
楚天舒笑道:“也難怪你想不明白。我如果不是當事人,我也不會想到這些的。戰雨兄,可曾記得鬼王府被滅的事嗎?”
戰雨點了點頭,道:“當然。荊悲情在一夕之間便將整個鬼王府吞入自己的腹中。嘿嘿,真是好氣魄,好威風。”
楚天舒道:“這,只是荊悲情的第一步棋。他原來的如意算盤是當鬼王府被滅之後,天魔宮必然會大肆反擊,那麼黑白兩道的衝突在那時就已經展開了。而我那段時間恰好在幽蘭小築處理一些自己私人的事,等到我趕到江南來時,衝突的局勢已經形成,我再怎麼努力,也是無可奈何了。可以想象,他必然留有許多後招,就等天魔宮一腳踏進他的陷阱里去了。但是,天可憐見,這一次天魔宮居然對鬼王府被滅沒有任何反應。如此一來,荊悲情不但失去西進天魔宮的借口,連之前努力設下的許多陷阱也是白費了。而且,天魔宮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如果天魔宮離開川西老巢進入湘楚一帶,花溪劍派憑著地理熟悉的優勢再加上一些陷阱,或許還有重創天魔宮的可能,但如果要花溪劍派以一派之力孤軍進入川西,在天魔宮的地頭上打這一仗,想來荊悲情還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所以,荊悲情這一招‘引蛇出洞’之計等於是失敗了。”
戰雨贊道:“好個荊悲情,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步好棋。不過,他的野心還真是大,居然想將整個天魔宮也吃掉。”
楚天舒笑道:“棋的確是好棋。若純以爭霸江湖的游戲來說,荊悲情可以說是天下第一人了,除了他,還沒有其他人能做得如他那樣狠、那樣准。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荊悲情萬萬沒有料到天魔宮居然會龜縮在川西不出,坐看花溪劍派吞掉鬼王府而毫無反應。這樣一來,被動的便是他自己了。首先,他動用無數人力物力用來針對天魔宮反擊時所設計的陷阱全成了白費力氣,如此一來,本派內部和他的盟友必然會對他的浪費財力頗有微詞,他算無遺策的名望也會下跌。而且,象花溪劍派這種名門大派之中一定會有荊悲情的反對勢力,這也等於給了這些反對勢力一些把柄。第二,江湖傳言這次鬼王府被滅是由於花溪劍派和官府共同合作的結果。
白道門派本身和官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一點的確不假,也可以說是江湖中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是,象荊悲情這樣明目張膽的勾結官府共同對付別的門派,盡管鬼王府是黑道,可這種行為還是令許多人反感。即便是一直默默支持花溪劍派的少林、武當等名門大派也是頗有不滿之處。第三,我一直反對有人以黑白兩道不能共存於世這種可笑的理由來進行互相爭戰的借口。這一次荊悲情勝在設計將我拖在幽蘭小築,沒有時間來對他吞並鬼王府西進天魔宮這件事做出反應,而等我趕到江南,他可能已經大局已定了。可天不遂人願,他沒有能夠完成這件事。再加上,他兒子荊流花曾經騷擾過靈兒。有鑒於這兩件事,我便寫了一封信給他,對他進行了嚴重的警告,如果他再隨意挑起黑白兩道的紛爭,我將動用自己手中全部的力量對付花溪劍派,包括取他那個打靈兒歪主意的兒子,荊流花的人頭。”
戰雨笑道:“別人他可以不去理會,但楚兄你的話,他卻是不敢不聽的。哈哈!……我想,收到你的信後,只怕他很難睡得著覺了。”
楚天舒搖頭苦笑道:“也許正是我這一封充滿恐嚇意味的信使得鷹刀陷入了荊悲情的局中。”
楚天舒頓了頓,接著道:“荊悲情接到了我這一封信必然是寢食難安。對於他來說,雖然一舉吞掉了鬼王府,但接連而來的麻煩卻也多多,而我又明言不准他再有什麼動作。只要有我在他的後面,給他天大的膽他也不敢打天魔宮的主意。但是,如果他死了呢?
