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丹鳳門。
燈樓上,唐國群臣與各方使節都無心理會下方歡呼的百姓,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時瞟向東南方的大寧坊。
與其他各坊遍布華燈不同,大寧坊內的燈光正在不斷熄滅,隨著夜色漸深,光线反而越來越暗淡。
唯有東南隅的興唐寺前,一座數丈高的燈樹光華奪目,與坊內的黑暗形成強烈的反差。
眼看群臣的私語聲越來越嘈雜,鄭注舉杯唱道:“臣等為聖上賀!吾皇萬壽無疆!”
文武群臣與各方使節紛紛舉杯,高聲道:“敬賀聖上萬壽!”
唐皇拿起七寶金樽,心神不屬地舉到唇邊,忽然手指一抖,那只七寶鑲嵌的金樽“咣”的掉落在地,他望著大寧坊那座燈樹,眼中露出驚駭的神情。
興唐寺前,巨大的燈樹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推動一樣,慢慢傾斜。
無數燈盞中的清油潑濺出來,猶如飛流的瀑布。
緊接著,竹架轟然傾倒,數以萬計的燈焰連同燈盞從空中翻滾著墜下,宛若無數繁星帶著烈火墮向地面。
燈焰墜入油中,火勢暴漲,無數火焰宛如長蛇沿著竹架升騰而起,正在燈樹前誦經的興唐寺僧人驚惶地四處奔逃,身後的燈樹瞬時化為火海。
燈樓上的君臣、使者都站了起來,駭然望向大寧坊。
高逾五丈的燈樹連坊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丹鳳門上的眾人當然不是瞎子,眼看著燈樹轟然倒塌,不禁盡皆失色。
興唐寺以興唐為名,同樣屬於皇家寺廟,寺中供奉有唐國歷代先皇御容,一旦在上元夜失火被焚,必定引起朝野嘩然。
仇士良像火燒屁股一樣跳起來,揪住旁邊一名小太監,尖聲道:“快!快傳神策軍!大寧坊走水了!”
忽然腳背一緊,被人踩住。
仇士良愕然抬頭,卻見那位徐仙長定定看著他,眸子中似乎藏著無數玄機。
仇士良本能地往上首看去,心里不禁咯噔一聲。
李昂金樽脫手墜地,卻渾然不覺。
他臉色時青時白,兩眼直勾勾望著旁邊的紫袍僧人,窺基大師,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阿彌陀佛。”窺基面黑如墨,此時沉聲道:“我十方叢林自有佛祖庇佑,陛下何必煩憂?”
“咣”的一聲,李炎將手中的金樽砸在地上,大步上前,厲聲道:“皇兄!
大寧坊出了什麼事?“
李溶從後抱住他,“五郎!你別……”
李炎甩開他,喝道:“田令孜呢?他去做什麼了?還有魚弘志……”
“住口!”鄭注厲聲道:“殿下身為宗親,咆哮君前,該當何罪!”
“皇兄!”李炎亢聲道:“今日上元,使節雲集,為何獨不見程侯?”
李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李成美上來摟住李炎的腰,“五叔,你喝多了!”
李炎掙扎著說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姑姑呢?你給我放手!”
“啪!”窺基大袖一卷,一個耳光重重抽在李炎臉上。
“聖上乃天下至尊,豈容爾等放肆!”窺基冷冷盯著他,“這一記耳光,乃是先皇所賜!”
李炎退開兩步,然後晃了晃頭,啐出一口血沫,“好!好!好!”
他抬手一揖,“是臣弟孟浪了。酒沉失儀,請陛下恕罪!”
說著李炎拂袖而去,高聲道:“備馬!本王喝醉了!這就滾回家去!”
段文楚面白如紙,看了看江王李炎,又看了看唐皇李昂,再看了看有意無意湊到一起的秦、晉、昭南三國使節,嘴唇都不由哆嗦起來。
單是一位程侯,分量幾乎比這三位加起來都重,他若是出事,大唐立刻便是舉世皆敵。
以一國之力,面對普天之下的熊熊怒火,自己這位鴻臚寺少卿怕不是一上談判席,就會被那幫如狼似虎的對手們活活分屍……
仇士良眼珠亂轉,他這會兒才省悟過來,這麼要緊的場合,不但王爺沒有露面,老魚、老田,連魚弘志那個小閹狗都沒在!
