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對弈
南疆皇宮。
赫連太後已經聽底下這群人吵了大半個時辰了。
她扶在扶手上的手指稍微動了動,身側的宮女會意地俯下身來聽她吩咐。
“今天輪到哪個角兒來唱了?”
“回娘娘,是松翠殿那位倚梅公子。”
“怎麼住那兒去了。”赫連太後蹙了眉,全然忘了是她自己指過去的,她這些日子有些健忘,瑣碎的事就更記不清了,久居上位的人慣來不想讓人猜出自己的心思,到了赫連太後這兒更是常常想一出是一出。
譬如這位倚梅公子,太後高興起來把他指到離她最近的繡春殿,不高興了就遠遠發落到最邊角的松翠殿,既不說緣由,也毫無跡象可尋。
宮女斂眸靜立一旁,赫連太後卻有些想起來了。
上次那個叫倚梅的,唱了個買櫝還珠的故事,“明珠”兩個字拉得哀婉悠長,恰好勾起了她那些不那麼愉快的記憶——要不是他唱這麼一曲,她都險些忘了自己曾經用過那麼多年“明珠”這個名字。
赫連太後出了神,底下吵得不可開交的大臣難免不滿。
“太後娘娘……”膽子最大,脾氣也最拗的,是先皇的同胞兄弟,慎親王,出聲喚她。
赫連太後漫不經心地拂了拂衣袖的皺褶,身子卻依然沒有坐正,斜倚在一側扶手上,只一個眼風掃過去,底下的人就都噤了聲,就連開口提醒她的那位慎親王,也垂了眼不敢看她,要是仔細些瞧,還能看出他耳根有些泛紅。
提醒太後這活兒,也只能慎親王來做,旁人沒這樣的膽子。
他們這些人都算是太後心腹,有些事心知肚明,就譬如太後同慎親王這對明面上的叔嫂實際上的關系,哪怕太後這些年新寵不斷,慎親王和他們這些人到底不一樣。
殊不知在赫連太後眼里,慎親王早和這些人沒什麼兩樣。
曾經垂涎她的美色、愛慕她的容顏的人多不勝數,他們想用錢財、權勢甚至性命換取她的真心,最後全部都人財兩空。
惹她厭煩的,像先皇,就早早去死;懶得理會的,像慎親王,就隨手棄置。
赫連太後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人爭論的結果,她直接點了那個在角落里抱著胳膊像看熱鬧一樣一直旁觀著這些人爭吵的青年,問他:“赫連將軍,依你看呢。”
“太後娘娘要是問臣的看法,那必然是戰了。”赫連柘正好站在陰影與陽光交界之處,臉上的笑容淡得令人看不真切,他有些陰鷙的眉眼被陽光暖化,仿佛一半是溫和俊逸的端方君子,而留在陰影中的一半則是強勢陰狠的凶惡暴徒。
誰聽到他這樣的話都不意外,赫連柘這個人,說好聽些,是無戰不歡,說難聽些,就是嗜血如命。
“可若是戰,就算是毀約了……”有人遲疑著開口。
“那又如何?”赫連柘絲毫不覺得自己為南疆簽下的這份協定有什麼寶貴之處,割地,歲貢,和親……全是他可以親手取來的東西,用不著大越不情不願地給。
赫連柘自傲卻不托大,他和大越交戰多次,大越兵力雖多,戰力卻不強,將領指揮更是一塌糊塗,隨便挖個坑就個個上趕著向里跳。
“裕王已死,羌州、禹州無人鎮守,地方官員各自為政,兵力也極為分散,更不要提在這兩地布滿了我們安插的細作。先取羌州,再取禹州,拿下那座礦山,再以禹州為據點,可攻可守,不出兩年,就可全部拿下大越。”
換作其他人說這番話,必定要惹來一片譏笑,南疆相比大越,從前不過是彈丸之地,哪怕添上大越割讓的地方,也遠不足整個大越十分之一的大小,兩年拿下大越,怎麼聽都是痴人說夢。
但說這話的是赫連柘,是年僅弱冠就能率領南疆軍隊以寡敵眾,斬殺數十大越將領,打得大越節節敗退,至今無一敗績的常勝將軍,無人敢質疑他對戰事的看法。
赫連柘一開口,其他人都沒了聲,赫連太後的耳邊終於清淨了不少,她稍微坐正了些,道:“看來諸位對赫連將軍的話甚是信服,都沒什麼異議了。既然如此,此事還是交給赫連將軍,如何?”
