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淮西和州涇陽縣,有一秀才,姓張,名孝祥,字安谷,號於湖。腹中背記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因戀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詩以誡之,雲:
西風颯颯逼槐黃,文士紛紛赴選場;
休戀鳳衾鴛被暖,桂花香似麝蘭香。
於湖見詩,遂上京應舉。幸喜高登,除授江西臨江縣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一日余閒,往臨江亭觀玩。但見山青水秀,景物鮮明。見正面屏風畫著瀟湘八景,左壁“范蠡歸湖”,右壁“子房歸山”。攸攸之樂,猛然觸心,遂於壁上題詩一首雲: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煙籠;
雨過山嵐靜,潮回港艤通。
北去搜千迭,南來轉萬蓬;
不欲趨潮去,江邊學釣翁。
題畢,歸衙。
後不覺日月如梭,三年任滿,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帶領伴仆王安,雇船前去。來到揚子江,過金山寺,見十數人駕快船一只,問雲:“來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張爺爺的麼?”於湖叫王安答道:“只說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問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隨入城?”於湖曰:“他們跟著,不得閒行游玩。且同你入城尋親訪友,茶坊酒肆,勾欄寺觀,俱以游玩,方可理任。”
來到通江橋邊,時八月天氣,尚且炎熱。於湖吩咐王安:“上岸尋個寺觀,燒湯洗浴。”王安行無半里,見一座道觀,向前與門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門公曰:“待小人與觀主說知,然後請進。”門公告知觀主。觀主曰:“天氣炎熱,洗浴何妨。”傳語請入。
王安報知於湖。於湖即入軒前與觀主相見。但見觀主頭戴星冠,身披鶴氅,人物清標,豐姿伶俐。於湖暗忖曰:“不知來到此間,得遇此觀主恁般風韻。”遂調《西江月》詞一闋,單道觀主妙處:
半舊鞋兒著穩,重糊紙扇風多。
隔年煮酒味偏濃,雨過天桃色重。
強距公雞快斗,尾長山雉梟雄。
燒殘銀燭焰頭紅,半老佳人可共。
吟畢,與觀主分賓主而坐,觀主問曰:“尊官何處?高姓大名?因什到此?”於湖曰:“小生洛陽人氏,姓何,名通甫。游玩至此,天氣炎熱,致到上宮,借求一浴。請問觀主高姓?貴壽?”觀主答曰:“貧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諱名法成。”
正說之間,簾櫳響處,只見一人俄然而入,頭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絲絛,紅月荅履,約有二十余歲,顏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臨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瑤池。生得豐姿伶俐,冠乎天成。
於湖一見,蕩卻三魂,散了七魄。觀主令她進前,稽首施禮華,佇立一旁,啟唇問曰:“官宰高姓?”於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於湖曰:“好個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問觀主曰:“適間來者是何院觀主?”曰:“就是敝觀知客。”
正問之間,只見小童請相公沐浴。於湖至浴堂浴罷,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門公在側,便問:“門公多少年紀?”門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歲。”於湖曰:“你在此幾年?”門公曰:“有二十余年。”於湖又問曰:“你身上衣服,誰管你的?”門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無,隨時過日。”
於湖謂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賜與門公做衣服穿。”王安取與門公。門公拜謝。於湖就問門公曰:“方才鶴軒相見,姓名什麼?哪里人氏?今年幾何?”門公曰:“姓陳,名妙常,今年二十三歲,金陵建康府人氏。”於湖曰:“她的宿房在哪里?”門公曰:“在東廊第一間便是。”言未己,被女童來請相公晚齋撞散。
於湖到鶴軒相見,謂觀主曰:“蒙容洗浴,又賜晚齋,何以克當?生之舟中炎熱,故假館借宿一宵,來日便行,自當拜謝。”觀主曰:“無妨。如若未行,寬住幾日。”當晚齋罷,於湖閒步東廊之下,明月如晝,吟詩一首:
浩蕩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潔照諸州;
誰家寶鏡新磨出,掛在長空忘卻收?
