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堂內,汪臻正在說一起書生遇狐的軼事,剛說到妙處,客棧掌櫃領著一行人進來,將余下的幾張空桌都占了。
那位少主斜了一眼,微微皺眉,沒有作聲。
又過了一會兒,一名商賈陪著一個錦衣華服,鼻孔朝天的小胖子進來,徑直坐了上席。
那小胖子呼喝著讓小二上菜,對旁席理都不理,一副目中無人之態。
掌櫃的滿臉堆笑,把小廝趕到一邊,自己在旁端茶遞水,殷勤之極。
那位少主神情倨傲地瞥了一眼,淡淡吐出兩個字,“紈絝。”
旁邊的老者贊許地點點頭,然後扭頭朝旁席冷哼一聲。
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讓人聽見。
劉詔起身欲待理論,卻被富安扯住,小聲嘀咕道:“多大點兒事?”
高智商“呯”的一拍桌子,“好你個富安,你屬鱉的!遇事就縮頭,要你有個屁用!”
那位少主一聲長笑,霍然站起身,“十年踏破山河,平生劍試天下!對敵無情!對天無畏!此生無懼!你若想仗勢欺人,便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你說誰仗勢欺人呢?”高智商叫道:“是你先找茬的吧?老劉,揍他!打贏了少爺我有賞!”
石越勸道:“高少息怒,素昧平生,如此動氣不值當……”
“素昧平生就這麼胡咧咧?石二哥,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被人罵到臉上,我還能忍?老劉,上!教教這貨做人!”
劉詔抓起靠在椅側的佩刀,下巴往門外一指,“屋里頭施展不開,出去玩兩手?”
那少主冷冷一笑,騰身躍到院中,長喝道:“你要戰!那便戰!”
兩邊都擺足了聲勢,程宗揚在院中都聽到動靜,不由心下生疑,下車走到門邊一看,下巴險些掉下來,“怎麼是他?”
院中那位傲骨錚錚的好漢,正是來自大弁韓的周族少主周飛。
數月不見,他神情愈發冷傲,往那一站,便是一副睥睨眾生之態,目無余子。
這要讓小狐狸看見,當場就得抽他。
劉詔握著刀鞘出來。
周飛手一招,喝道:“槍來!”
大主灶捧起一杆長槍,扔了過去。
高智商愣了一下,“你不是劍試天下嗎?”
周飛接住長槍,冷笑道:“兵不厭詐!”說著腰馬合一,長槍毒蛇般刺出,攻向劉詔的咽喉。
劉詔揮刀劈開槍鋒,腳下一頓,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這廝雖然不知所雲,莫名其妙得緊,手底卻極扎實,確實有兩下子,這一場不拿出點壓箱底的手段,只怕還真討不了好。
刀短槍長,不利遠戰。
劉詔搶上一步,長刀疾劈,似乎要蕩開槍鋒,直取中路,觸到槍杆的刹那,卻施了個黏字訣,勁力含而未吐,刀鋒貼著槍杆抹下,切向周飛的手指。
周族眾人齊聲喝彩,“好刀法!”
“看此人修為,只怕是世間有數的高手!”
“少主危險了!”
一幫人七嘴八舌,將劉詔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
周圍人哪兒見過這種場面?看著周族眾人,就如同看傻子一般。
周飛傲然一笑,長槍蕩出一個丈許大小的圓弧,像是要將劉詔逼開,槍至中途,驀然槍影一收,卻是用槍尾攻向劉詔的胸口。
劉詔撤刀封住,兩人刀來槍往,在院中比斗起來,一連十余招,不分勝負。
正打得熱鬧,兩匹快馬在客棧外停下,一名中年文士帶著隨從進來。
那文士看到院中的比拼,不禁一怔,再往旁邊看去,更露出幾分錯愕,“高衙內?”
高智商轉過頭,也是一臉的稀奇,“老廖?嘿!你不在臨安待著,怎麼跑這兒了?”
