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母眼見李媽要把碗碟往圓桌上擱,連忙疊聲嚷:“先拿玻璃紙鋪了!”
桌布是七兒彥霖飄洋過海帶給她的,布倒是尋常料子,畫繪著金黃田野間,有三個洋農婦在彎腰埋首拾穗。
凡見過的都道稀罕,總要贊她幾句好眼光,她虛榮心滿,便分外珍惜,是而流光漸老,這桌布看上去依舊簇簇新。
李媽只得蹲下去抽底層小屜,她肥而壯渾身滾圓,揪緊雲頭式小銅環往外拉,不曉哪里卡住了,怎麼也不動,又聽許母在叨念,遂把嘴唇闔緊憋口氣兒,使吃奶勁兒狠命一拽,一個悶屁從屁股間崩出後,但聽卡卡聲響,刨花碎濺,總算露出內里玻璃紙半截。
“定是春梅那丫頭憊懶,玻璃紙用過也不四方折好,囫圇皺成一團就塞……”李媽邊喘氣鋪桌邊咬牙抱怨,許母眉尖蹙著,揩汗巾子輕籠鼻息間,一屁股子怪味兒。
煎餛飩和鴨血細粉湯冒著熱氣總算擺上桌,許母才要動筷,門簾一動,她沒好氣道:“是誰?”想吃個消夜都不消停。
春梅探頭進來稟:“二老爺帶……”她不知該怎麼稱呼,討個巧舌頭含混一下:“…姑娘來見太太,要跟您商量納妾的事。”
“快收起來!”許母低聲催促,李媽一手端鴨血細粉湯,一手端煎餛飩,指縫里夾筷子和調羹,三兩步跑到紅木架子床沿,擱到里邊架子上。
許母還待催她收玻璃紙,卻聽得廊前一路腳足響,簾櫳旋而打起,許彥卿領著桂喜走進房來見禮。
許母總覺二兒和那戲子的視线,似有意無意掃過鋪桌的皺巴玻璃紙,心底頓有些燥,恐他(她)們覺得自己沒眼光,沒主母范兒,滿堂富麗卻被個桌布大煞風景。
她想解釋好東西在下面,又覺得太過刻意,顯得她不大氣,思緒百轉,短短時辰間,背脊倒有些冒汗。
許彥卿不輕不重咳一聲,把她驚一跳。
“你的手有傷,不必急帶她來見我,明兒也是可以。”
嘴里說,眼睛瞟向桂喜,從腳看到頭,再從頭看到腳,在櫻草色緞子鞋停了停,滿幫白梅,雪青拽拔,雖小巧秀氣,卻是個天然足。
桂喜本就是個唱戲的,最擅察言觀色,見她盯著自己的足看,知曉這些大戶人家規矩,有些不自在,悄悄把腳往後縮了縮。
“娶妻納妾乃人生四喜之一,兒子已迫不及待,明知天晚還來叨擾母親歇息。”許彥卿坐在椅上,淡然回話。
許母“哦”了一聲,似這才恍過神來,朝桂喜笑了笑,挺和氣地問:“你叫甚麼名字啊?”
桂喜還未開口,聽得許二爺說:“桂喜,桂花的桂,喜歡的喜。”
桂喜抿起嘴唇,才不是喜歡的喜,是喜慶的喜。
許母想想道:“桂喜是戲班里的藝名罷?!還是改個名兒更穩妥。”
“不用,桂喜這名叫著順嘴。”許彥卿微笑:“至於姓甚,隨我的即可。”
許母心口有些堵卻沒顯露,招手讓桂喜坐到自己跟前來,親切拉過她的手,雖指骨根根蔥白纖細,卻也有薄薄圓繭兒。
她嗓音拿捏有度,許彥卿聽得模糊不清,桂喜卻能入進耳里:“許家世代鍾鳴鼎食,出過狀元任過輔臣,非尋常人戶可比,這府中祖訓家規百條之多,尤對後宅婦人分外嚴苛,比不得你戲班跑江湖自由散漫。這些個規矩我會讓趙媽如數教你,可得仔細聽認真學,否則日後受罰莫怪我不疼你。”
桂喜暗忖這富貴人家的太太看著寬厚慈愛,說的字字句句卻都帶勾子,幸好只是陪二老爺唱出戲罷了,想即此,她乖巧地點頭:“太太訓誡的極是,桂喜定當努力和趙媽學府里規矩,讓二老爺榮光,不給太太添堵。”
許母聽得怔了怔,稍頃勉力笑道:“這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