自己里里外外一番的忙碌,還覺得挺露臉,仔細一想,好嘛!
原來就自己被甩在了外頭,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
自己這麼下力氣給皇上賣命,硬沒人跟自己通個氣!
仇士良鼻中一酸,險些墮下淚來,接著心頭泛起一股寒意,激零零打了個冷戰。
他顧不上去理睬上面的陛下,一把揪住徐正使的衣袖,嘶啞著嗓子道:“仙長……”
徐君房一派仙風道骨的高人風范,淡然道:“人心難測,天意難違,仇公何必煩憂?”
這話與窺基方才所言如出一轍,仇士良心里卻如油煎一般,咬牙道:“還請仙長有以教我。”
徐君房低低嘆了一聲,“貧道誤入紅塵,猶難渡己,何以教人?”
仇士良也顧不得體面,拉著徐君房顫聲道:“仙長道法通玄,只求仙長指條明路……”說著矮下身去。
“使不得!”徐君房連忙扶住他,輕輕拍了拍仇士良的手背,低聲道:“吾觀仇公印堂發亮,乃是紫氣東來之相,必定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紫氣東來?”
徐君房微微頷首,“利在東南,得見貴人。仇公不妨遣人探訪一二。”
“東南?”仇士良眼珠一轉,“來人,去大寧坊看看出了什麼事。機靈些,打聽出來,趕緊回來稟報!”
“干爹,你放心,孩兒這便去!”
仇士良吁了口氣,雖然不知道大寧坊出了什麼事,但被徐君房一通忽悠,倒是安心不少。
他卻不知這位徐正使此時渾身的冷汗順著背脊,一直流到腳後跟里。
好歹徐君房也是見過屍山血海的,才硬撐著面不改色,但心里比誰都急。
程頭兒要是出事,自己可怎麼辦?
自己就這麼個正經能靠得住的後台……
想著他抬起眼,對上申服君和謝無奕兩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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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寧坊。興唐寺。
無數流火從天而降,地上火光連成一片。
紛亂中,一道人影從火海中殺出,順勢一刀,將著火的竹架斬斷。
程宗揚神情凶狠,他衣角被火焰燒著,發髻也被燙得卷曲。
在岐王宅干掉鬼金羊之後,他沒有絲毫停留,立即逃生。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人跡稀少的暗處,而是對著正東邊燈火通明的興唐寺直奔而去。
事實證明他這一鋪賭對了,聞訊趕來的龍宸殺手顯然沒有料到,他會自投羅網般地衝向屬於十方叢林的大廟,沒有來得及合圍阻截,就被他從空隙間闖出。
兩名朱雀七宿的龍宸殺手銜尾追上,雙方一前一後奔著興唐寺前那座巨大的燈樹衝去。
興唐寺的僧人正在燈樹前大做法事,誰也沒想到會有人自殺般衝進遍燃火燭的燈樹內,一路上刀隨人走,橫劈豎斬,將竹架砍得七零八落。
失去竹架的支撐,燈樹轟然倒塌。
程宗揚衝出火海,隨即返身一刀,將追上來的一名龍宸殺手硬生生劈回火中。
那人靴上、衣上早已沾滿燈油,本來想著衝出火場,盡快撲滅,卻不料那位程侯會反手一刀,將他逼回火中。
一步之差,便成了斷絕生死的鬼門關,那人被他蓄滿力道的一刀逼退數步,無數火蛇盤旋著纏住他的雙腿、身體、手臂。
那人暴喝著扯下衣物,一邊撲打一邊往外猛衝,眼看著到了火場邊緣,那柄玄黑的長刀再次出現,刀光破開火焰,朝他胸口劈來。
那人斜過身,揮臂擋住刀鋒,著火的手臂瞬間斬斷。
