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啊,我買不起房子,沒辦法給你一個真正的家。”
“……短期之內。”
他的直白太過鮮血淋漓,堵得萬姿一時說不出話來。唯有寬慰似的,躺回梁景明懷里,聽他再度開口。
落寞與悵然雜糅。
“我之前不是在你家客廳牆上,掛了一串小燈麼。是用那種藍丁膠,這樣以後搬家需要拿掉,不會傷到牆面,你也好跟房東交代。”
“但說真的,如果可以直接用釘子就好了。”
“如果是我們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空氣在變鈍變重,連帶著眼皮也直墜下去,她沒法再看他的表情。
人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她卻嘗得他的苦澀,輕而易舉。
“是啊,沒房沒錢就是這樣,束手束腳身不由己,連個釘子都不能釘。出租屋裝飾得再漂亮又有什麼用,到底不是自己的家。”
“所以沒辦法,一對小情侶大包小包匆匆忙忙新家入伙,會讓人覺得幸福得不得了;但另一對小情侶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從一個出租屋搬到下一個出租屋,好像只會讓人覺得貧賤夫妻百事哀。”
一口氣深吸,又緩緩吐出,她終究抬起眼眸。
“但你覺得,買房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首付還貸誰出大頭,屋契落誰的名字,誰最後拍板做決定,誰交水費電費物業費和差餉,誰負責軟裝硬裝風格……這些事情,不會比租房少。”
“更何況,人是不會安於現狀的。買了小平層就換小復式,買了小復式就想換大house,買了大house還想換penthouse……”
搖了搖頭,萬姿的笑稍縱即逝。
“貧賤夫妻百事哀沒有錯,但哪有富貴是穩固的,貧賤也都是相對而言,只有填不滿的欲望才是永遠。”
浮在靜默中,她仿佛看見有道拋物线。
開口向下,那是梁景明重重俯首,悶出來的一聲嘆息。
“很難對吧。”於是她不由自主勾唇,“歡迎來到成年人的世界。”
“就因為很難,所以我希望你買房或者做任何重大決定,一定要你自己心甘情願。”
“不要為了我,不要為了任何人,不然會活得很累。”
梁景明抬頭,去尋她的手:“我沒事的。”
“誰擔心你呢。”飛去一記眼刀,但萬姿把他反握得更緊,“我是說我會活得很累。”
“你想買房,想給我一個家,說明你在這段關系中,你對你自己有一個預設。要庇護我,要有擔當,要有所謂的男人樣……直到有一天,你費勁千辛萬苦達到了你的預設,你就會開始要求我。”
“說難聽點吧,一個男的只要買房置業,是這個家的經濟支柱,那他很難不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
明知梁景明無辜,她還是沒忍住再白他一眼:“你們本來就有這種愛統治的傾向。”
“而我死沒法接受自稱‘一家之主’的男人,更沒法滿足男人的預期。”
“不是因為我做不到,是因為相比我的人生,我他媽一點都不在乎你們怎麼想。”
梁景明笑出聲來。
被嗆的總是他,也總是他一臉縱容。彎腰蹭著萬姿的手背,他像安撫又像認輸。
“那以後我們一起買吧。”
“你確定?”
她捏上他的臉頰:“可我比你大七歲,我工作時你還在讀書,等我計劃要安頓了,你的世界才剛剛開始。我們就像種精神上的異地戀,心理狀態會一直有時差的,你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我可以倒時差。”
滿眼都是她,他的神情里有光,柔柔漾動:“反正,想留在你這邊。”
周遭靜了一瞬,萬姿好像能聽見風鈴微晃的輕響。
叮叮當當,靈魂裹在甜蜜中漫舞,明晰而恍惚。
“真的麼?”
她情不自禁再進一尺,像只頑劣小獵犬叼住毛絨玩具,狂甩著盡情拋到空中。
比起親更想咬,誰叫愛意來得太洶涌。
“哪怕為了和我一起還房貸,你一畢業就得放棄深造的機會,找一個來錢快的工作,都可以接受?”
“可以啊,研究生也有非全日制的,過幾年再讀吧。”
“那萬一到時候經濟不允許,機會就在眼前,還是不得不放棄,你也沒問題?”
“真有決心的話,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那萬一錢的事情解決了,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無意中有了小孩,你怎麼辦?”
“聽你的,不過無論生不生,其他事肯定要靠後。”
“那萬一真要生,結果我們的小孩奇丑無比怎麼辦?”
“……”
和她聊天並非易事,永遠像在打一場網球比賽。艱辛卻也過癮,每當他以為牢牢接住時,還是被她的奇襲打敗。
“沒關系……”搖搖頭,梁景明莞爾,“心靈美最重要。”
“心靈美?”
萬姿歪頭,自己都笑得牙不見眼了,還要抽空打他一下:“哪里最重要了?”
