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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喜相逢

寡嫂如妻 草田唐 4975 2024-03-02 03:18

  自從前年回了趟家之後,冬生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照樣是每日早起操練,晚上認真執勤。

  似乎是哪哪都沒變,又似乎是哪哪都變了。

  蕭將軍琢磨了許久才得出結論:冬生從家里回來之後變得不怕死了,整日是木木呆呆的。

  雖然說,怕死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但是憑心而論,生而為人,怕死乃是人之常情。

  哪個人是真正的刀尖抵到自己脖子上時連眼都不眨的?

  蕭將軍這些天晚上睡前一直在思索這件事,她有些話想和冬生說。

  冬生和她年少時很像,初來此地的時候滿心的都是不痛快,心有邪火,聽不進去別人勸,反倒覺得別人多事。

  而後吃了幾次虧才慢慢地成長起來。

  一定要勸冬生,否則她會吃大虧的,蕭將軍想。

  可還沒等她找到機會,冬生便遭遇了不測。

  戍邊的士兵氣喘吁吁地跑來告訴蕭將軍,冬生溜達到了軍營外邊,掉進了湖邊的冰窟窿里。

  蕭將軍心一緊,連忙上了馬隨士兵而去。

  敵軍與漢軍以湖為界,兩方皆不敢輕舉妄動,不敢隨意越過邊界。

  冬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她怎會溜達到了湖邊,還掉了進去?

  蕭將軍皺眉,斂了斂狐皮大氅,用馬靴上的刺戳了一下馬腹。

  馬兒嘶叫一聲,躍得飛快。

  大雪埋了山,埋了湖,除了兩方相距不遠的營地外,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什麼。

  仔細一看,湖邊星星點點地立著幾粒黑點兒。

  走近一看,方看清是幾個人。

  “蕭將軍冬生是為了救他才跳下去的。”

  軍士一見蕭將軍便恭敬地低下了頭解釋著,只是手里的刀不曾放下,幾個人摁著一個身著華貴胡服,外面罩著裘皮的半大小子,身上濕漉漉的,小臉紅得發紫,凍得直打哆嗦。

  冬生的情況便不太好了。

  她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唯有青紫的嘴唇微微顫抖。

  全身打著擺子。

  渾身上下都濕得透透的,無一塊兒干的地方。

  幾個將士把自己的披風脫下來罩在了冬生身上,仍只是杯水車薪。

  “都押走。”蕭將軍邊脫下狐皮大氅為冬生披上,邊咬牙切齒地說道。

  她抱起冬生正欲上馬,冬生便扯了她的衣角。

  “蕭將軍放他回”

  “冬生,莫要任性。”

  “凍成這樣他娘老子看了豈不心疼?”

  蕭將軍咬了咬牙,長嘆了口氣。還是差人把小男孩送了回去。

  冬生身上蓋了好幾層被,仍是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軍醫日日來問診喂藥,都不見冬生的臉上回半分血色。

  軍醫在心急如焚的蕭將軍身後搖了搖頭。

  出氣多進氣少,多半是不中用了。軍醫想著,但沒有說出口。

  冬生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他夢見哥哥沒有死,爹娘也好好的,她是家里最受寵的孩子,哥哥讓,爹娘護,嫂嫂疼。

  再一轉,她又夢見了家里只剩下自己和芙娘兩個人。

  芙娘做的饅頭,煮的豆漿,像真的一樣在她眼前,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她,芙娘,豆漿饅頭,樣樣都好。

  那時候和她在一起,為了讓芙娘吃雞蛋,自己撒謊說不餓,連偷偷吃咸菜都是快樂的。

  再一轉,夢境就變得凶險了起來。

  淒厲的號角聲、廝殺聲,血液噴濺聲

  軍中以割下敵軍的左耳論功行賞,冬生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包裹,暗自盤算這麼大一袋子左耳能換這麼大一袋子的金子。

  有了這些錢,何愁自己和芙娘過不上好日子。

  然而待她一轉身,包裹就不見了。

  她發了瘋的找,終於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袋子。

  然而一摸才發現,里面空空如也。

  冬生急得渾身濕透,滿面憋得通紅。

  而後忽然睜眼,微微坐起身子,“哇”的一下吐出了大口鮮血。

  幸而軍醫在此,忙為冬生診治。

  老半天才笑著對蕭將軍說:“已無性命之憂了。”

  她一睡就睡了九天,不吃不喝,全憑湯藥吊著,這都是她聽蕭將軍說的。

  冬生一睜眼便要去找自己的包裹,直到蕭將軍遞過來之後她才送了一口氣,嚇出了渾身冷汗。

  隨後便去翻騰自己貼身里衣口袋里的遺書——戰事吃緊時,每個將士都要寫遺書的。

  打仗時便收繳上去,人一去無回便往家發訃告。

  卻怎麼也找不到。一時心急,便又咳了起來。

  “找什麼?我替你找?”

