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起喝一杯嗎?”
“……好啊。”
朗姆酒混著果汁躍進料理機,攪打出海洋般的細膩液體。
倒入高腳杯,口沿嵌上菠蘿片,小方塊冰在酒里載沉載浮,宛如沉於水中的秘密。
“椰林飄香。”
把杯子推到弟弟面前,萬姿執起另一盞,做了個碰杯的姿勢。
“但我不像你哥會調酒,湊合著喝吧。”
知道她平時愛小酌幾口,梁景明早買了全套雞尾酒器具,還鑽研相關教程,時不時調杯給她喝。
做得最多的,還是這椰林飄香。
“好喝。”
咂摸著喉間椰漿甘甜,梁景行微笑起來,如海豹般小幅度地鼓掌。
“酸甜味,很有熱帶的感覺。”
“對。”
又抿了口,酒精如刀刃般破開神經。似痛苦似享受,萬姿微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哥有沒有跟你說過……”
“我遇到他,就是在熱帶,越南下龍灣的游船上。”
“當時,他也正喝這個酒。”
“第一眼見到你哥,我覺得這人很奇怪。外表這麼出眾,口味竟然如此幼稚。”
“更奇怪的是,跟長相完全不同……他的氣質,一點都不耀眼。”
“相反很沉默,很內斂。”
輕晃著酒杯,任它泛起小小漣漪。就像波濤焦躁著等待一艘小船,就像那個情欲交纏的炙熱夜晚。
再開口時,萬姿口吻淡而緩。
陷於過去,沉入回憶。
“你知道嗎,那時你哥看起來,就像一只小狗,一只被雨淋濕的小狗。”
“你看過那種網圖沒有?”她微笑起來,“小狗卷毛塌塌的,眼睛潤潤的,尾巴都不搖,全身心望著你。隔著玻璃乖乖坐好,求你給他開門。”
“最令人難過的是,你知道哪怕不給他開門,他也不會恨你。”
眼前的男孩沒說話,仍習慣性勾著唇,可眼里愉悅漸斂,人有種平日難得一見的沉靜。
萬姿盯牢他,尋得梁景明依稀的神情。
人人都想要一張沒有被欺負過的臉,可這對兄弟都有一張被生活欺負過,又跟生活和解的臉。
“後來我跟你哥在一起,他跟我說了一些他的經歷。我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氣質。”
“恐怕在認識我之前……”千言萬語凝於舌尖,萬姿只道,“你的存在,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事情。”
“我沒那麼好。”
長久沉默,令嗓音有些喑啞。啜飲著酒,梁景行徹底斂去笑容。
“你還不明白嗎?”
“你自認為沒那麼好,在梁景明眼里已是最好。說明他的人生,曾經有多糟糕。”
雙手架上台面,指尖交錯著,萬姿直望進弟弟眼里去——
“而你也是一樣。”
“梁景行,如果你心里有什麼事堵著難受,可以找我聊聊。”
“沒事,我很好。”低頭一笑,弟弟避開她的目光,“只是有點睡不著,習慣了。”
“你不用跟我客氣。”
“沒有客氣呢,我沒什麼想說的。”
“可你這樣,你哥——”
“萬姿,我知道你關心我。”
驀然截斷萬姿,弟弟難得如此認真鄭重。可他轉瞬笑起來,拒人千里得不留痕跡,不留余地。
“謝謝你讓我住你家,讓我和你們一起生活,讓我哥每天可以見到我……但真的,我沒事。”
“老實講,我真正關心的是你哥。”
安靜片刻,萬姿說話聲輕得近似嘆息。
“大家都說情比金堅,其實不是的,男女感情非常脆弱。愛情是探索兩個陌生人之間,能達到最親密的關系。說到底,我和梁景明不過是陌生人。”
“你和他,才是血親。”
“我不想有一天,他因為你過得很辛苦;更不想有一天,他需要在你和我之間做出選擇。”
“我明白了。”
“你覺得我情緒不好,是一顆定時炸彈,是你和我哥交往時的不穩定因素,對嗎?”
愣了半晌,弟弟卻沒有被冒犯的表情。
相反地他挑起眉毛,流露出一絲興趣。
“有些女人愛上男人,就會無條件接受他的所有,甚至為了他的家庭奉獻自己,但你好像不是。”
“在這段感情里,你想消滅隱患,你在計算得失。你願意為愛人犧牲一些事物,不過並非你的全部。”
“你很愛梁景明,可你最愛的人是你自己,對不對?”
“是,但我絕不想傷害你。”
話都說得這麼白了,萬姿回答得干脆:“我是開公關公司的,像經營業務一樣經營感情。你哥,是我最看重的項目。”
梁景行笑:“可別人都說,談戀愛要順其自然,要隨緣。”
“為什麼?”
挑眉抬眸,萬姿泛起一絲笑,望進弟弟眼睛里去——
“我從小拼了命地讀書,長大拼了命地工作,所有機會都是我自己搶來的,為什麼一談戀愛,我就突然要隨緣?”
