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四起,群山莽莽。
曲狹的山谷間,一座小鎮沉浸在蒼茫的夜色中。
印著車轍的黃土路從小鎮中間穿過,鎮上唯一一間客棧位於鎮子邊緣,門檐下一盞半舊的白紙燈籠,在寒風中不住搖晃,上面“留仙”二字時隱時現。
一名戴著長腳幞頭,穿著圓領袍服的中年男子立在院門前,翹首望著鎮外的山路,滿臉焦急之色。
院內有人叫道:“小二!燙壺酒來!”
“來嘍!”
正在廚下幫忙的青衣小廝應了一聲,從滾水鍋中撈出一壺酒,放在托盤里,一手穩穩托著,一路小跑送進飯堂。
留仙客棧並不算大,東西兩個小院,中間迎賓的大廳兼作飯堂。
堂內擺著五六張桌子,其中一張圍坐著七八個客人。
上首是一名衣著富貴的年輕人,旁邊坐著一名瘦小乾枯的老者,一雙眼睛骨碌碌轉著,小得幾乎看不見。
小廝放下酒壺,“客官慢用。”
老者擺了擺手,打發他離開。
一名坐在下首的壯漢舉起酒杯,“少主,滿飲一杯!”
年輕人矜持地拿起酒杯,淺淺飲了一口。
眾人轟然叫好,隨即操箸碰盞,放懷歡飲。
小廝折返過來,見中年男子還在院外,湊過去陪笑道:“越二爺,掌櫃的已經帶人去迎了。外面風大,坐屋里歇歇。”
“再等等。”那位越二爺望著山路,頭也不回地問道:“院後的空地都清理過了吧?”
“收拾乾淨了。掌櫃的還找人用黃土墊了一遍。”
“好。看著些灶火,爐上的熱水別斷了,一會兒人多,別耽誤用。”
“廚下的灶火就沒斷過,熱水、吃食、喂馬的草料都備足了。”小廝說著笑道:“也是太倉促了,店里剛住了客人,不好讓人搬出去。好在騰出來的西院也有三間上房,再加上幾間大通鋪,擠一擠,一二十號人也能住得下。”
“差得遠呢。”越二爺自語道:“連人帶馬,三五十號都打不住……”
“越二爺,”小廝陪著小心道:“什麼客人,還得你老人家親自來接?”
越二爺豎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沒有作聲。
小廝“哦”了一聲,雖然沒弄明白,但不敢再問。
心里嘀咕道,這麼大的派頭,莫非是傳說中的大東家?
一陣寒風吹來,穿著青衣的小廝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越二爺,我給你燙壺熱酒去。天兒冷,可別凍著了。”
“吃酒容易誤事,沏壺茶湯來吧。”越二爺回頭看了一眼,隨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廝精神一振,連忙道:“回二爺,小的姓羅,單名一個令字。”
越二爺點了點頭,從袖里摸出幾枚銅銖,丟給小廝,“一會兒打起精神,伺候得好了,改天把你送到長安城的總店去。”
羅令大喜過望,“多謝二爺!”
羅令麻利地沏了壺茶湯,捧給越二爺。
院內又有人喚道:“小二!方才的羊肉再切二斤!”
“來嘍!”
羅令趕到廚下,等廚子老趙切好羊肉,用大盤盛了,轉身送進飯堂。
那桌客人酒興正酣,羊肉落席,眾人紛紛舉箸,熱鬧非凡。
羅令只認識坐在下首的一名白臉漢子,姓汪名臻,是鎮上有名的破落戶。
飯堂還有一位客人,卻是一名身著布衣的白髮老者。
他獨自坐在角落里,就著熱水慢慢吃著胡餅,身後放著一面白幡,上面畫了八卦,寫著“卜卦相面”的字樣。
羅令提著水壺過去,“客官,要不要再續些熱湯?”