“從小每個家長都這樣說,後來我才發現都是一代騙一代,都是哄小孩不修邊幅專心讀書,最好從長相上杜絕早戀的可能。從來沒有人告訴各位小朋友,心靈美和外表美並不衝突,長得好看也很重要!”
“你小心以後你小孩幡然悔悟,小時候本本分分,一到青春期就鬧著要去整容換頭。”
食指一伸,靈感驟至,瞄准般微眯起眼,她故作凶狠地點著他——
“結果小孩並不知道,其實你人到中年已經被公司優化裁員,精神壓力經濟壓力巨大,但又不好意思跟家人說,照舊每天西裝革履准時出門,實際上是坐在公園發呆吃杯面和大爺下象棋,等六點半一過,再偷偷摸摸假裝下班回家,還要變著法子對家人強顏歡笑,‘最近公司事不多,可以回來得比較早!真是太好了!’”
“……我將來好慘。”
嘴上這麼說著,可梁景明看不出一點挫敗,反倒近乎興趣盎然的——
“不過有點不合理……”
“杯面量太少,如果我真失業了,應該要下午茶時段去吃茶餐廳套餐,什麼豬扒飯燒味飯,比正常用餐時段少十幾塊,還包一杯喝的,那就很夠吃了。”
眉飛色舞到最高處,突然被猛推下懸崖。
萬姿一下子靜了下來。
“是吧。”
她仍凝著笑,但蓋不住心底傳來的一聲“咔噠”。
仿佛光潔無瑕的冰面,有細紋在暗中悄然迸裂。
沒有真正窮困過的人,不會脫口而出這種話,不會對這種瑣碎的生活經驗信手拈來——
想要吃午餐省錢,便忍餓忍到下午茶時段。
她本不至於如此震動,如果他是刻意講給她聽。然而梁景明只是無知無覺,明朗而愉悅,捉住她的目光又輕輕放開。
單純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好啦,我剛剛開玩笑的,你以後怎麼會過得那麼慘。”
收起笑容,喉頭浮起化不開的生澀,萬姿輕咳了幾聲。
她幾乎做不到正視他,眼眸一瞥過去,就浮起某種傷口被鹽分舔舐的痛楚。
“並不是我跟你親近,我才這麼說……而且老實講也很肉麻……”
她還是與他視线相接,任憑那種痛楚蔓延。
“梁景明,你是我見過最正直、得體、善良的人,沒有之一。”
“你身上有許多閃光的品質,但很多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沒有看到。甚至他們會覺得,這些東西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可最終是這些東西,會幫助一個人走出黑暗的地方。”
“我知道你有很多痛苦,因為我也有,是個人都有。特別有時候,我知道我就是你痛苦的原因。”
眨了眨眼,萬姿難得有些抱歉,“但不要緊,你會走出來的。”
她越發凝望著他,可有些話,不止告訴他一個人。
“你一定會走出來的。”
“你的將來會很光明,有錢有事業,有房子有家庭,有世俗的一點點煩惱,還有很多很多快樂,這些的總和會讓你覺得人生不虛此行。”
“可能那時候,我們未必在一起了……但作為旁觀者和朋友,我會依然在乎你,我也必須告訴你——”
“該是你的,必是你的。你一定會過上你想要的生活,沒有第二種可能。”
“並不是因為你幸運,而是因為你值得。”
久久沒有出聲,他的面容如變幻的河。
有驚訝,有困惑,有靦腆,但最終一切冰雪消融,盡在不言之中。
他的軀體一動不動,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在劇烈顫抖,尤其眼里那些粼粼碎光,亮得快要跌出來了。
“謝謝。”
就在她想伸手捧住時,她聽見他俯身說道。
聲音很輕,淹沒在不約而同的擁抱里。這肌膚相親無關情欲,他們不過是同一種動物,在天地晦暗時,匿於同一個山洞躲雨。
心口灼得發燙,莫名其妙地,她也被催出了一點淚意。
“謝什麼謝,傻瓜。”
“死而無憾”是種愚蠢的情感。人生在世,想要的總比應得的多很多。
但在某一刻,人又會覺得——
有過這些,就足夠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夠了。”
情緒還想繼續沉湎,然而理智並不允許。擁抱再緊點,場面再矯情點萬姿就受不了了,連忙拍拍他的背,不忘順帶抹了下眼睛。
“去倒杯水來,姐姐我講話講到喉嚨痛。”
“好。”終於放開她,梁景明笑。
下了床,背對著她,他在迷你吧上操作許久。她以為他也在整理心情,等他轉過來才發現——
她只要水,而他泡了杯茉莉花茶。
青煙牽住眸光走,引著鼻腔和舌尖,沉入一小汪淺碧色的泉。呷了口熱茶,萬姿愜意得眯起眼睛。
