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我們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將所有事情安排妥當後悄然離開圖鹿堡經吉桑城趕往伯尼城。
明天一早,孔孫就將率領十多萬聯軍起程,而施羅和福伯約則留下分別駐守圖鹿堡與吉桑城。
我只帶了尤里魯、庫塞和他的亡靈戰士,德博與奧里郡王則各自帶上了精干的親信護衛,一行五百多騎星夜西馳。
最慘的該是溫里特伯爵,剛和女兒女婿見上一面,就要立刻回返。
我命人給他和隨從換了坐騎,否則很難保能夠平安跑出一百里。
如此馬不停蹄連趕數日,距離伯尼城越來越近,硝煙的味道也越來越濃。
從第三天起我們就在路上撞到幾撥魔族的斥候,不幸的家伙們被庫塞和他的亡靈戰士殺的一個不剩,卻把他們的戰馬奪來已用。
這天深夜,我們終於抵達伯尼河畔,距離伯尼城不過兩百里不到的距離,明天就可趕到。
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已經走不動了,連最精銳的戰士也只懂得在馬背上喘氣。
惟有庫塞的亡靈戰士跟沒事人似的,木無表情的追隨在主人身後,仿佛永遠不曉得什麼是疲倦。
見此情景奧里知道再急也沒用,征求我和溫里特伯爵的意見後,在河畔的一片小樹林里扎下了營寨。
我們為了防止過於暴露目標驚動到魔族的大軍,因此沒有點燃篝火,大家只用點干糧了事。
不少士兵甚至連干糧都來不及吃便倒頭進入了夢鄉,這個時候要是魔族有支萬人大軍來襲,倒是件棘手的事情。
好在,他們如今的注意力全在伯尼城方向和孔孫所率領的東疆援軍,還不會關注到我們這幾百人的一支小隊。
飯後我了無睡意,走出營帳來到樹林邊,凝目觀望遙遠處聳立入雲的洛克列石山。
它就宛如一個巨人,高高佇立在泊尼平原的北部,與號稱北疆第一名城的伯尼城遙遙相望,僅隔了一條河流。
“修嵐,你還沒有睡麼?”不用回頭,光這動人的聲音我已可知道是誰在我的身後。
鏡月公主一襲輕柔的水色衣裳,在清涼的夜風里悄悄蕩漾,就猶如湖水中的漣漪那麼靜謐悠然。
她走到我身邊,向著洛克列石山對面的方向眺望,輕輕道:“明天,我們就可以趕到伯尼城了。萬幸,我們沒有耽擱。”
我沉聲道:“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嘉修陛下真正想見的人是你,所以在你趕到之前,他一定會支撐下去。”
“我?”鏡月公主訝異道:“也許吧,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如何面對他即將的離去?”
我搖搖頭道:“鏡月,灑脫一些。是人,就會死。就是神,也逃不脫被封印的命運。我已經活了千年,對我而言死亡不過是一個點綴和結束的開始。沒有什麼可以悲傷,因為活著的人不能為了死者而不負責任的沉淪。”
心中,忽然想起千年前的那個夜晚。
失去了費貳典娜,失去了我的所有。
但我依然活了下來,繼續戰斗著。
為了完成我的宿命,為了驗證我的存在。
鏡月公主驚訝的凝視我,似乎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麼一番話語來。
“也許你說的對,修嵐。”她徐徐回答道:“我實在不必為此過於的哀傷。陛下已將走完他的旅途,而我們卻還要繼續。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喚回帝國的和平與寧靜,即使犧牲我的生命我也願意——因為我知道,這也是嘉修陛下最大的渴望。”
我漠然道:“不要說傻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讓別人為他犧牲。帝國幾千萬臣民的和平也不該寄托在你一個人的身上。這些事情,應該讓下一任的君主去操心,卻與你我無關。”
鏡月公主沉吟片刻,悄然不可察覺的喟嘆道:“或許你是對的,修嵐。無論如何,我現在已經是你的女人。蒙思頓對我而言已成為遙遠的故國,許多事情不該我再去牽掛。”
我點點頭道:“有一件事情你盡管放心,眼下我還沒有乘火打劫蒙思頓的打算。現在無論是對帝國還是對我,最大的威脅都來自北方。所以,只要情況允許,我會按照你的願望去做,就算償還嘉修陛下一個人情。”
鏡月公主嬌軀一顫,抬頭以她比星辰更美麗明亮的眼眸看向我,輕輕道:“謝謝你,修嵐。”
我的心頭驀然一動,若有所感的轉身,月光籠罩下的銀色白樺林里,久未露面的亞丁皇子如山佇立,一襲黑色衣袍伴隨晚風悄悄飄舞,冷傲的目光正朝我們望來。
月意清冷,而他卻更冷,更寂寞!