廖群玉苦笑道:“這話該是在下問衙內的吧?多日不見,衙內……可是清減多了。”
“我爹說了,讀萬卷書,行千里路。”高智商恬不知恥地說道:“書我讀完了,出來行行路,好回去接管我爹的家業,免得讓他給糟蹋了。你這是公干?”
廖群玉笑道:“出來辦點事。沒想到會遇見衙內。”
“可不是嘛!他鄉遇故知,這簡直就是緣分!”
廖群玉是賈師憲的心腹,與自家便宜老爹多有來往,高智商跟他也不陌生,當下問道:“我爹咋樣?我上次送回去的吃食收到了吧?果然不是親爹,我出來這麼久了,他都不說來看看我!不會是趁我不在家,給我找了個後娘吧?好嘛,他的寶貝兒子在外面風吹雪打,他在家里抱著小娘兒們熱熱乎乎,心里還有我這兒子嗎?”
高智商一通不著邊際的抱怨,惹得廖群玉苦笑不已,解釋道:“太尉奉詔整頓禁軍,幾個月都不得閒。”
高智商哂道:“還整頓禁軍,弄得跟真的一樣。就禁軍那鳥樣,有個屁整頓的,趕緊解散拉倒。”
廖群玉笑而不語,等他牢騷完,扯開話題道:“倒是衙內出來這麼久,臨安可寂寞得緊了。”
高智商哈哈大笑,“那些小媳婦、大嬸子們都想我了吧?”
廖群玉知道這位花花太歲的性子,順著他的脾氣說笑幾句,然後望著場中說道:“這是?”
“禁軍的劉詔。”高智商雙手攏到嘴邊,叫道:“老劉!你娘的沒吃飯啊!干他!往死里干他!”
碰上高衙內這麼個不著四六的貨色,廖群玉也是沒轍,只好扭頭看著富安。
富安小聲說了原委,本就是幾句口角之爭,算不得什麼大事。
無非是招惹了自家衙內,給他點顏色看看。
廖群玉對著高衙內拱手作了一揖,“周少主出言不遜,在下替他向衙內告個罪。”
高智商道:“怎麼著?你們認識?”
“正好有些事要辦,還請衙內高抬貴手。”
高智商好奇地問道:“什麼事要勞動你這位相爺心腹?”
“這個……”廖群玉似乎有些為難。
“得了吧,誰不知道你是給賈老伯做私密事的?”高智商撇了撇嘴,“多稀罕似的。”
廖群玉只好道:“不敢瞞衙內,也不是什麼秘密事,無非是相爺性喜讀書,每年都會派在下前往各處搜羅詩文書卷。這位周少主頗有些秘藏的珍本,今日約好與在下在此見面。”
“當我沒讀過書還是怎麼的?書有小媳婦好看嗎?你就糊弄我吧。”高智商不屑地說道:“得,就當我沒問。神神秘秘的,你願意說我還懶得聽呢。老劉!給廖叔個面子,罷手吧。”
劉詔罷手跳開,誰知那位周少主卻是不依不饒,長槍一振,追著劉詔刺去。
槍勢及遠,越是外圍威力越大。
劉詔起手時闖入槍圈,才能纏斗許久,此時一退,被他槍鋒壓住,頓時落入下風,接連遇險。
圍觀的周族諸人轟然叫好,眼看劉詔落在下風,還逮著往死里夸。
要是換個不知情的,還以為那位周少主全程被對手碾壓,此時局面才突然翻轉,成功將圍觀眾人打臉。
周飛一連數槍,逼得劉詔手忙腳亂,接著又是一槍,將劉詔長刀蕩開,胸前空門大露。
他雙腕一翻,長槍筆直刺出,長聲喝道:“看我的大天龍大霸——”
“退!”敖潤大吼一聲,舉盾搶身撞上槍鋒,將劉詔護了出來。
周飛被重盾逼開,還待蓄勢再攻,廖群玉趕緊扯上隨從上前攔住,又拉了昔大主灶一道勸說。
一通軟話下來,周少主這才罷手,帶著冷漠的傲然收回長槍,在族中眾人的簇擁下,回到飯堂。
“沒意思。”高智商趕人不成,覺得折了面子,也懶得再進去跟周飛待在一處,借口屋里頭憋悶,叫上石越和廖群玉,到宿營處生起篝火,要給兩位表演一手現場燒烤。
劉詔和富安跟著自家衙內一道離開,一幫人來得快去得也快,飯堂里只留下一桌客人,除了敖潤和幾名兄弟,還有一位臉色不佳的布衣文士,一個留著濃密鬚髯的男子。
貼上鬚髯,程宗揚憑空老了十歲,容貌也遮住大半。
他與護衛們混坐一處,屋里燈光又暗,即使熟人也未必能認出來,何況只有一面之緣的周飛?