閒行之間,聽得琴聲響亮,見座黑門樓半開,挨身而入。見十余個道姑盤環而坐,知客中坐撫琴。於湖嘆曰:“此女正是鳳凰入雞伴,難以類比。”正看之際,忽然琴弦已斷。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盜聽吾琴?”於湖慌忙而轉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願足知。”遂題詩一首於粉壁,以嘆其美:
星斗當天月正圓,忽聞窗畔理琴弦;
瑤池降下真仙子,看罷教為獨慘然。
尾後書“洛陽才子何通甫題”。題畢,回房歇息。
次早,門公來請早齋。齋罷,卻待收拾起程,只見門公報曰:“知客有請。”於湖即至知客房中,分賓主而坐。茶罷,知客曰:“夜來軒中有失迎迓。”於湖曰:“冒瀆多端,不罪幸矣。”觀見壁上有詩,而讀曰:
曉日瑤台夜氣清,天風吹落步雲聲。
塵根未盡俗緣在,千里關山月正明。
於湖讀罷,問曰:“此詩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漢光武游王母宮,見仙妃在彼,數日撫琴,故作此詩。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風吹落步雲聲’。”於湖暗忖:“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來,見壁間題有佳作,重蒙過獎。”於湖曰:“小生衝撞貴寓,竊聽琴音,回房亂道《臨江仙》小詞以奉。”知客拆開讀之曰:
誤入蓬萊仙洞里,松陰忽睹數嬋娟。眾中一個最堪憐。瑤琴橫膝上,共坐飲霞觴。----雲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余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
知客看罷,忖曰:“正是引賊入寨。”於湖曰:“休要見笑。”知客曰:“重蒙所賜,又好笑,又好惱,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於湖曰:“小生誠為拋磚引玉耳。乞見教。”知客落筆即寫《楊柳枝詞》一闋雲:
襄王魂夢雲雨期,兩心痴,子今無計戀瓊姬,自著迷。道心堅似絮沾泥,不往飛。任取楊枝作柳枝,強挨屍。
寫罷,於湖觀看,大笑。知客曰:“斑門弄斧,幸勿哂焉。”於湖曰:“誠所謂人才雙全,非世之常出也。”然於湖看畢,亦作《楊柳枝》詞以奉雲:
碧玉冠簪金縷衣,雪如肌。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杏臉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對眉兒好眼兒,覷人遲。
寫畢,知客觀見,不語,亦作前詞以答:
清淨堂前不卷簾,景幽然。閒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獨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閒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於湖看畢,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詞冒犯,宥非為幸。”於湖謝別,到船中叫王安取絹一匹,送至觀中,謝了觀主。進城上任理事。
那陳妙常懊恨不及,從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覺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觀設齋,會集眾道姑,道姑齊來與觀主稽首。正問答間,門公報曰:“外有一秀才,言稱和州涇陽縣人,姓潘,要見觀主。”觀主曰:“請他進來。”門公出去,引到鶴軒相見。觀主問曰:“侄兒幾時到此?”
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見。”眾道姑還禮,俱各請坐。觀主與眾道姑曰:“這是我侄兒潘必正也。從家而來,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書在此。”觀主曰:“幾時離家?”必正曰:“舊歲十二月離家,正月到京應舉,二月初九頭場過了,忽然患病,未得終場。待欲回家,奈有書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來拜見。”觀主曰:“行李在何處?”必正曰:“在船上。”觀主曰:“你與門公去搬上來,住數日,另討船回去。”必正同門公將行李搬至觀中。觀主叫女童灑掃後房,與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里相訪訖。閒坐之間,問門公姓名。門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問曰:“東廊盡頭那個道姑,姑什名誰?”門公曰:“姓陳,名妙常。吟詩作賦,撫琴誦經,無有不能。”必正曰:“曾有秀才過客與她賡和否?”戚公曰:曾有外客人,姓何名通甫,號為洛陽才子。是我引他見妙常,將布一匹,送與小人。”必正即將綿紬海青一件與他,又吩咐曰:“休對人說我將衣服送你。”戚公謝曰:“小人謹領。”必正就調一個《相見楊柳詞》封了,令門公送與知客。
門公見妙常曰:“潘官人特來相訪。”妙常微笑曰:“在哪里?請進。”必正向前施禮,分賓主而坐。茶罷,必正曰“適間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覽,孔幸。”妙常讀曰:
傍觀道觀過茅屋,驚人目。
星冠珠履逍遙服,能妝束。
絕世儀容瓊姬態,傾城國。
淡妝全無半點俗,荊山玉。
妙常看畢,驚曰:“此人言詞典雅,字若龍蛇,況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請問官人青春有幾?”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壽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幾時壽旦?”妙常曰:“目下不遠。”
正說之間,小童來請,曰:“觀主有請。”必正即回。見了觀主,觀主問曰:“你這幾日身體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觀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攪擾姑娘。”茶罷,相別。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悅,就在房中撫琴。陳妙常在花園聽,曰:“此曲乃《鳳求凰》也。”暗暗喝彩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來請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內,依次而坐。茶罷,妙常將琴放在幾上,燒炷好香,打個稽首,請必正撫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謙?”觀主曰:“必正先撫一曲,然後知客亦撫。”撫畢,各自散了。
自此,往來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請坐。”必正曰:“師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長春院訪一觀主,未回。”必正見書廚未鎖,開拿一部《通鑒》來看。內有一帖,見了大驚,去了三魂,蕩了七魄。讀曰:
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鍾鼓沉沉。
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欲火難禁,
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機嘲戲,她若不從,卻有招詞在此。”亦寫《西江月》一首雲:
玉貌何須傅粉,仙花豈類凡花。
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星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案頭經誦《南華》。
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寫畢,放在硯匣底下,露些紙角出來。把《通鑒》安頓了,卻待轉身,妙常回來,與必正相見,敘禮坐定。必正問曰:“何來?”妙常曰:“長春院觀主患病,去訪,留吃中飯。有失相迓。敢問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飯。”妙常曰:“寬坐,取琴來請教一曲。”取琴安兒,見硯匣下一簡,拿出觀看。此時柳眉剔起,星眼圓睜,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間是清淨道場,祝聖之所,寫什淫詞艷曲,調戲良人!先到觀主處說明,再到官府處定奪!”