“修嵐陛下,上回一別,我們又有好些日子沒見。”亞丁緩緩向我走來,冷漠的嘴角含著一縷微笑,似乎並沒有將我當作敵人。
“是有些日子,”我淡淡的回答,心中卻在思忖他的來意。
亞丁皇子瞥了眼身旁的鏡月公主,笑容更深,說道:“恭喜你,終於抱得帝國第一美人歸。”
鏡月公主幽雅含笑,道:“亞丁叔叔,你也來開鏡月的玩笑麼?”
亞丁一怔,搖頭道:“我早已不是你的什麼叔叔了。”
“這些日子閣下消蹤匿跡,是否在准備乘亂起事?”我問道:“那又怎麼得空來找我閒聊?”
亞丁嘿嘿冷笑道:“你錯了,修嵐。我亞丁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干出這種蠢事?不錯,我的確有力量隨時起事,而且差一點就發動了。可如今北方聯盟大舉入侵,帝國風雨飄搖,這樣的情勢底下你若是我,又是否會這麼做?那豈不成了在幫特魯的大忙。”
鏡月公主頷首道:“您能想通這點鏡月深感欣慰,這無疑亦是帝國之福。”
亞丁微微一笑,笑容里卻頗多感慨,徐徐道:“我在這里談論謀逆之事,似乎鏡月你一點也不擔心。難道不想將我立刻擒了,好解除嘉修陛下的心頭之患。”
鏡月公主淺淺一笑道:“亞丁叔叔您錯了,現下的鏡月已是修嵐的妻子,如果他對您毫無出手之意,鏡月又怎會越廚代庖?”
亞丁望著鏡月公主小鳥依人般傍在我身邊,目中溫柔不帶絲毫矯揉造作,仿佛完全是一個聽話的小妻子模樣,忍不住苦笑道:“修嵐,你這家伙真正是好運氣。實在想不到鏡月這樣的女孩子也能夠被你征服,乖乖的作小婦人。我倒真有些羨慕了。”
“閣下說笑了,”我淡淡回答道。
“修嵐,你要好好珍惜眼前所獲得的一切。”亞丁忽然沉聲道:“知道麼,我來這里之前剛去過伯尼城,卻始終沒有勇氣再見嘉修陛下一面。盡管我背叛了他,甚至想親手殺死他,但當他真要離去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在我心目中其實已有不可替代的分量。”
我一怔,沒有想到亞丁居然會說出這樣的感慨之言。
亞丁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事實上如果有必要,我依然會選擇毫不猶豫的殺了他。但那已無關恩怨,只不過是出於丑陋肮髒的皇室權力爭奪。如果他不是帝國君主,我不是曾經的皇子,也許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鏡月公主幽幽一嘆道:“您知道為什麼鏡月還要稱您為叔叔?因為不止是在鏡月心中,在陛下的心底其實也一直將你看作是他的兒子。即使您背叛了他,但您仍然是他始終最欣賞的一個皇子。如果當日您沒有急於求成,蒙思頓的江山很可能會在陛下百年後傳承到您的手中。”
亞丁神情漠然,久久無語,最後終於冷笑道:“說這些有什麼用?我並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不需要他的憐憫我也一樣有能力得到蒙思頓。”
他轉眼望向我,徐徐道:“修嵐,我早已經知道當日殺死查戈,泄露我大計的人就是你。你曉得是什麼原因,我一直沒有殺了你?”