“難道人生一切事情,不應該盡全力攥在掌心?”
一字一頓,口吻沉著平靜,卻幾乎在客廳落下回音。
仿佛第一次見到她般,弟弟怔怔地看著萬姿許久。
最後搖頭笑得無奈,認輸般鼓起掌來:“天,我哥交往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你說得對。”萬姿自己也笑,舉起酒杯,“梁景明和我在一起,要不是走大運,就是倒大霉了。”
玻璃在空中相碰,激出天堂般悅耳的音鳴。
默不作聲各自飲酒時,氣氛掠過一陣緩和般的寂靜。
當吞咽聲從口腔震動耳膜,萬姿同時聽見弟弟開口。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
說不下去般,他頓了頓,又另起話頭。
“你說我哥像小狗……我覺得我是一顆蛋。”
“一顆放在冰箱側邊隔板上的雞蛋。”
自知聽起來荒謬,他扯出一點笑:“我被冰得很冷,我完全走不動。有人把門緊緊帶上,冰箱燈滅了,我被關在黑暗里。”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得見冰箱外面。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他們笑得很開心。”
指尖在杯口一圈圈滑著,宛如一個個逃不出的死循環。
弟弟聲音低沉,近乎耳語。
“但我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選擇我,會給我開門。”
“我就在那個隔板上,待了一輩子。表面上完好無損,實際上在慢慢地腐爛。”
“你明白嗎。”他抬頭看萬姿,笑容更襯得眼袋疲累——
“這就是我的感覺,這就是抑郁的感覺。”
比喻中的黑色幽默,更襯出現實的嗟嘆寥落。
口才好如萬姿,也忍不住無言了片刻。
“你的……情緒和你父親有關系,對不對?”
“抑郁”,這個沉重的詞,就聽他淡淡提起,可她用不下去。
心底仿佛滲透出點點酸澀液體,悄然醞釀著堰塞湖般的規模。
“我哥真把你當自己人,什麼都講了……”嘆了口氣,弟弟笑意更濃也更暗淡,“是,我在救護車上看著我爸爸去世。”
“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在那個四面反光的金屬牢籠里。”
“但梁景明只知道一半的故事。”
靜了靜,他把來龍去脈講給她聽。
仿佛時間一下子倒轉到五年前,鏡頭捕捉到那個難掩悲傷的十三歲少年。
特寫拉近一點,再近一點。
跟在哥哥身後辦喪事,少年找到前來吊唁的父親工友。
囁嚅著跟他說,爸爸走得很快,臨死前都不知道天數已盡。只交代淺水灣有戶人家有盞燈要裝,干完活就能拿五千港幣。
當時少年想法簡單,只記掛著父親的遺願和錢,直到跟著工友拘謹地步入淺水灣豪宅,突然被驚住了神情。
要用3米的威亞吊在半空,一共有560個水晶粒組成,那盞吊燈書桌般大小,是蓮花般綻放的形狀,需要從無到有一點點組裝。
這時少年才明白——
不是干完活就能拿五千港幣,是干完活才能拿五千港幣。
水晶粒套上橡膠圈,調整位置插進燈架里。接著,是下一枚水晶粒。
從靜謐清晨到漫漫黃昏,他拼得要哭出來。並非因為手上動作無窮無盡,而是因為原來父親日日做的,都是這種事情。
每一次用各種理由討要的零花錢,每一本想學畫畫央求買的閒書,每一頓簡單但營養均衡的四人飯菜……
都是父親從一個個水晶粒中,一個個犄角旮旯中拼湊出來的。
視线從清晰變得模糊,眼淚卻始終沒有滴落,唯恐流在膠圈上消解粘性,影響了裝燈效果。
快要完成時,已是晚上七點半。尷尬的晚餐時間,隱約有飯香從廚房飄來。
少年和客戶一家子,臉色都不好看。一邊肚子里在唱空城計,一邊用神色下逐客令。
可比起想吃東西,他更想掉眼淚。
菲傭把大盤端出來,他看見他們吃的是慶祝喬遷的傳統盆菜。
這東西,少年也吃過。有肥蚝,鮑魚,海參等等港人愛的海味,一般過年時全家會一起做。
小時候,他總是因此開心得不得了。因為他很愛金貴的肥蚝,只有這時候可以放肆吃。而且爸爸會給他多夾一個,哥哥也會。
當時年幼的他,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確是。
根本不敢細細咀嚼往事,手里的速度越來越快。終於到了最後,巨大蓮花燈被吊上天花。
“啪嗒”一聲,光華如烈焰般擲入豪華客廳。
這是屬於別人的,燈火人家。