相面老者點了點頭。
羅令見這位客人不喜攀談,也不多話,續了熱水,又撥了撥油燈,然後用沸水燙了抹布,一邊抹拭著桌椅,一邊偷偷看著另一桌客人。
酒過三巡,方才的壯漢道:“老汪,你是本地有名的英豪,可知道這留仙坪有什麼來歷?”
“哪里,哪里。”汪臻謙遜了幾句,然後道:“留仙坪這地方雖然不大,可說起來歷嘛,那可了不得……”
汪臻拖長了聲音,見眾人都豎起耳朵,靜等下文,他操箸挾了兩口菜,慢悠悠吃著。
“小二!”老者又道:“再來兩葷兩素,兩份果子,記賬上!”
“好咧!”
羅令答應著,心里卻有些嘀咕。
中午店里接到商州府的消息,說晚間有貴客路過,要在店里落腳。
掌櫃的讓他們打掃客舍,准備迎客。
誰知沒過多久,長安總店的大掌櫃越二爺單人獨騎匆匆趕來,竟是要親自迎候客人。
自家掌櫃識得厲害,趕緊騰出客房,里面被褥、用具全換了簇新的,又按照越二爺的吩咐,把鎮上的豬羊魚雞、果蔬酒水全買下來備用。
留仙客棧所在只是個鄉間小鎮,倉促間也備不了許多貨物。
結果昨晚留宿的一幫客人見店里備了酒菜,也不急著趕路,要來酒肉大肆吃喝起來,還拉來鎮上汪臻作陪。
聽越二爺的口氣,要迎的貴客隨從極多,備的酒食若是不足,可沒地兒買去。
汪臻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開口道:“話說早年間,這留仙坪還是塊荒地,周圍攏共只有三五戶人家,全靠在山窩里種些稷黍,勉強裹腹。”
“其中有戶姓白的人家,家中有個小兒,人稱白娃子。那白娃子自幼愚笨,別說認字,連數都不識多少。到了十來歲,愈發愚了,整日里痴痴呆呆,坐在山頭發愣,認得的都說他是個傻子。誰知到了十五歲那年——你猜怎麼著?”
汪臻賣了個關子,等眾人伸長脖頸,才猛地一合掌,“那白娃子突然間開了竅!字也識了,文墨也通了,還作得一手好詩賦!你說稀奇不稀奇?”
一名三白眼漢子眨巴著眼睛道:“傻子還能寫詩?”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汪臻搖頭晃腦地吟道:“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那位少主豎起耳朵聽著,眼神有些飄忽。
在座的諸人都不大通文墨,也品不出好壞來。
老者道:“留仙坪……莫不是仙人點化?”
汪臻一邊用眼角瞟著那位少主,一邊給自己斟了杯酒,“啯”地喝了,然後抹了把嘴,“咱先往後說——那白娃子有了知識,又突發奇想,要往京城趕考。家里拗不過他,變賣家當,湊足了盤纏。”
“誰知那白娃子鴻運當頭,一舉中了進士!”
“白娃子春風得意,還寫了一首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汪臻吟完又贊嘆幾句,然後道:“白娃子這一下是魚躍龍門,進了中書省,當了員外郎。”
壯漢瞟了上首的年輕人一眼,“員外?”
“中書省的員外郎,那可了不得。”汪臻道:“有道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白娃子中進士還不到十六,又進了中書省,常伴御前,眼看著就要飛黃騰達,青雲直上,誰知又出了事。”
汪臻道:“那白娃子——如今該叫白員外了——做的一手好詩賦,被當朝宰相看中,要招他當女婿。你猜怎麼著?”汪臻掃了眾人一眼,拍案道:“他卻婉拒了!”
眾人一陣交頭接耳。宰相招婿,他居然還不肯?莫非又犯蠢了?
老者道:“莫不是宰相家的小姐生得太丑?”