他氣管被吸入的火焰炙傷,無法痛叫出聲,此時拼著丟掉一條手臂,舍命往外闖去,緊接著胸口仿佛被巨槌擊中,胸骨盡碎,整個人倒飛著落入火海。
程宗揚一腳將那人踢回火中,隨即轉身,往寺院北邊掠去。
另一名龍宸殺手被火海阻擋,等他從另一邊繞來,那位程侯已經越過寺院一角,消失在黑暗中。
那名龍宸殺手回頭看去,只見同伴已經被大火吞噬。
他猶豫了一下,停住腳步,摸出一只海螺狀的銅哨,放到口中。
組織的情報顯然出了偏差,以那位程侯顯露的修為,一個人追上去,只會是送死。
程宗揚遠沒有那名龍宸殺手以為的那麼從容,他的生死根幾乎停滯,消耗的真氣難以補充,這會兒已經是強弩之末。
如果再被追下去,恐怕不用打,自己就能把真氣耗盡。
他衝進一處宅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闖進一間倉房,往谷堆後一藏,立刻開始盤膝打坐,一邊修復受創的竅陰穴,一邊催動近乎凝滯的生死根,一邊氣沉丹田,按照大周天的運功路线,將真氣送至四肢百骸,盡力打通尚未痊愈的帶脈。
程宗揚後悔得腸子都青了,當初與王守澄交手,自己經脈受創,靠著白霓裳和黎錦香兩女的元紅恢復大半,只剩帶脈還沒有徹底復元。
早知道如此,自己真應該開了雉奴的處女!
干!放著雉奴的處女沒去用,簡直活活後悔死!
進入六級通幽境之後,程宗揚行氣愈發精深,隨著真氣的運轉,氣息變得悠長,躁郁的思緒也化解了少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忽然有人說道:“這邊。”
細微的腳步聲響起,慢慢逼近門口。
方才的聲音再次傳來,“有燈油味,在這里了。”
有人笑道:“老大,咱們這回是不是發財了?”
“若是只說發財的話……”那人笑了一聲,“聽說程侯比皇上還有錢,要是把程侯送回去,說不定咱們賺得更多。”
程宗揚心下暗凜,外面這人聽聲音年紀不大,心眼兒卻是不少,一句話就讓自己起了拿錢買命的心思,拼死一戰的心思淡了不少。
但想想也知道,各方聯手的局面下,就算他們有這膽量,也難有那本事把自己送出去。
那人笑道:“程侯,你說是不是?”
程宗揚嘆了口氣,從藏身處出來,打量了眾人一眼,“銀槍效節?”
來的一共五名,兩人在外,三人在內,最前面是一名年輕的低級軍官,頭戴著一頂鳳翅盔,腰間懸著一柄寶劍和一張銀弓,他身材高大,體形矯健,猿背蜂腰,眉眼間英氣逼人,這會兒手中握著一杆銀亮的長槍,正筆直對著自己。
那年輕軍官唇角慢慢挑起,輕笑著對同伴道:“發財了。”
程宗揚橫刀在手,“就怕你有命掙沒命花。”
“富貴險中求嘛。”那年輕軍官笑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到底我們兄弟有沒有發財的命!”
最後一個字剛一吐出,那年輕人便踏前一步,腳下猶如生根一般,憑著腰臂的勁力一寧,銀槍白蟒般翻卷而來。
程宗揚退後半步,戰刀斜著朝對手的槍鋒劈去。
他在十字街見識過銀槍效節的長槍,知道他們用的銀槍是以銀為飾,槍杆以上等椆木制成,材質堅硬柔韌,但畢竟還是木材,只要刀鋒劈中,立刻就能斬斷長槍。
這些魏博精銳雖然悍勇,但以身手而論,比武穆王親手調教的星月湖大營老兵還差得遠,如果他們三二十人同時殺來,自己肯定有多遠跑多遠,但只有五個就敢來跟自己硬撼,程宗揚覺得有必要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實力碾壓!