必正雙膝跪下,曰:“望師兄高抬貴手,一時狂興,誤寫此詞,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讀書之人,此理難容!定要與觀主說知,再不許上我門來!”必正曰:“自古道‘有風不可使盡帆。’有應即對,有問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詞許你?”必正曰:“‘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斯言果何謂耶?”妙常回嗔作喜,曰:“從何而來?”必正曰:“在我袖中。”
妙常用手來取,卻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觀主處說明,卻送官司定奪。”妙常陪笑曰:“罷了,落在你手中。”眉來眼去,情興如火。必正曰:“且將這兩個女童如何發落?”妙常就叫兩個女童送一幅素絹與長春院觀主,這兩個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攜手同入蘭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妙常曰:“你莫比等閒看,我身猶處子,並無點泄。”卸下星冠,脫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綾帕,親手取紅。必正見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這是五百年前結了這段姻緣,今日交付與君,休使賤妾有白頭之嘆。”
交會間,恰似鴛鴦戲水,渾如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結蒂。恰恰鶯聲,不離耳畔;喃喃燕語,甜吐舌頭。楊柳腰,點點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蕩,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愛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別。
又有一篇《南鄉子》詞單道日間雲雨。詞曰: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軟似綿,美奇哉裉了褲兒脫繡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多情今夜千萬早些來。
雲雨罷,起,妙常帶了冠子,問曰:“還是帶冠子好,不帶冠子好?”必正遂作《鷓鴣天》一闋雲: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
霎時雲雨歡娛罷,無限恩情兩意濃。
輕摟抱,款相從,時間一度一春風。
若還得遂平生願,盡在今宵一夢中。
妙常看罷,曰:“今夜不許你再來。我要上殿誦經,不可汙了身體。”必正曰:“總不如錦帳歡娛,便是非常之樂。”妙常曰:“不要閒說。”必正遂出一聯,與妙常對雲:
霎時雲雨,難同徹夜之歡娛。
妙常對雲:
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樂。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馬不能報也。今夜莫上殿罷。”妙常曰:“待我上殿回來,你房正連著我房,晚間掇梯從牆上過來,使觀主不疑。”必正歡喜無限,吟詩一首雲:
一見仙容不下懷,愁眉深鎖幾曾開?
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約來。
寫畢,妙常看罷,大怒,回詩一首:
君還欲我隔千山,我欲還君彈指間;
今日與君成配偶,莫將容易意闌珊。
必正曰:“承蒙師兄佳意,我輩如何發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為始,以夫婦敘禮,不許以師兄稱。”正說之間,女童回來,阻生。必正作別回房。
次早,見姑娘。姑娘曰:“侄兒身體如何?”必正曰:“稍安。”辭別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正欲掇梯過牆,只見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詩雲: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吟畢,只聞樓頭鼓擂,寺內鍾鳴,眾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關了房門,正欲掇梯過牆之際,只聽得隔牆叫一聲,“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就豺狼。法場斗帳,牢獄牙床。柳眉刀,星眼劍,絳唇槍。口美香舌,蛇蠍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落水,片雪投湯。秦是強,吳越比,也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也不妨。
必正聽叫,連忙下來,卻是姑娘。姑娘曰:“你哪里去?”必正曰:“登廁。”姑娘曰:“你彈一曲《鳳友鸞交》與我聽者。”必正即撫。及畢,姑娘去了。
必正依舊上牆,陳妙常接著下來,兩個攜手到亭子上,並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牆來了,如何又下去撫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過來,倘若被她看見,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園,但見:
淡煙籠院宇,薄霧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花叢,對對游蜂穿柳砌。湖山隱,依稀見座峰尖;池沼汀清,仿佛一天星斗。颯颯金風穿繡幕,團團明月透珠簾。
妙常曰:“等你不來,因見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絕雲:
蟾蜍一线透湖山,斜倚欄杆偷眼看;
仰觀斗柄橫三點,心忙移步出花間。
必正聽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韻腳一般相同。”妙常曰:“願聞。”必正吟曰: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見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妙常曰:何斯不約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與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罷,二人入房,解衣共寢,覆雨翻雲。正是:
歡娛嫌夜短,顛鸞倒鳳,猶如粉蝶探花心。
歡戲間,不覺天曉。必正仍歸舊路去了。
次日,見姑娘。姑娘曰:“吃早飯未?”必正曰:“未曾吃。適來偶見一太醫,看脈,說我身體甚是虛弱,若不用葷腥調理,恐傷性命。”姑娘聽罷,吃了一驚。便叫門公買酒肉果品之類,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檢入。到晚,將酒肴與妙常同飲。正是:
竹葉穿心過,桃花上臉來;
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燈光之下,看妙常有傾國傾城之色。口占《菩薩蠻》一闋雲:
芸房空鎖傾城色,萬態千嬌誰能及?何幸到鸞幃,春心不自持。----點染香羅帕,遂我平生願。此處會雲英,何須上玉京?