汪臻哈哈大笑,“老爺子說的是,那白員外眼界可高著呢。話說白員外因為招婿之事惡了當朝宰相,官也做得沒滋味,他年輕氣盛,索性辭官回鄉,整頓家業。說來也稀奇,此處原本都是荒山,土地貧瘠,十種九不收,可他召來佃家,隨便一挖就成了熟地,沒幾年便掙下良田萬頃。這鎮上的人家,當年都是他家的佃戶。”
“白娃子的本名沒人叫了,上上下下都敬他一句白員外。這白員外年過三十尚不曾娶妻,卻從長安帶回好些妖姬美妾。更奇的是時常有人投奔,盡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嬌娘。時間久了,慢慢傳出風聲……”
見那位少主目光移了過來,汪臻壓低聲音道:“各位試想,那白員外原本笨得出奇,家境也貧寒。怎會忽然就開了竅?還中了進士?”
壯漢佯怒道:“你這老汪,淨吊人胃口!”
汪臻笑著道了句罪,然後道:“白員外對此諱莫如深,倒是時間久了,內宅隱約有些傳言,那白員外啊,果真是遇上了仙家。”
眾人來了精神,紛紛催道:“快說!快說!”
“話說白娃子一直到了十五歲,還痴痴呆呆,左近都知道他是個愚的,連親事也未曾說下。家里為此愁眉不展,他卻絲毫不覺,整天不是發呆就是睡覺。這天半夜,白娃子睡得正熟,忽然聞到一股異香。白娃子睜眼一看,屋里不知何時多了個女子。”
“那女子不過二八年華,穿著一身白衣,生得花容月貌,猶如仙子。坐在他的炕邊,正對著他笑。白娃子懵懵懂懂,只聽那女子說,與他有緣,今日特來相報。”
“白娃子那時蠢笨如牛,壓根兒不通人事,只是聞著那女子身上的香氣,不知不覺間……下邊就硬了。”
汪臻壓低聲音,說得猥瑣,引得席間一陣竊笑。
“都說傻人有傻福,那憨兒竟是福星高照,不知哪輩子積的德,那女子也不嫌他土炕敝席,只嫣然一笑,便寬衣解帶,裸著白白的身子上了炕,與白娃子成了好事。”
“自此,那女子夜夜都來陪他歡好,白娃子通曉了人事,正自得趣,那女子千依百順,無不依從。但有一樁蹊蹺,不管多晚,天亮前都會離開。白娃子雖然愚笨,心里也覺得奇怪。一天夜里,白娃子趁那女子睡中未醒,悄悄把她衣服藏了,又在她腳上綁了根紅繩。”
“天快亮時,那女子醒來要走,卻找不到衣服,待摸到腳上的紅繩,更是駭了一跳。正慌張間,忽然外面傳來一聲犬吠……你猜如何?”
那位少主聽得入神,接口道:“如何?”
汪臻一撫掌,“那女子倒地不起,現出原形,卻是一條白毛狐狸!”
少主一拍大腿,“狐仙!”
“少主高明!”汪臻捧了一句,“這鄉間狐仙的傳聞極多,白娃子一看那女子現了原形,哪里還能不明白?於是用紅繩綁住它,逼它吐出紅丸。那狐女百般討饒,但白娃子執拗得緊,只不鬆口。狐女受逼不過,只得吐出紅丸,被白娃子一口吞下。”
“說來也奇!自打吞下紅丸,白娃子立刻變得耳聰目明,心思靈動,不但能讀書識字,還能寫詩作賦,你說神不神?”
老頭腦袋點得雞啄米一樣,“神了!神了!”
“更神的還在後面呢,”汪臻喝了杯酒,“那白狐可不是尋常的狐仙,而是個得道的天狐!吞過天狐的上品紅丸,憨兒不但開了竅了,還多了一樁異處,不拘他身在何處,心念一動,方圓百里的狐女都會聞風而至,任其施為,絲毫違抗不得。”
少主若有所思地說道:“怪不得他不肯與宰相聯姻,有狐女相陪,何須凡間俗女?”