事實上那位周少主根本就沒理會這些隨從下人,只淡定地撫著長槍,對屬下的奮力吹捧露出幾分冷漠。
倒是那位與廖群玉同來的隨從一邊笑著附和幾句,一邊不動聲色地朝這邊打量了幾眼。
賈文和要了碗熱湯,慢慢飲著祛寒,一邊道:“久聞唐國國力殷實,此番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韓玉配合道:“這一路都是山道,真沒看出來殷實。”
“單是這條山路就不簡單。能從山間開出數百里的山路已非易事,何況修葺完好,還用黃土墊過,所用的人力、物力非同一般,可見大唐國力之盛。還有這客棧,只是鄉間落腳之地,卻比得上他處郡縣的規模。”賈文和嘆道:“豈非國富民強,甲於天下。”
程宗揚沒有作聲,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瞟了眼那名落魄的算命老者,最後落在看似冷漠,實則享受的周飛身上。
離開太泉古陣已近半年,周飛北上唐國也不奇怪。
但廖群玉那番說辭絕對是騙鬼的。
周飛出自三韓之一的弁韓,認不認識字都難說,還扯什麼家傳的秘卷珍本?
廖群玉身為賈師憲的謀士,千里迢迢跑到唐國一處偏僻山鎮,與八杆子打不著的周飛會面,內幕肯定不簡單。
周飛與晴州的廣源行關系緊密,而賈師憲對晴州那幫商蠹深惡痛絕,他們兩邊怎麼會扯到一起了?
程宗揚看著周飛,心里暗暗道:這小子還一臉臭屁呢,他最大的底牌,那個住在小罐子里的隨身老頭都被死丫頭拐走,成了一名自由歌者,蓮花落的吟游詩人。
底牌沒有了,全靠桌面上這些明牌,自己只要願意,今晚就能讓周族滅族。
程宗揚想著,心里不由微微一凜。
自己看周飛不順眼,說到底也只是不順眼而已,雙方畢竟沒有什麼了不得深仇大恨。
動輒便起殺心,戾氣十足,這可不是好事。
自己雖然突破了第六級通幽境,避免了生死之禍,但積累的負面情緒不是短時間就能化解乾淨的。
那幫屬下好不容易吹捧完,周飛淡淡道:“後來呢?”
汪臻怔了一下,趕緊道:“後來啊……那位書生被狐仙迷住,日漸消瘦。忽然有一日在路上遇到一位和尚,那和尚是有道行的,一見之下,頓時大吃一驚。當下攔住公子,說他面帶妖氣。那公子將信將疑,按和尚的指點,買了兩瓶雄黃酒……”
汪臻繪聲繪色地講著狐仙被雄黃酒灌倒,露出原形,最後照例是一通財色兼收,建功立業的大圓滿結局,哄得周飛心滿意足。
幾人紛紛起身,昔大主灶摸出一串銅銖,一邊道:“小汪,你方才說那公子當上高官倒也罷了,可他一介書生,居然去邊關立了偌大的功業,聽起來不像真的吧?”