赫連柘應下。
赫連太後拍了板,心情比外面刺眼的陽光還明媚。
底下這群人畏畏縮縮,無非是怕他們自己的日子過不安穩,但赫連太後是個絕對的主戰派,不然她絕不會這樣重用赫連家的人。
赫連家的人好戰是天性,而赫連太後,她純粹就是討厭男人,於是她熱衷於把男人送上戰場。
她向後靠在椅背上,難得發自真心地笑了。
“那哀家還是在這里,等赫連將軍的好消息。”
——
“羌州,禹州那邊的南疆探子,最近小動作可不少,赫連柘出兵,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蘇允寧捏起一個黑子擺放在棋盤上,局勢瞬間撲朔迷離起來。
“赫連柘好戰,赫連太後也是主戰的,其他人在南疆,都說不上話。”海寂沒有經過太多思考就下了一顆白子,“羌州、禹州的官員不少都被南疆收買了,他想拿下這兩個州,並非難事。”
“那是給他,還是不給呢?”蘇允寧手中的黑子似乎遲疑了。
“羌州可以給他,禹州不行。禹州走水路可直通京城,向北有山體做掩,山路崎嶇無比,易失難復,且禹州物資豐饒,一旦他拿下了禹州,糧草儲備就不再是問題。”
蘇允寧也是此意,她落下黑子,輕嘆了口氣,“不過赫連柘行動太快,怕是未及我們拿到兵權,禹州已失,好在並沒有真的金礦,不然可就得不償失了。”
“便是真的給了他,也無妨。連失兩州,朝堂上那群人便會方寸大失,以至於,不得不與虎謀皮。”海寂反而笑了,手中白子始終不進不退,和黑子拉鋸著。
蘇允寧被她這形容逗笑,也笑道:“豈止是與虎謀皮,簡直是自掘墳墓。”
她又隨意落下一子,也不知是有意無意,正正好好將自己的棋推入了絕境,倒是先給自己掘了個“墳墓”。
海寂和蘇允寧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出聲。
“東蘭寫信來向我抱怨,說這些時日簡直忙得腳不沾地,怨我是周扒皮呢。”蘇允寧無奈地搖搖頭,“讓我過了這陣子可得好好補償她。”
“以後更有得她忙。”海寂也好些時日沒見東蘭了,許久不聽她絮叨,耳邊都寂寥了不少。
東蘭手底下管著的“東”字打頭的產業遍布大越,既有酒樓、商行,又有當鋪、錢莊,其中最要緊的,還得屬錢莊。
這回她們在禹州虛構了一個不小的金礦出來,用以引誘南疆出兵來搶占,加上裕王一死,兩州局勢散亂,正適合南疆人趁虛而入。
但即使是做做表面樣子,也需要不少黃金,倘若從海運山莊那條礦脈運過去,時間來不及,又難以避人耳目,這些吸納了不少儲金的錢莊就派上了大用場。
只需要從海運山莊將黃金運向最近的錢莊,這些錢莊也從各自的金庫中撥出黃金向更南方的錢莊運,只要前後銜接上,既不會影響錢莊運作,又能在最短時間內將黃金運到禹州。
這其中每個環節都不能出差錯,可就辛苦了東蘭,不僅看賬看到眼花繚亂,有些個放心不下的地方,她還要快馬加鞭地親自跑一趟。
“可用之人還是太少了。”蘇允寧不得不感嘆。
“因為能走出閨閣的女人太少了。”海寂也感慨道。
蘇允寧沉默地嘆氣。
天下能人幾多,招攬起來也非難事。
只是這些能人大多是男人,多數也只為男人招攬,哪怕為她們所招攬,能有幾分真心也值得商榷,更何況,他們會願意和同樣被招攬來的女人們平起平坐麼?
怕不是會個個以之為恥,憤而離席了。
真要蘇允寧說,他們也配?
但世道就是這樣不公的世道,這樣可笑的世道。
海寂握住了蘇允寧的手,溫熱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有些發燙。
海寂沒有說話,只是眼神依然堅定而溫和,一如蘇允寧見她第一面時那樣。
蘇允寧慢慢安定下來。
最起碼,她們都走出來了。
有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
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
就像海寂有天晚上指給她看的那顆啟微星一樣,每隔幾日她去看,總覺得它又亮了些。
即便是小小星辰,形微勢弱,亦敢與月爭輝,與天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