仿佛禮花炸響一般,璀璨匯聚成河,牆上被映出憧憧人影,清晰無比。
怔了片刻,少年突然全身泛起戰栗,再也忍不住眼淚,捂著臉痛開始啜泣——
他終究哭了出來。
吊燈的照明方式,是和救護車里的頂燈一模一樣的。
在白牆都能映出影子,何況是鑲嵌著小塊鏡面的車身內壁。
當時,在顛簸的擔架床上,父親視线再迷亂,應該是看到了自己插在後腦勺的金屬鐵架。
那狗臂架插得如此之深,通過車廂頂部反射,躺著都能看見肆意橫流的血汙。
他知道他要死了,但不願意跟兒子講。
這個柔弱少年比垂危的他,更需要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在救護車上,他只拍了拍兒子的手。勉力擺出平時那副滿不在乎的笑,平時極快地語速已變得顛來倒去——
“景行,不要再哭了……我就去醫院躺一陣子……你去找肥仔,和他一起把淺水灣那戶燈裝了,答應別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水晶很多,你要小心,做完有五千蚊……然後其他……”
然後他吸氣,嘆氣,再吸氣,再嘆氣。胸腔輕易排除所有汙濁,卻再也攫取不到必需的氧氣。
這是所有人壽命終結時,都會經歷的潮狀呼吸。
所有的言語終成挽歌,所有的眷戀終歸虛無。
“就這樣,我爸死了。”
“我覺得他走之前,要跟我說……”
寂靜之中,只有講述走到尾聲,不由自主已混入顫音。
像五年前一般捂住臉,弟弟已經泣不成聲。
“其他他沒有完成的事,也要我繼續做完,就像裝燈一樣。”
“照顧我媽媽,照顧我哥哥,照顧整個家。”
他的聲线很不穩,就像在空氣中刻畫下斑駁筆觸。明明是羽毛般的質地,卻令萬姿如刀劈斧砍般疼。
等萬姿反應過來,眼淚已經從下頷不斷墜落,已經撫慰般攬住弟弟。
然後越過他的肩膀,她看見——
隱蔽拐角處,梁景明蒼白的臉。
他的眼睛亮得像在閃光,他的嘴唇在極力壓抑著抖。
“不要難過。”
她和弟弟聊天的聲音其實很大,不吵醒人都難。看到梁景明心碎又無措的神情,她就知道他聽得有多久了。
從遠處朝他喊話,她又哭又笑。
“我和你弟,就幽會過今晚這一次。”
忍不住低頭莞爾,讓含在眸間的眼淚順便墜落。
梁景明再抬頭時,萬姿已經撲到了他懷里。
“我像小狗?”
百感交集涌上心頭,無數話語哽在喉間,胸膛起伏震動著,他卻只問了這句。
“嗯。”
凝視著他潤潤的眼眸,那兒映出兩個濕漉漉的她——
“你是我的小狗。”
懷抱一如既往寬厚,治愈得無邊無際。可頭一次,她覺得他沒有那麼專心。
視线向前,梁景明一直看著弟弟。
眸光復雜得難以言喻,轉瞬又凝起淚意。
“我說話都說餓了,去煮點夜宵,你們聊。”
也是頭一次,萬姿主動從他懷抱里退出來。
轉身進廚房拆出前一丁,切午餐肉,洗小唐菜,嘩嘩水流令她聽不見客廳的任何聲音。
那對兄弟說些什麼,那是屬於他們的秘密。
“梁景行,你過來幫我忙。”
用手機看了半天視頻,直到任何低語都平息下來。萬姿掐算時機差不多了,拉開廚房門。
“我做了一件巨惡心巨矯情的事,我討厭我自己。”
等弟弟站到跟前,她頭也不抬地急急道:“你看完後,記得消滅證據。”
說罷不顧弟弟困惑的表情,萬姿光速返回客廳,重新靠在梁景明懷里。
“怎麼了?”他揉了揉她的發頂。
“沒事,想吃餐蛋面。”她擺出平時那副慵懶模樣,“做到一半突然不想做了,讓你弟去接手。”
“你呀……”
無奈微笑起來,他卻把她摟得更緊,仿佛永遠不要她離開,仿佛要把她融進血脈——
“要不是你,有些事情我的確不知道……”
“謝謝你,願意和我弟聊這些。”
“傻瓜,別跟我客氣。”
就像剛才越過弟弟看到梁景明,萬姿把頭擱在他肩膀,看向廚房。
透過磨砂玻璃,她知道弟弟在干什麼。
煮餐蛋面她什麼料都備好了,唯獨沒有准備雞蛋。
所以他一打開冰箱,就能看見她做的手腳。
放在側面隔板上的雞蛋,只有三枚。分別被她用馬克筆寫上小小的名字,Jo,Al,Donna。
梁景明、梁景行和她的英文名。
左右兩個大雞蛋,把最小的蠢頭蠢腦的小蛋圍在中間,像是一種無言而微妙的庇護。
有時候有些雞蛋在黑暗中呆久了,凍傻了,會忘記隔板上遠不止一個洞,它旁邊還有雞蛋同伴。
其實它,並不孤單。
“你笑什麼?”
當廚房靜了片刻才有打蛋聲傳來,梁景明低聲問她。
“沒事。”
回過神來,萬姿踮起腳尖,在他臉頰輕輕一吻,笑得更甜。
“我只是很高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