汪臻灑然一笑,“大主灶有所不知。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那位白員外。白員外久負凌雲之志,豈止一富家翁?”
那破落戶信口開河,程宗揚收斂心思,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眼睛只盯著周飛旁邊那名與廖群玉同來的隨從。
那隨從貌不驚人,偶爾一瞥卻目露精芒。
而且看他的舉止,顯然與周飛更加熟稔,雖然與廖群玉同行,但明顯不是賈師憲的手下,很可能是雙方聯絡的中間人。
這麼一個高手,卻假扮成廖群玉的隨從,讓人不得不心生疑竇。
正思索間,耳邊忽然飄來一句話語,“想那白員外出征之前,曾經吟了兩句詩:苟利國家……”
程宗揚心頭一震,目光落在那名破落戶身上。
周族諸人吃飽喝足,回房休息。
汪臻賣弄了一晚上的嘴皮,雖然拿到的賞錢不多,好歹混了個肚圓,一邊揖手告辭,一邊心下盤算,如何引那位少主動心,好花些金銀尋仙問狐。
正動腦筋,那位少主開口道:“你方才說的紅丸……”
汪臻未語先笑,“少主欲知其詳,在下自當奉告。只是需尋一僻靜處……”
多半個時辰之後,汪臻從客棧出來,一手伸在袖中數著錢銖,一邊得意地哼著小曲。
汪臻住處離客棧不遠,原本也是帶院落的屋舍,但眼下破敗已久,連院牆也塌了大半。
他推開破爛的柴扉,接著猛地打了個激靈,剛喝的熱酒都化為冷汗流了出來。
迎面站著一名巨獸般的凶漢,劈手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提進院內,順腳踢上柴扉。
“大……大爺……”汪臻顫聲道:“天兒冷,屋里頭坐……有事您吩咐!吩咐!”
“倒是識相。”敖潤拉開青面獸,親熱地摟住汪臻的脖頸,一邊往屋里走,一邊道:“兄弟別怕。跟你打聽點兒事。那人是什麼來頭?”
“這個……”汪臻眼珠轉著說道:“小的也不知——”
汪臻脖頸一緊,舌頭頓時伸出老長。
汪臻使勁點頭,那人才鬆開手臂,笑呵呵道:“都是道上混的,何必呢?”
汪臻一邊咳嗽,一邊苦著臉道:“大爺,你們兩邊置氣,跟小的半點都不相干。說實話,小的真不知道他們的來頭,只是有人來找對地頭熟的鎮上人,正好遇到小的……”
敖潤不耐煩地說道:“說實話!”
“哎!”汪臻連忙道:“小的平日就在客棧里頭討生活,給客人引個路,跑個腿,幫幫忙啥的。今天正遇上這些客人。他們衣著口音挺雜,哪兒都有,那位少主跟什麼大主灶,還是域外的。地方聽起來也古怪,什麼大便寒小便暖……”
“別囉嗦,他們來是干嘛的?”
汪臻揣摩道:“好像是來游歷的?反正一來就打聽這地方有什麼傳說,名勝啥的。”
“再說。”
“我猜吧,興許是盜墓的。”汪臻道:“問了半天白員外的墳。”
“還有嗎?”
“不然就是尋狐的。”汪臻道:“你是沒看到,那少主一聽見狐女,兩隻小眼睛直冒光啊!使勁在問紅丸的神效……”
“什麼功效?”
“壯陽唄。”汪臻道:“吞了紅丸,夜御百女不在話下。”
“還夜御百女呢,”敖潤朝他腦袋上拍了一記,“一晚五六個時辰,一炷香都得換五個,這是尿床吧?”
里面有人道:“白員外遇狐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汪臻這才注意到屋里還有個人,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目,聲音聽起來卻年輕,他試探道:“小的會的……大概有一百多段?”
“一百多段?你還是個文藝家呢?說實話!”
汪臻老實道:“二三十段是有的。”
“都是你編的?”