  “遺書遺書”

  “這個容易。”蕭將軍舒了眉,擡腿便出門去。

  良久後又空手回來,絞著眉毛猶猶豫豫地進來。

  “冬生,遺書已經發出去了。”

  也合該是時機已到,上天也可憐這群將士在邊關一守就是幾十年。

  敵軍首領遣人送了書信來宣布止戰。

  前面全是稱贊兩國兵力,祝友誼長存的套話,蕭將軍看得一陣肉麻,暈暈乎乎的。

  她皺著眉頭看到最後才發覺,冬生救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單於的小兒子。

  蕭將軍眉心一動。

  她不信會這麼簡單。

  或者說,這只是一個由頭,對面後面還有更高的招在等著她。

  她將信藏了起來。

  隨即加緊操練,生怕敵軍再趁他們放松之時,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然而蕭將軍等了一個月也沒等來想象中的進攻。

  她分了幾路派人去察勘,回來的士兵無一例外,都激動地滾下馬,眼里含著熱淚,對蕭將軍說:“將軍,是真的撤兵了。”

  皇帝早早地就收到了那封信,據說是龍顏大悅。

  隨即修了一封書信寄與了蕭將軍,命他們稍加整頓,即日班師回朝,論功行賞。

  是冬生救的人,功勞卻全算在了蕭將軍頭上,蕭將軍硬著頭皮非要將功勞往冬生身上扯,皇帝卻不答應。

  皇帝夸她恩威並重,將兵有方,獎了她一座宅邸。

  只是答應賞那個小小的百夫長好些銀兩,除此之外再也不提。

  有好事者拿這件事去離間冬生和蕭將軍,冬生不以為然。

  她是個小富即安的人,自己得的這些錢便夠她好幾輩子生活無憂了。

  她著急辭了蕭將軍便往家奔去。

  “冬生,我是真舍不得你。假以時日你若有了一兒半女,送來找我,我包管把她教得好好的。”

  蕭將軍用力抱了一下冬生,將跟隨著自己征戰殺伐的桃花馬送給了冬生,韁繩遞到了她手里。

  “好,將軍保重。”

  皇帝老辣精明,蕭將軍不肯相信他會輕易地將他們調回原籍。

  果然,回京之後同僚就向她哭喊抱怨,皇帝要他立馬帶一支精銳去戍邊。

  走就走,縱然是再打起來她也不放在心上。

  畢竟這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呢?

  反正她吃了好幾年的沙子,如今好不容易老婆孩子熱炕頭又重新回來了,這是她應得的福報。

  蕭將軍窩在夫人的懷里,眯著眼睛蹭了蹭,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知冬生現下怎麼樣了,會不會和她一樣快樂。

  冬生想死芙娘了,但她並不是很想回家。

  如果蕭將軍知道自己快馬加鞭、焦急地回去,卻只是在離家一百余里外的旅店里將就了幾日的話,一定會笑話死自己的。

  遺書已經發了出去,訃告肯定早已送回了家中。

  也就是說,她現在在芙娘眼里是個已死的人。

  況且,芙娘若是隨陳仁回蘇州了呢?

  她現在有錢有閒,還算小有名氣。

  如果換做是以前的她,她一定是早早的就回了家,就算芙娘回了蘇州,自己也會跑到她面前,然後在芙娘面前尋陳仁的不是,拿話激她,弄得她不痛快,將她氣出眼淚來。

  可畢竟那是從前的她了。

  冬生現在想想從前的自己都一陣臊眉搭眼。

  蕭將軍說過,戰場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身也是,心也是。

  彼時她還不懂這句話,現在她懂了。

  她成熟了許多,懂事了許多,愈發像一個大人了。

  行事妥帖,令人放心。

  只是有時候無端的,她會生出一股煩躁、憤懣、怒氣。

  譬如見了店鋪里賊眉鼠眼的伙計便覺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想打他一頓。

  又有些時候,她會忽然變得很脆弱,醒來的時候枕頭都是濕漉漉的。

  她想芙娘了,想的要死。

  冬生第二天一清早便拎著行囊離了旅店,跨上了馬。

  她怕被人瞧見,所以是在天似黑非黑時回的家,卻不想還是被人看見了。

  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

  到了家門口,望見屋內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望著窗櫺上映著的女子的剪影,冬生不由得心都跳了出來。

  還好,她沒有回蘇州。

  柴門緊鎖。不過只消她翻過柵欄,便能看見她朝思暮想的人。

  翻不翻?

  冬生的手覆在門上,豎起耳朵聽著屋里的動靜,並沒有聽見男人的聲音才松了一口氣,猶豫了良久。

  我回我自己家,還怕些什麼?

  冬生咬了咬牙。

  她這樣想著,系緊了身上的包裹。

  “啪嗒”一聲,落鎖的聲音。

  冬生大驚失色,連忙躲在了黑暗處。

  她以為是芙娘,卻不想是一個搖搖晃晃著的小人兒。

  小人兒見四下無人,立即蹲在門口,哼著歌便尿了出來。

  “清明,不要在家門口噓噓!”

  被喚作清明的小人兒嚇得一抖,連忙穩了穩心神,繼續氣定神閒地尿著。

  “娘親,知道了!”