我冷冷道:“你殺不了我。”
原來他很早已經了解到這一切,竟然還能夠心平氣和的與我交談,心計之深沉著實可怕。
如果他不說出,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已發現。
我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他是在良心發現,象他這樣的人物,連生父也敢謀殺,更能忍下我殺死查戈之仇,比起考蘭來無疑厲害了不知多少。
亞丁皇子啞然一笑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情。真正的原因是,你跟我是一類人,充滿了野心與渴望。你注定不會安於比亞雷爾那個彈丸小國,這點嘉修陛下也該已經看出,否則他不會費盡心機的一面籠絡你,一面防范你。所以,我才要留著你,遲早有一天你會比我更先對上歐特與馬斯廷。”
我微笑道:“閣下的算盤真是不錯,可又為何要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會停下腳步麼?”亞丁皇子油然道:“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處境很相似?”
他輕輕拍了拍手,從林中悄然無聲的走出兩名黑衣仆人,肩膀上扛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身形宛如鬼魅一般飄忽。
“送你一件禮物,”亞丁皇子揮手讓仆人將木箱放在我們面前,微笑道:“希望是一個驚喜。”
盡管箱子沒有被打開,但我和鏡月公主都已經感覺到里面透出的一縷生命氣息。
鏡月公主苦笑道:“亞丁叔叔,您不會是在箱子里裝了什麼活人吧?”
“你說對了,”亞丁皇子右手凌空一抬,發出一束黑光開啟了箱蓋,道:“但你們絕對猜不到她是誰?”
箱子打開,里面躺著一個沉睡中的絕美少女,雙目緊緊閉起,似乎是中了什麼厲害的禁制。
“羅玫?”我微微訝異道。
原來,這個箱中的少女,就是當日我在帝都所見,傾倒了無數王公貴族的名伶羅玫!
怎麼會是她?
亞丁該不會無聊到送一個美女給我吧?
“原來修嵐陛下認得她,”亞丁說道:“那就更好了。要知道,我可是花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從帝都把她抓來。原本想直接送給嘉修陛下,可後來又改變主意,覺得還是把這個人情送給你和鏡月公主的好。”
他向鏡月公主一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真想送一個女人給修嵐吧?”
鏡月公主嫣然淺笑,從容道:“鏡月猜想,這麼一位美麗動人的少女,亞丁叔叔千辛萬苦從帝都擒來,必定大有深意。是否是與眼前的局勢有關系呢?”
“不錯,”亞丁皇子贊賞的一點頭道:“你們可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哼,四十多年前帝國北方有一個小國被嘉修陛下親手敉平,還從那個小國帶回了一個女人,此後成為了蒙思頓的皇妃。而那個小國原有的君主死於戰亂之中,他的子女也大多不能幸免,卻只留下一個兒子僥幸的逃過滅頂之災。這位亡國的王子沒有修嵐你這麼幸運,一生默默無聞,但生下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兒,取名叫‘羅玫’,當地語的意思就是‘平安’。”
“就是她?”我問道,低頭打量羅玫艷絕人寰的玉容。
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感覺有些熟稔,原來如此!
不用亞丁再多說,我也明白她跟安吉霖娜皇妃之間的關系。
亞丁冷笑道:“她可是馬斯廷精心布置的一枚棋子,可惜沒能逃過我的眼线。不要忘了,我跟他明爭暗斗了二三十年,有多少底細是我不能查清的?他在羅梅達爾的事情上擺了我一道,這回我卻要他連本帶利的還回來。”
鏡月公主輕輕蹙眉問道:“她對於馬斯廷皇子的事情究竟了解多少?”
亞丁皇子嘿然道:“如果她願意開口,我也就不必這麼麻煩了。知道當日倫格等人在帝都隱匿於何處?就是在她的別墅里!你該不會懷疑馬斯廷與北方聯盟之間還是一清二白的了吧?”
我冷笑道:“原來閣下是想借刀殺人。只不過你怕嘉修陛下不相信你的話,而羅玫又不肯開口,所以才想到要借我和鏡月之手。這份禮物果然不錯!”
亞丁從容道:“要說沒有私心誰也不信。但我此舉對於帝國和嘉修陛下來說,卻是有利無害。從這個女人身上,我才徹底印證了馬斯廷與北方聯盟的關系,也終於知道羅梅達爾到底是為誰背叛了我?上回刺殺嘉修陛下的幽靈忍者自然也是馬斯廷的傑作,卻想一並嫁禍到我身上。哼,這麼多年我實在是小看了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鏡月公主望了我一眼,對於馬斯廷與北方聯盟之間的秘密,我曾經告訴過她,所以她並不顯得如何驚訝。
看到我們平靜的反應,亞丁皇子微微詫異道:“怎麼,原來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鏡月公主頷首道:“雖然不知道羅玫的身份,但馬斯廷殿下和倫格之間的秘約不僅是我和修嵐已經知道,嘉修陛下也一樣早在月前就曉得了。”
亞丁皇子冷笑道:“反正我現在把人交給你們,殺刮存留悉聽尊便。我相信,修嵐你是不會放過馬斯廷的,對麼?”