“有五六段是祖上傳下來的。客人們愛聽,小的又編了幾段。”
“詩也是你編的?”
“有幾句是白員外留下的。”
“外面傳的多嗎?”
“不多。”
“你把白員外留下的詩念一遍。”
“哎。”汪臻應著,從“人生若只如初見”,斷斷續續背到苟豈兩句。
程宗揚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像是翻倒了五湖四海,又問了白員外有關的幾件軼事,然後吩咐道:“老敖,帶他去見賈先生。請賈先生辛苦些,將白員外能考實的事跡整理一遍。越細越好。他要是老實就算了,要是不老實就弄死他。”
那人的口氣跟捻死個臭蟲差不多,汪臻當時就矮了半截,隨即被敖潤拎著離開,一路上果然老老實實。
夜色已深,周圍寂無聲息,只有屋上的破洞不時刮過幾股寒風。
片刻後,一道雪亮的光柱毫無征兆地亮起,利刃般劃過黑暗,映出角落里一個人影。
一個白髪蕭然的老頭出現在光柱下,他被繩子綁著,神情委頓地靠在牆角,身邊放著一杆繪著陰陽八卦的旗幡。
“鐵口神算,袁——原來是袁先生。幸會。”
老相士戰戰兢兢地堆起笑臉,“老朽只是想討些錢花花,沒成想遇見閣下。多有……多有得罪。”
程宗揚笑道:“老先生太客氣了。說來是我多有得罪,原本想著守株待兔,沒想到遲來一步,卻被老先生搶了先。老先生這麼大年紀,腿腳還挺利索,竟然逾牆而入。佩服佩服。”
老相士乾笑幾聲,臉色卻慢慢變了。
對面的年輕人笑意淡去,眼神越來越冷厲,雖然面對著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卻如臨大敵。
他舉起那根發光的圓管,對著他的眼睛,沉聲道:“說實話,你究竟是誰?”
老相士被照得眼睛都睜不開,咽了口吐沫道:“老朽姓袁,在鄉間以卜卦算命為生……”
“苟豈是什麼?”
老相士眯著眼睛,可憐巴巴地說道:“好像……是一味藥材?”
“信不信我給你上水刑?美國大兵在伊拉克搞的那種。”
老相士打了個哆嗦。
“別裝了。姓汪的在客棧里頭念出那兩句詩的時候,你那表情就跟雷劈了一樣。還有這個。”程宗揚晃了晃手電筒,“你是頭一個見到這東西,卻一點都不好奇的。以前見過吧?”
被人揭破偽裝,老相士眼神中流露出無比復雜的情緒,混雜著震驚、難以置信、哀怨和留戀、壓抑的狂喜,還有濃重到如同實質的恐懼。
程宗揚自己的心情也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比他更強烈。
他竭力壓下心底的雀躍和疑惑,用充滿威脅的口氣道:“我這里有根電棍,你想試試嗎?”
老相士嘴巴動了動,最後用乾啞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我姓程。”
老相士顫聲道:“你來多久了?”
“先回答我。”
老頭剛要回答,卻猛地閉上嘴,神經質地往四周打量著。
程宗揚沒有開口,只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我姓袁。”老頭聲音輕得像微風一樣,幾乎聽不清楚。
程宗揚謹慎地保持距離,沒有試圖靠近他。
也許這只是個圈套,雖然他不像是什麼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但程宗揚不准備冒險。
“我姓袁。”老相士道:“袁天罡。”
看著程宗揚露出一臉古怪的表情,老相士輕輕吁了口氣,他知道這個名字。
程宗揚問道:“這是你的本名,還是借用的?”
“借用的。”
“本名呢?”
老頭苦笑道:“已經忘了。反正不管我原本叫什麼,都無關緊要。對吧?”
不知道這位袁天罡究竟經歷過什麼,遇到自己這位穿越者之後不但沒有想像中的驚喜,反而深具戒心。
程宗揚想了想,然後撕下鬍鬚,露出本來面目,“認識一下吧。我姓程,程宗揚。”
“本名?”
