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儻,涉獵經史,好善惡惡,出於天性。一日,自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偶得《秦檜東窗傳》,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涌如山,擲書於地,拍案高吟曰:
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謀夷。
天曹默默緣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
黃閣主和千載恨,青衣行酒兩君悲。
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臣萬劫皮!
朗吟數次,已而就寢。俄見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閻君命仆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間,不知閻君為誰,遂問曰:“閻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見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則知,不必詳問。”強挽生行。
及十余里,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時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者如市廛之狀。既而,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皂衣者令一人為伴,一人白之。少焉,出,曰:“閻君召子。”生大駭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門。
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祠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幕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五十余眾,牛頭馬面,有長喙朱發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階下。王問曰:“子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子為儒,須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生答曰:“賤子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未嘗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謗鬼乎!”王曰:“然則‘天曹默默原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為之邪?”
生方悟為怒秦檜之作,再拜謝曰:“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奸臣之傳。致吟忿憾之詩,望神君,特垂寬宥。”
王命吏以紙筆令生供款,讓曰:“爾好掉筆頭議論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則增壽放回,詞意舛訛,則送風刀之獄。”
生謝過再四,援筆而供曰:“伏以混沌未分,亦無生而無死;陰陽既判,方有鬼以有神。為桑門傳因果之經,知地獄設輪回之報。善者福而惡者禍,理所當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謬矣。蓋賢愚之異類,若幽顯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則鳴,匪沽名而釣譽;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懼罪以招愆。出於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讀父書,早有功名之志;長承師訓,慚無經緯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擬欲插天門之翼。每夙興而夜寐,常窮理以修身。讀孔孟之微言,思舉直而措枉;觀王王圭之確論,愁激濁以揚清。立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諸,洞見一心之妙用。惟尊賢而似寶,第見惡以如仇。視岳飛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諍;視秦檜夫妻之惡,便欲死而生吞。因東窗贊擒虎之言,到北狄知無回鑾之望。懼忠臣被屠戮而殘滅,恨賊子受棺槨以全終。天道無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於有幸,令賢哲死於無辜。謗鬼侮神,豈比滑稽之士;好賢惡佞,實非迂闊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飲三杯之狂藥,賦八句之鄙吟,雖冒大耳息,誠為小過。惟神鑒之。”
王看畢,笑曰:“腐儒倔強乃此。雖然,好善惡惡,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閻羅做’,其不毀孰甚焉。汝若為閻羅,將吾置於何地?”生曰:“昔者韓擒虎雲:‘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又寇萊公江丞相,亦嘗為是任,明載簡冊,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間正人君子之所為也。仆固不敢希韓、寇二公之萬一,而公正之心,頗有二公之毫末耳。”
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舊者何之?”生曰:“新者既臨,舊者必生人道而為王公大人矣。”王顧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見之,恐終不信善惡之報,而視幽冥之道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矣。”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雲:“右仰普掠獄冥官,即啟狴牢,領此儒生遍視報應,毋得違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過後殿三里許,有巨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冥司獄。”吏扣門呼之。少焉,夜叉數輩突出,如有擒生之狀。吏叱曰:“此儒生也,無罪。閻君令視善惡之狀。”以白簡與之示焉。夜叉謝生曰:“吾輩以為重罪鬼入獄,不知公為書生也,幸勿見罪。”乃啟關揖生而入,其中廣五十余里,日光淡淡,冷風蕭然。四維門碑,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冥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余人。
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余人,皆被發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傍。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綠衣吏指下者三人,謂生曰:“此秦檜父子與萬俟婟,此婦人即秦檜之妻王氏也。其他數人,乃章憞,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賈似道,皆其同奸黨惡之徒。王遣吾施陰刑,令君觀之。”