而且,殺他的人還是靈兒的丈夫、我的女婿?”
戰雨皺著眉頭道:“如果你出面袒護鷹刀的話,那麼你說的話將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了。嘿,荊悲情這一招是想將你孤立在白道之外,那樣一來,你將失去在黑白兩道衝突時出來斡旋干預的資格。”
楚天舒道:“正是。但,這只是‘鷹刀是殺害荊悲情的凶手’這件事的好處之一,更重要的是,由於江南白道已無鷹刀容身之處,鷹刀若想活命,唯有投奔天魔宮。如此一來,花溪劍派便可以打著替掌門復仇的大旗,名正言順地西進川西。武林之中,復仇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誰也無話可說,而我又因為是鷹刀岳丈的原因,對這件事不能插手,只有眼看著他聯合江南諸派合圍天魔宮。”
戰雨笑道:“所以,荊悲情只要一‘死’在鷹刀的手中,那好處實在是多多。至於是真死還是假死,又有誰去追究?便是追究,以荊悲情的聰明,又能查得出什麼破綻?”
楚天舒點了點頭道:“所以,我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斷出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荊悲情一人在背後搗鬼。現在執掌花溪劍派的荊流雲雖然名動江南,但主要是繼承父蔭之故,其本人的才干實在有限。象這種大舉進逼川西的大動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荊流雲在後面推動的。”
戰雨皺眉道:“如此看來,荊悲情沒有死這件事幾乎可以肯定了。但鷹刀不是太無辜了嗎?背著殺人之罪的黑鍋不算,還要因此陪上一條小命!楚兄,這樣做不是太殘忍了嗎?”
楚天舒嘆道:“我也是騎虎難下。關於荊悲情沒死這件事只不過是我的推斷,根本沒有半點證據可以證明。但是,眼前黑白兩道衝突在即,我只要稍一猶豫,大禍便會釀成,武林中難免生靈塗炭,所有的一切都會照著荊悲情的計劃一步步實現,到那時就太遲了。以鷹刀一人的性命以及靈兒和我一生的痛苦來換取整個武林的安定平穩……縱使我心不甘情不願,也是沒有辦法中的事。嘿嘿,荊悲情啊荊悲情,我楚家為了你的野心所犧牲的一切,終有一日會讓你償還……”說到後來,以楚天舒這種廣博的胸襟也不禁對荊悲情如此毒計起了深惡痛絕之心。
畢竟,他為此失去的是自己和愛女一生的幸福。
只要鷹刀一死,無論是楚靈還是他自己都不可能與 “快樂”這兩個結緣了。
楚靈固然會因為鷹刀之死終生痛苦,但自己身為殺害鷹刀的凶手又有何面目去見自己最心愛的女兒?
戰雨怒道:“楚兄,難道我們便生生地讓荊悲情這小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嗎?我這就去召集我‘四大寇’的兄弟,大家用武力來彈壓花溪劍派,你我兩家聯手,他們還不是給我老老實實地退出巴蜀?”
楚天舒苦笑道:“如果光光是花溪劍派,莫說‘四大寇’,便是我蓬萊仙閣一家,荊悲情他也奈何我不得。但是,在半月之前,我收到消息,哈赤蘭寧下江南了。”
戰雨驚道:“哈赤蘭寧?北藏‘烈日法王’哈赤蘭寧?”
楚天舒點了點頭,道:“不光是他。還有高麗武林的無上宗師‘風雷破’崔明勛也於日前造訪金陵。”
戰雨一怔,喃喃道:“崔明勛?他也來了?……如此看來,我中原武林又將掀起驚濤駭浪了……”
楚天舒仰天長嘆道:“我隱隱有一種預感,荊悲情這次西進天魔宮在表面上好像只是中原武林黑白兩道之爭,但,也許隱藏在這層煙霧之下的東西才是令人真正可怕的……”
遠處的天際夕陽已逝,黑暗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