“如假包換。”
袁天罡反復審視著他,半晌嘆道:“你來的時間不長吧?真幸運啊。”
“什麼意思?”
“肉身降世,可不多見。”
“為什麼?”
袁天罡苦笑道:“我也在找原因。”
“你呢?來了很久?”
“久到我已經記不得以前了……”
“行了老袁,你沒那麼老吧。”程宗揚道:“大家難得遇見,都開誠布公一點,免得誤會。”
袁天罡欲言又止。
“有危險,對嗎?”程宗揚聲音很小。
袁天罡目光閃爍了一下。
“有辦法能回去。對不對?”
袁天罡眼中瞬間爆出精光。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大家為什麼不一起合作呢?”程宗揚望著他打著補丁的衣袍,平靜得說道:“看樣子,你混得可比我慘多了。你還怕我貪圖你什麼嗎?”
袁天罡沉默多時,最後猛地的一咬牙,“幫我解開。”
寒光一閃,袁天罡手腳上的繩索像被風吹一樣鬆開。
他看著程宗揚手中的短刀,驚訝於它的鋒利。
然後拿出一塊帕子,在臉上用力揩抹。
等他放下手,臉上的老人斑已經不翼而飛,眉形和鼻梁都有了些變化,露出的面容如五十許人,只是依然頭白如雪。
“認識一下吧,天命相士袁天罡。”
手電筒被放到一邊,白髮相士望著那道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光柱,眼中流露出無限的眷戀。
“我來得比你早點。到如今……”袁天罡想了想,謹慎地說道:“差不多五十年了。”
“老前輩啊。你來的時候多大年紀了?”
“我是魂魄降世,投生成了一個嬰兒。”
“一歲能言,三歲能詩那種?”
“沒有。”袁天罡苦笑道:“非但不是什麼神童,反而是個痴兒。直到五歲之前,我一直都渾渾噩噩。”
程宗揚猜測道:“大腦發育不夠?”
“也許吧。頭腦中東西太多,又與外界格格不入……”袁天罡道:“猶如莊周夢蝶,夢中燈光電影,應有盡有。醒來卻連飯都吃不上。”
袁天罡嘆息道:“你運氣比我好,整個人穿越過來。我呢,成年人的思維,卻被局限在嬰兒的身體里面,不能走,不能爬,不會說話,連看都看不清楚,你能想像那種感覺嗎?就像是健康人的大腦被放在植物人的身體里面一樣,簡直讓人發瘋。”
設身處地的想像了一下,程宗揚覺得自己背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生在一處大戶人家……”袁天罡道:“的傭人家里。”
“上面有五個哥姊,下面還有三個弟妹。我最初的記憶里只有飢餓。無時無處,無所不在的飢餓。我三歲才會走路,然後就像老鼠一樣,四處去找能吃的東西。尤其是夢中嘗盡天下美食,醒來之後,我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吃。除此之外,我不敢去想別的。因為我一想到曾經吃過的烤鴨、紅燒肉、牛排、火鍋、麻辣小龍蝦……我都會餓得發瘋。”
“……你口味挺雜啊。”
“你要像我那麼餓過,也會什麼都吃得下。”
“吃的都記這麼清,居然把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了?你以前是做什麼的,還記得嗎?”
袁天罡搖了搖頭,“記不清了。以前的記憶都已經零亂了。我想,也許是個電工吧,挺高級的那種,好像是核電站設計編程什麼的。”
“科學家啊,這麼屌?”
“所以你該知道,我所具備的知識面對我的生存狀況時,該有多絕望。我這輩子連塊磁鐵都沒見過!”
“除了核電,你總有其他知識吧?化工、生物、天文地理什麼的。最不濟,你也能吟兩首詩吧?”
“有啊。我所在的那戶人家的小姐就是。”袁天罡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像是憐憫,又像是不忍,慢慢道:“她連地球是圓的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