“正是這個道理!”汪臻道:“前面說他入京中了進士,沒過幾年就辭官不作,帶著數名艷女回鄉,起了偌大的家業。每日里呼朋喚友,夜夜笙歌。據說天狐的紅丸能令真陽不泄,神妙非常。”
那位少主狹長的眼中閃過一抹光亮。
“白員外直到壽登百歲,還能夜御數女,盡享人間至樂。最後乘風仙去,遺留的故園藩衍成鎮,就是此地了。”
汪臻笑道:“方才兩位問此地的來歷。想那狐仙到此,便入其彀中,脫身不得,因此這地方也就被叫做留仙坪了。”
“原來如此!”少主感慨道:“有勇有謀,有膽有識!可為一嘆!”
旁邊的老者道:“這是哪年的事了?”
“總有百余年了吧。不瞞各位,汪某祖上就是給白員外做事的,小時候聽爺爺說,我太爺爺還給白員外當過長隨呢。傳言白員外的內宅群芳薈萃,盡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絕色。”
老者嘆道:“也是個有大福氣的。可惜未能一見。”
汪臻道:“前賢雖去,這留仙坪卻成了一處靈地,每每有狐仙出沒。這些年來雖然沒有人能再遇上天狐,得了紅丸,與狐女歡好的香艷軼事卻是不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諸位今晚就能遇上,莫說春風一度,便是僥幸得了狐仙的紅丸也未可知。”
壯漢笑道:“昔爺,今晚睡覺可得睜隻眼,說不定有狐仙看上你了呢。”
眾人哈哈大笑,羅令暗暗撇嘴。
汪臻這破落戶慣會察顏觀色,全靠著一張嘴混吃混喝。
平常慣用的伎倆,就是拿白員外遇狐說事,前面一番說辭敲鼓聽音,若是文人,就會大講詩賦,拼湊些章句,冒充白員外的詩文;若是熱衷功名的,就會大講當了進士之後,如何做官;若是熱衷富貴的,就會大講如何與豪門權貴聯姻;若是貪圖錢財的,就會講辭官之後,如何起家興業……總之就是四個字:投其所好。
那少主方才欲言又止,多半是席間不好多問,待散了席再討教紅丸的詳情,這便上了汪臻那廝的套,左右要撈他一筆銀子出來才肯罷休。
夜色越來越深,外面的越二爺也越發焦急。
忽然遠處亮起一點燈火,接著馬蹄聲隱隱傳來,一行車馬從山坳駛出。
越二爺長舒了一口氣,連忙撩起衣袍,快步迎上前去。
客棧掌櫃帶了兩個伙計一道去迎,這會兒早早便下了馬,牽著韁繩在最前面引路。
後面一名大漢虎背熊腰,雄壯威猛,他腰佩長刀,肩後背著一張鐵弓,身形剽悍。
再往後是十余騎護衛,雖然不露崢嶸,但落在越二爺這等見慣了人物的老手眼里,那些護衛個個都是百戰之余的精銳,殺的人只怕比前面那壯漢還多。
後面五輛雙轅的寬廂四輪馬車,車上未打旗號,也沒有什麼多余的裝飾,但一看車輛的木料、做工,就不是尋常貨色。
車旁跟著一名彪形凶漢,卻是一名獸蠻人。
那獸蠻漢子雖是徒步,卻與旁邊的騎手差不多高,隆冬進節,他只披了一條獸皮坎肩,裸露的雙臂生滿濃毛,形如野獸,口中伸出一對獠牙,臉上印著一塊巨大的青斑,顧盼間如同虎狼,凶獰可怖。
相比之下,車旁另幾名騎手身形就纖細多了,體態窈窕,顯然是女子。
只不過她們頭上都戴著圓笠,用來遮風的面紗從笠沿一直垂到肩下,看不清容貌。
一名富態的圓胖子縱馬過來,他身著錦衣,後面緊跟著兩名隨從,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
石越在道旁伏身拜倒,揚聲道:“在下石越,見過少主!”