  小人兒面不改色,奶聲奶氣道。

  尿完胡亂地擦了一通,又大搖大擺地跑進了屋,忘了鎖門。

  她和他的孩子可可愛愛的,連冬生也不禁發笑,隨後心里一陣酸澀。

  她用腳堆了許多塵土蓋在那灘水上,好使第二天芙娘不會發現異樣。

  冬生一是怕可愛的小人兒挨揍,二是怕芙娘生氣。

  主要是怕第二個原因。

  門既開了,冬生也就只好走了正門。

  躡手躡腳地,她走到了門口。

  既熟悉又陌生的一扇門,冬生的手有些顫抖。

  但心緒卻是鎮靜了許多。

  “嘎吱”一聲,冬生推開了門。

  芙娘正在燈下給小人兒納著鞋底,小人兒在床上看著書——名義上是看書,實際是在床上滾來滾去,不得安生。

  被娘親瞪了一眼後又裝作乖巧地偎在芙娘身邊。

  芙娘的籮筐里是一堆布條。

  從前她愛看的書,現在都變成了給小人兒做鞋夾鞋樣的工具;從前她喜歡的布樣,都變成了給小人兒做衣服的料子。

  她疼愛清明,比一般母親疼愛孩子還要疼,只有她知道是何緣由。

  那日她望著冬生錦鞍繡轡的桃花馬,心下以為她這是凱旋了,以為她不會再走。

  且自己又是在委屈之下,於是說出了那樣的話來刺激她。

  待她哭累了後想再與冬生解釋一番時,卻不想冬生重又一走了之。

  她等了冬生兩年多,沒有等來冬生哄她,卻等來了冬生的訃告。

  她忘了當時是何等的悲慟欲絕,抱著清明便只知哭。

  清明那時還不會說話,只是胡亂地給她抹眼淚。

  她望著幾乎是和冬生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清明,哭得愈發傷心。

  她總以為如若當初沒有說那麼狠的話,冬生便不會一走了之,便不會死。

  所以她認為,錯都在於她。

  帶著悔恨和加倍的疼愛,芙娘便格外寵愛清明。

  冬生望著芙娘發呆。

  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跡,反而隨著時間的沉淀愈發成熟,俏麗被潤成了清麗,嬌柔被潤成了溫婉。

  加之做了母親的緣故,臉上似乎泛著母愛的光輝。

  側坐在窗前的芙娘明明是個比之前更可人、更有風韻的婦人。

  只有淡了許多的疤痕在昭告著時間留下的唯一印記:那道疤痕幾乎是要看不見了。

  想來,自己買的藥還是有用的。冬生咧嘴,一如既往地笑著。

  冬生站在門口傻笑,沒有進來,只是見芙娘一眼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娘親,有人”

  芙娘疑惑地一擡眼,便對上了傻笑著的冬生。

  芙娘的雙眼緩緩睜大,看清來人後,豆大滾燙的淚珠便立馬奪眶而出。

  她說不清楚心里是什麼滋味。

  悲傷、欣喜、思念、埋怨,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糾纏在一起,涌進她的腦海里,芙娘喉頭一陣發澀。

  “你你是怎麼來的?”

  “你家孩子是真可愛,就是不知道鎖門,該教訓。你看,我就是從門外溜進來的。”冬生望著哭得梨花帶雨的芙娘,險些落下淚來。

  她強裝著鎮定,說著說著就望向了清明,對她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芙娘一刻也受不住,踉踉蹌蹌地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拱進了冬生懷里。

  待重又感覺到那人溫熱的胸膛,強有力的心跳聲,更多的委屈、酸楚重又泛上心頭。

  “你這個小冤家,怎麼可以這樣子的呀?說話瞎七搭八,死這樣觸氣的話怎麼可以亂講?”

  既是委屈,又是埋怨,心急之下,芙娘竟吐出了軟軟糯糯的家鄉話。

  冬生不懂她在說什麼,大概可以猜到,芙娘是在埋怨她在信里將死說得這樣自然,這樣決絕。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哦。”冬生被她撞得有些疼,拍了拍芙娘的肩,為哭噎的她順著氣,手卻止不住地環緊她的腰。

  嗅著她身上一如既往的香氣,冬生有些迷醉。

  就貪戀這一小會吧,一小會

  不可以的,畢竟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了。

  冬生強忍住想擁抱她的欲望,輕輕推開了她,面色不容拒絕。

  “嫂嫂,別,夠了,我們這樣被人看見很不好的。”

  冬生咳了咳,嗓子有些緊。

  芙娘瞪大了紅紅的雙眼望著冬生,委屈的眼淚越積越多,冬生不看她,只是兀自低頭。

  芙娘轉身去望趴在床上一動都不敢動的清明,拽著她的衣角問她。

  “清明,告訴她,你姓什麼?”

  “我姓連啊。”

  清明不解地眨眨眼,一會望著呆楞的冬生,一會望著淚流滿面的芙娘。

  “你娘叫什麼?”

  “連冬生。”

  “這便是連冬生,是你親娘,過來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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