妙常聽罷,亦口占《菩薩蠻》雲:
香衾初展芭蕉綠,垂楊枝上流鶯宿。花嫩不禁揉春風卒未休。----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鎖。密語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必正看罷,情興越濃,遂解帶雲雨。及罷,即於枕上說海誓山盟,就中訴深情蜜意。忽聞鄰雞三唱,最怪的曉霞穿碧落,偏嫌的紅日照紗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後,約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與妙常閒坐,只見妙常兩眼垂淚,眉頭不展。必正將手帕與妙常試了眼淚,問曰:“因何這等煩惱?”妙常袖里取出一個帖子,遞與必正,必正看時,卻是《臨江仙》詞一闋,雲:
眉似雲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與君相識未多時,不知因個什,裙帶短些兒。----茶飯不餐常似病,終朝如醉如痴。此情尤恐外人知,專將心腹事,報與粉郎知。
必正看畢,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有什難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這丑事,如何是了?只得尋個死路,免汙他人耳目。”淚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懷。待我明日入城,贖一帖墮胎藥。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曉得你做個脫身之計,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佑。”
辭別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間,只見喝道前來,必正避不及,街傍佇立。卻是必正的故友張於湖。於湖一見必正,連叫:“住轎!”與必正相見。邀必正同到府中,分賓主而坐。茶罷,於湖問曰:“行館何處?”必正曰:“在城外女貞觀姑娘處。”於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於湖曰:“既是此觀,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長何以知之?”於湖曰:“舊歲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詞》。”必正曰:“莫不是洛陽才子何通甫的作?”於湖細說,二人大笑。必正亦備言前事。於湖曰:“不難。你捏作指腹為親,為因兵火離隔,欲求完聚,告一紙狀來,我自有道理。”
必正別了於湖,回到觀中,與妙常具說前事。晚間,到姑娘房中,必正雙膝跪下,將妙常之事,說與姑娘。姑娘曰:“我已知文。但不知你肯娶她麼?”心正曰:“小侄願娶。”姑娘曰:“叫她來,問她。”必正叫妙常到房里,見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頭不語。姑娘曰:“去寫狀子來,明日進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狀。當日,三人跪下。太守問曰:“告什麼狀?”觀主人告:“乞還俗事。”太守曰:“卷簾。抬頭。”叫妙常,問曰:“你曾雲‘清淨堂前不卷簾’?”唬得陳妙常魂不附體。太守曰:“潘必正、陳妙常二人既是指腹為親,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還俗。”必正供曰:
鄉貫舉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龍圖侍郎台下:告為結親完娶事。伏聞才愧相如,無挑琴之興;賢同顏子,有秉燭之憂。為因兵火流離,情意懼絕;豈期默然之會,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終身,偕老終身。所供是實。
女貞觀知客陳妙常供曰:
伏聞生居宦族,乃無謝女之才;長在玄門,叨沐孫姑之德塵根已盡,絕孟光之慕梁鴻;盜緣以再,斷雲英之約裴航。鬧中取靜,打坐看經;忙里偷閒,尋師講道。豈期百年冤債來尋,況是嚴師力斈。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專。伏望判府俯察來詞,特賜與決。
金陵建康府女貞觀道姑潘法成狀供:
本觀女姑陳妙常供,父陳谷英存日,將女妙常曾指腹與潘必正為妻。見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為因兵火離散,各無音耗。幸蒙天賜,偶然相會,所說舊日根苗,輻輳姻緣。俱在青春之際,如樂昌破鏡重圓,似文君駕車之願。所有原關度牒在身,未敢自便還俗。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畢,援筆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強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濁之源,守不住煉藥丹爐;動者靜之機,熬不過凡情欲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准備著羅幃繡幕。無緣處,青浦黃庭消白日;有分時,洞房花燭照乾坤。
張於湖判畢,即令還俗。
潘必正與陳妙常成親後,於湖舉必正賢良方正,除授蘇州府吳江縣尹。官至禮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錦榮歸,盡天年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