“閣下剛才說過,我們是同一類人。”我淡淡道:“不過如果馬斯廷也完蛋了,帝國之君就非歐特莫屬,這是否亦是閣下眼下最想見到的結果?”
亞丁高深莫測的一笑,回答道:“修嵐陛下,你不是也正在向著這一個目標努力麼?”
我沒有說話,驀然抬頭,犀利如電的目光射向他的臉。
迎面,是兩道深邃冷漠的眼神。
不曉得為什麼,心頭卻跳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不安感生出,偏偏又無法辨清緣由。
仿佛,有一種即將來臨的危險正在悄悄接近。
鏡月公主顯然也有所察覺,悄然釋放出靈覺查尋。
四周的白樺林寂靜無聲,惟有夜風傳來林深處沙沙的婆娑。
但這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濃,亞丁皇子亦輕“咦”一聲,鷹隼似的目光環顧左右,依然無所發現。
猛然,腳下的大地極其輕微的一顫,隱約從西面遙遠的天際傳來沉悶的轟鳴聲。
鏡月公主詫異道:“怎麼回事?”
我深吸一口氣道:“是地震。”
話音剛落,腳下的土地猛烈的晃動,整個白樺林就象受驚的兔子,慌張的戰栗發出陣陣聲響。
亞丁皇子雙腳牢牢站定在地面,凝目西望道:“應該是洛克列石山方向。”
遠方的洛克列石山宛如蘇醒的魔獸,憤怒張狂的在月光下躍動,猙獰的咆哮呼嘯著。
樹林外平靜的泊尼河水波瀾突起,掀起一道道數米高的巨浪,不住打著旋渦吞噬岸邊的樹木泥石。
腳下的震感越來越強烈,那只箱子魔術般的在地上跳躍抖動,一條條細紋玻璃似的在泥地上開裂。
營地里傳來人們驚慌詫異的叫喊,混雜著樹林的嗚咽,猶如末世的景象。
黑雲壓月,大風疾起。
地震,就這樣突如其來的降臨在泊尼平原。
鏡月公主輕輕道:“不知道伯尼城會不會有事?”
亞丁皇子冷笑道:“放心,有聖殿的那幾個老不死在,嘉修陛下連頭發也不會少掉一根。”
“喀!”
一株白樺樹不知道是承受不住風的摧殘還是恐懼於大地的暴怒,突然歪斜,凌亂的枝葉被風吹的漫天飛舞。
“修嵐!”林內傳來德博等人的呼喊,似乎是發覺我沒在營地里。
亞丁皇子向我一點頭道:“我該走了,修嵐。”
伴隨著一陣風,他與兩名仆從的身影消失在躁動的白樺林中。
天地還在不停的晃動,白樺樹七倒八歪的掙扎扭曲著,隱約里我仿佛聽到遠方洛克列石山震耳欲聾的山崩地裂聲。
大地,終於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黑暗中,無數生靈在死亡线上哀號顫栗。
惟有風,興奮的狂舞;
惟有泊尼河水,肆虐的洶涌。
一團團煙塵飛滾,蒙蒙的細沙充斥在視野中,令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模糊。
鏡月公主輕輕握住我的手,並肩站在林邊,凝望著伯尼城的方向。
震源近兩百里外尤是這樣的景象,不知道那里將是如何一番觸目驚心?
許久許久,無比漫長而緩慢的時光流動著。
只有在這刻,黑夜憤怒飛揚,大地狂暴肆虐的時候,才知道人類是何其的渺小。
身後傳來零亂的腳步,是德博他們沒,冒險出營來尋找我們。
先是奧里公爵的聲音道:“修嵐陛下,原來你在這里!”
德博見到我無恙也松口氣道:“老天,這是地震吧,也太可怕了!”
我轉身,徐徐回答道:“不,這是大地的舞蹈,它在黑夜中展開了自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