小胖子跳下馬,扶起石越笑道:“石二哥是吧?我聽石超石大哥說,這邊的生意全靠你來打理,這回可要勞煩二哥了。”
“不敢。”石越起身笑道:“接到家主的吩咐,小的就趕緊過來,所幸沒有錯過。不然這回可要大大地吃個掛落了。程……”
小胖子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然後小聲道:“不瞞石二哥,我師傅不方便露面,外面的事都是我來操持。我姓高,名厚道,你叫我小高就行。”
石越心下有些失望,後面一名長隨適時的插進來,“衙內,先上馬吧。”
高智商翻身上馬,“石二哥,請。”
掌櫃也趕緊牽來一匹馬,扶著石越上馬。
石越心下暗暗計較,既然被稱為衙內,多半是宋國人氏,口上試探道:“不知高公子仙鄉何處?”
“我?臨安人氏。”高智商滿不在乎地說道:“我爹高俅,不怎麼爭氣,一大把年紀了,只當了個太尉。”
“哎喲!”石越雖然是唐國客商,宋國太尉還是聽過的,實打實的軍界第一人,這衙內的身份可不簡單。
兩人說笑著往客棧走去。
客棧的掌櫃帶著伙伴把眾人迎進院內,將馬匹安置在馬廄中。
安置不下的,都帶到店後已經打理好的空地上,然後送來早已備好的草料、豆粕、飲水。
敖潤背著鐵弓在客棧內外踩點,韓玉、鄭賓、劉詔等人都是行慣路的老手,張羅著將四輛馬車靠著院牆圍成一個擋風的小圈子,然後在中間搭起帳篷,鋪好乾草和氈毯。
最後一輛馬車駛進院內,一名臉色蒼白的黑衣人從車尾跳下,陰沉著臉繞了一圈,用鼻子四處嗅了嗅,然後腳往後一踢,“呯”的把院門關上,門板險些撞到石越的鼻子。
石越一路跟隨,本來想向貴客獻個殷勤,卻被人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臉上訕訕的,有些掛不住。
“該死的閹狗!”高智商隔著院門小聲罵道:“混賬東西!狗仗人勢!王八行子!沒卵子的貨色!干!”
罵得雖然歡實,但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被中行說那狗賊聽到。
石越這才曉得,方才那人居然是個太監。
家主只告訴他,程氏商會的少主前往長安,讓他沿途接送,途中一切用度不計成本,不計人力,務必讓貴客滿意。
關於這位程少主,家主沒有講多少,石越還是回建康時聽人說過幾句,此時方知程少主身邊的近侍居然是太監,堂堂宋國太尉的衙內,也只是個跑腿的徒兒。
這背景深不可測,難怪自家主人如此上心。
高智商罵完,拉著石越往飯堂走,小聲嘀咕道:“石二哥是自己人,也不瞞你。我師傅不方便露面,外面的事都是我的來跑,咱們心里知道就行。”
“明白明白。”
高智商親熱地往石越肩頭拍了一把,“二哥多體諒,謝了!富安!富安!”
高智商一迭聲嚷著,讓富安把自己親手從雲水釣的幾條魚取來,好讓石二哥嘗嘗鮮。
趙合德透過車窗看得清楚,見中行說自作主張,把人關在門外,不由好笑。
她想想又覺得不合適,扭頭道:“你不去見見他們嗎?”