“沒想到會有一天,和你躺在床上這麼久,我喉嚨都快啞了,竟然不是因為叫床。”
話音才落,她感覺發頂被揉了揉。無奈地,不輕不重地,他手指再有力,此刻也是溫煦的強硬。
“你啊……快啞了就少說點吧。”
宛如一只懶貓享受順毛,萬姿很少有這麼聽他話的時候。真閉上了嘴,看著梁景明接過杯子,復上她的唇印。
她記不得他第一次喝她剩下的水,是具體某月某日。就像她記不得從何時開始,她跟他的聊天時間超過做愛總長。
她永遠比前一晚更了解他,自然而然地記下他的家庭住址,電話號碼,甚至是證件信息,然後又在掛號看病時,自然而然地把這些填入表格,而把他的名字,寫在那欄“緊急聯絡人”。
她不是忘恩負義的貨色,她明白很多陌生男人會陪她共進晚餐,和她縱情享用兩打生蚝;但只有梁景明,會在她爆發急性腹瀉,最不堪時趕到醫院,跑前跑後替她打點一切。
但她也明白,享受當下和懷念從前,向來不相衝突。
選一個人熱戀,也是趟一次性的雲霄飛車,沒有重頭再來可言。當疾風不再衝撞臉頰,安全扣慢慢彈開時,那便在暗示她——
感謝參與,游戲結束。
你即將回到安穩的地面,回到瑣碎的細水長流,也和這個人攜手目送,曾經的激情漸行漸遠。
心里悠悠蕩蕩,浮起一些站立不穩的感覺。
驀然從身後抱住梁景明,萬姿鼻尖蹭著寬厚肩胛,把他當安慰枕般,重重地深吸一口氣。
“怎麼了?”放下杯子,他把她撈回到懷里。
“沒有……就突然有點煩。”
“你看我們現在交往也沒很久……躺在床上都光顧著聊天了。會不會再過十幾年,甚至只要幾年,我們根本不做愛了。像所有彼此厭倦的伴侶一樣,睡覺前各自玩手機,在網上跟人聊得有來有去,和對方一句話都不會多講。”
頓了頓,她還是和盤托出。嗓音再沙啞,在他面前總有種悵然的親昵。
“何況你才不到二十歲,你人生遠遠還沒有定型,雖然我確定你的未來會很好,但我也真的不知道……你會具體變成什麼樣的人。”
“你可能會很忙,很有事業心,把工作放在家庭前面,像其他很多男人一樣……”
低下頭去,她用指尖描摹著他的掌心紋路。如果窺探一個人的命運走向,真能靠這幾條細线就好了。
另一個人便不必如此不安,枕戈待旦。
“有些話我到時候是說不出口的,說了就像在示弱……但希望你可以一直記得,無論我們以後關系如何怎樣,吵架還是冷戰……”
“你要多陪陪我,我挺需要你的。”
把她摟得更緊,梁景明一如既往認真而出神。以至他開口時,萬姿幾乎認定自己聽錯——
“但你不是最喜歡一個人待著?”
難得如此促狹,他極力繃著臉,可阻止不了眼里的笑意蔓延,尤其觸到表情凍結的她。手臂都僵直了,莫名其妙像只乖乖放哨的狐獴一樣。
終究還是沒忍住,輪到他捏她一把臉頰。
“看來,獨處不是最自在的?”
“……”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會被梁景明調侃,而且他所說確實是她親口所言,完全無從反駁。
回過神來,萬姿只覺得全身血液飛速上涌,氣得杏眼熠熠發亮,猛捶他胸膛——
“不陪拉倒!”
“天底下男人多的是,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少你一個?”
“我以後每天等你上班,就出去勾搭男人,專找比你帥比你年輕比你有錢的情夫,還把他們叫到家里來,看你怎麼辦!”
越揍他越不爽,梁景明根本不怕痛,愜意得像在享受泰式按摩。
一鼓作氣騎到他身上,萬姿正躲他要來握她的手,順便趁機用力掐他,一片兵荒馬亂間,忽然捉到他笑著出聲——
“那我肯定不能放過他們,敢進我家門,還敢搶我老婆。”
心髒驟停一瞬,又急速失控般跳動起來。
仿佛只要再躍一下,就會泵干體內的所有水分。
要做什麼全然忘記了,她唯有低頭看他,看兩個呆滯的自己,映在他濕潤而深邃的瞳仁。
“……你說什麼?”
時間必然是定格了,否則他怎麼也盯著她,一眨不眨。
褪去所有輕松,像一場目光的試探與角力。明明沒有錯開視线,可不知為何,他神情像只乞求食物的飢餓小狗。
小心翼翼瞄一眼肉,再瞄一眼主人。
“……不能這麼叫你麼?”
“我怎麼會知道。不然你再說一遍啊。”
大腦被一片空白淹沒,耳朵里在嗡嗡作響,嘴巴成了薄薄一圈橡皮筋,任何虛張聲勢全憑本能。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需要他說。害羞而勇敢,莊重而溫柔。
“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