即呼鬼卒五十余眾,驅檜等至風雷之獄。縛於銅柱,一卒以鞭扣其環,即有鋒刀亂至,繞刺其身。檜等體如篩底。良久,雷震一聲,擊其身如齏粉,血流凝地。少焉,惡風盤旋,吹其骨肉,復為人形。吏謂生曰:“此震擊者陰雷也,吹者業風也。”又呼卒驅至金剛、火車、冥冷等獄,各獄將檜等受刑尤甚。飢則食以鐵丸,渴則飲以銅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則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馬,生於凡世,使人烹剝而食其肉。其妻亦為牝豕,與人畜離,食其不潔,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眾以為畜類於世五十余次矣。”
生問曰:“其罪有限乎?”吏曰:“歷萬劫而無已,豈有限焉!”復引生至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余人,舉身插刀,渾類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歷代將相,奸回黨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者。每三日。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後,變為畜類,皆同檜也。”復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系於鐵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
須臾,烈焰衝天,生皆不勝其苦,哮吼躑躅,皮毛焦爛。不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突出者皆人觀之,俱無發髯,悉閹人也。吏呼夜叉致於鑊湯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復以冷水沃之,仍復人形。吏謂生曰:“此皆歷代宦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閻文應、童貫之徒。曩者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誑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令受此報,歷萬劫而不原也。”復至東垣,其女數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坐刂燒舂磨,哀痛之聲,徹聞數里。吏曰:“此皆在生為官為吏,貪汙虐民,不友兄弟,悖負師友,奸淫背夫,為盜為賊,不仁不義者,皆受此報。”生見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氣也。”吏笑攜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靈殿,再拜稽首謝曰:“可謂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善惡不能逃其責也。”王曰:“爾既見之,心境坦然矣。煩為吾作一判文,以梟秦檜父子夫妻之惡。”即命吏以紙筆給之。生辭別弗獲,為之判曰:
嘗聞軒轅得六相而助理萬機,則神明應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內外平成。苟非懷經天緯地之才,曷敢受調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檜,斗筲之器,閭閻小人,雖居宰輔之名,實乃匹夫之輩。獐頭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質虎皮,阿邪情而諂諛。豈有論道經邦之志,全無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懷奸謀而肆為僭分;閉塞賢路,固寵渥而妒忌忠良。殘傷猶剽掠之徒,貪鄙勝穿窬之盜。既忝職居師保,而叨任處公台,惟知黃閣之榮華,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奪之權;嫉賢妒能,專起竄誅之典。奸宄逾其莽、操,凶頑猶勝斯、高。以梟獍為心,蛇蠍成性。忠臣義士盡陷於羅網之中;賊子亂臣,咸置於廟廊之上。視本朝如敞甑,通敵國若宗親。鴟鷹啄架臂之人,犭契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詭胡兀術之私盟;凶行荒殘,害賢將岳飛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隱而言放虎之難;愚子秦火喜,只顧狼貪不顧回鸞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惡,萬民共怒以含冤。雖僥幸免乎陽誅,其業報還教陰受。數其罪狀,書千張繭紙不能盡其詳;察此愆非歷萬劫畜生不足償其債。合行榜示,幽顯同知。
生呈上,王覽之大喜,贊曰:“讜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報,仆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於何處?願布一見,以釋鄙懷,不勝感幸。”王人免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陽世,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數萬余次矣。壽滿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見,吾躬詣導。”
於是登輿而前,俾從者請生於後。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朱牌金字,題曰:“忠賢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執彩幢絳節,持羽葆花旌,雲氣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唱,仙樂鏗鏘,異香馥郁,襲人不散。殿中坐者百余人,皆冠通天之冠,衣雲錦之裳,躡珠寶之履,玉珂瓊□,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余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圜侍左右。見王至,悉降階迎迓。賓主禮畢而坐。彩女數人,執瑪瑙之壺,捧玻璃之盞,薦龍睛之果,傾鳳寶之茶,世罕聞見。茶既華,王乃道生所見之故,命生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曰:“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謙遜不敢當賓禮。王曰:“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辭?”生揖謝坐。
王謂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百世,身逝則陰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輔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輔雍熙之治也。”
言既,命二吏送生還。謂生曰“子壽七十有二,今復延一紀。食肉躍馬,五十一年。”生悅,再拜而謝。
及辭出,行十余里,天色漸明。吏指謂生曰:“日出處,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歸謝之,不覺失手而釋,即展臂而寤,時五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