“算了吧。”程宗揚道:“見面就剩磕頭了,什麼事都說不了。讓高智商跟他們打交道吧。剩下的等見著石胖子再說。”
石越是金谷石家的主事,主掌唐國生意,在唐國商界也頗有些身份,但說到底不過是石家的世仆,有高智商跟他打交道足夠了。
趙飛燕臉色雪白地躺在軟榻上,歉然道:“都怪我,連累了大家……”
“這能怪你嗎?誰能想到正好遇上起風,雲水的浪會這麼大?別說你這種以前沒走過水路的會暈船,我都有點暈呢。”程宗揚道:“在船上這幾天,晃得我做夢都想吐。”
一行人離開舞都,從舞陽河口乘船北上,沒幾日便遇上北風大起,雲水風浪大作。
趙飛燕等人不慣乘船,暈船暈得厲害,不得已棄舟行陸。
洛幫派來的船隻在最近的碼頭停下,眾人分成兩路,小紫與呂雉、驚理、吳三桂等人按照原路,打著漢國使節的旗號,走雲水北上,從渭水進入長安。
呂奉先本來跟高智商玩得高興,但程宗揚怕他上岸惹事,塞到船上,由吳三桂盯著。
剩下的程宗揚、高智商、敖潤等人,連同諸女走陸路。
他們上岸的房州屬於唐國山南東道,沿途重山迭障,一路跋山涉水,結果飛燕又在路上暈車,比走雲水還要辛苦。
“都怨我,非要帶你上路。”程宗揚摸了摸她的臉頰,“又瘦了。”
趙飛燕道:“是我想跟你的。”
程宗揚知道她的心思。
洛都之亂,最慘烈的戰事都發生在長秋宮周圍,死者逾萬。
宮人數量銳減至不足三成,一到夜間,宮中陰風陣陣,甚至還有鬧鬼的傳言。
程宗揚一去舞都,再無人陪護,姊妹倆驚心之余,大著膽子逃出宮禁,寧願陪在程宗揚身邊,也不肯在宮中享受尊榮。
蛇夫人走過來,摘下斗篷道:“院子里只有三間客房,奴婢剛進去看了,收拾得還算乾淨……”
話音未落,中行說的喝斥聲便從車外傳過來,“愣著干嘛!還不趕緊去清掃打理!滿屋子的穢氣,能住嗎?沒長眼睛啊!賤婢!”
蛇夫人笑道:“壽奴和光奴又挨內總管的罵了。”
在登基大典上一通胡鬧,作為待罪之身的中行說仍然毫不收斂,在內宅照樣以總管自居,對一眾奴婢呼來喝去,氣焰囂張,尤其是成光和孫壽二女,本就地位低下,又是他這個帝黨余孽的眼中釘,沒事兒都想踹兩腳那種,逮到機會便斥罵不絕。
對中行說這廝,程宗揚也是恨得牙癢。
要不是紫丫頭要留著他,自己早就把這死太監給活埋了。
阮香琳道:“三間屋子,侯爺住上房,剩下兩間廂房,姊妹們擠一擠吧。”
“給賈先生留一間。”程宗揚道:“我瞧他路上也顛簸得厲害。順便讓義姁去看看。”
阮香琳遲疑道:“賈先生住進來?畢竟是內宅……”
程宗揚此行,身邊的女眷就有十余位,且不說三間客房本就不夠,再來一位男客,眾女出入都不方便。
“讓高智商跟他一道住。反正就一個晚上,要是覺得不方便,用布幔隔開好了。”
“那好。”阮香琳笑道:“我去廚下熬些姜湯,大伙兒都喝一口,免得趙娘娘又是暈船又是暈車的。”
趙飛燕本想道歉,話到嘴邊又頓住了,“多謝姊姊。”
這邊高智商與石越一道往飯堂走去,敖潤迎面過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高智商對石越道:“只顧著趕路了,石二哥,我先上趟茅房。”
“這邊。”石越指了指方位。
高智商鑽進茅房,片刻後敖潤也跟了過來,一邊解著褲腰帶,一邊道:“里頭有一伙江湖人,看著不怎麼安分。”
“趕走?”
敖潤皺眉道:“有個硬點子,有些扎手。”
“多硬?”
“比我強點兒。”
高智商摸著下巴道:“那也沒多硬啊。”
“滾!”
“開個玩笑嘛。”高智商放鬆下來。
且不說車隊這幫兄弟個頂個的能打,就是師傅那些姬妾侍婢,也都不是善茬。
真要放開來拼殺,幾名江湖漢子根本不夠打的。
敖潤道:“一會兒盯著些,他要不惹事,咱們就井水不犯河水……”
“別啊。”高智商道:“趕了一天的路,還要費心盯著他們?讓我說,還是找個茬,把他們趕走了事——咱們自己住的地方都不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