那年輕軍官槍至中途,忽然一頓,血紅的槍纓旋轉著抖開,“叮”的一聲,槍鋒先發後至,不僅避開他的斜劈,反而使出一記鳳點頭,正刺中他的刀身。
程宗揚一時大意,沒想到一個魏博的低級軍官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槍法,刀身劇震之下,傳出一聲琉璃破碎般的輕響,隨即化為一片星芒,消湮不見。
貫滿力道的一刀突然消散,程宗揚手中只剩下光禿禿的刀柄,險些脫力。
他躍開一步,驚疑地看著對手。
這年輕人身手絕不在呂奉先之下,魏博牙兵難道這麼強嗎?
那年輕人也沒料到一槍刺下,那柄戰刀竟然像泡沫一樣迸碎,他謹慎地沒有追擊,同樣退開一步,拉開距離。
程宗揚雙手握住刀柄,“嗡”的一聲,柄上電光吞吐,重新凝出刀身。
他不敢再行險,趁交手時出奇不意地凝出刀身。
這年輕軍官槍法不俗,萬一被他抓住刀身未成的空當,自己就悔之晚矣。
那年輕軍官眼睛亮了起來,“居然還是一把神兵?兄弟們!發財了啊!”
程宗揚道:“你這把槍也不錯,留下來給我改個牙簽吧。”
那年輕軍官灑然一笑,一手握住槍尾,翻腕往前一送,喝道:“吃我一招!
孤雁出群!“
用馬尾染成血紅色的槍纓如輪般張開,雪亮的槍鋒筆直刺出,捅向程宗揚胸口。
程宗揚飛身而起,從上躍進槍圈,戰刀順著槍杆掠下,切向他的手腕。
那年輕軍官跨步矮身,整個人往下一伏,幾乎貼到地面,“蒼龍擺尾!”說著槍鋒從腰側探出,挑向程宗揚的小腹。
“叮”的一聲,刀槍相交,程宗揚借勢後躍,落在谷堆上。
交手三招,他已經意識到這一場的麻煩大了。
那年輕軍官功底扎實,槍法高明,顯然有名師指點,下過一番苦功,比起號稱天才的周飛只強不弱。
這樣的身手,居然只是個牙兵?
魏博有這麼藏龍臥虎嗎?
難道這和觀海的屍傀一樣,是一個專門針對自己的圈套?
程宗揚越想越多,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另外幾人。
其余四人兩個守在門外,另兩人不遠不近地靠在左右,隨時都可能加入戰團。
不過看他們握槍的手法和力道,更接近自己印象中的魏博牙兵。
看來只有這名年輕軍官是個硬茬,只要干掉他,剩下的不難打發。
程宗揚刀交左手,右手五指屈伸了一下,然後駢指使了個刀訣。
年輕軍官笑道:“程侯是要單手奪槍?”
“讓你猜著了。來吧,小子!”
程宗揚一躍而下,戰刀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在刀尖處迅速聚結。
“黃龍取水!”年輕軍官揮槍攻上,直刺他的右肋。
程宗揚側身避開,劈出的刀尖驀然迸出一團火光,刀身烈焰乍起。
年輕軍官認出他的戰刀非同凡品,早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此時一記鷂子翻身,利落地躲開刀上濺出的烈火,頭也不回地凌空反刺,喝道:“白猿拖刀!”
槍鋒准確地畫過一道弧线,挑向程宗揚心口。
程宗揚空出的右手終於探出,冒著斷腕的風險,一把撈住槍杆,接著手起刀落,將槍杆一斬兩段。
方才在火中與那名龍宸殺手對陣時,他發現這柄鐳射戰刀居然還有吞火的奇效。
本來憑空凝出的刀鋒就特別利於真氣運行,此時他靠著九陽神功的掩護,將收蘊的火焰逼出,果然一擊奏效!
程宗揚扔下槍杆,正待揮刀搶攻,卻聽那年輕軍官在半空叫道:“程侯好身手!能斬斷薛某銀槍的,你是頭一個!”
頭頂風聲一緊,那名軍官劈手將斷槍擲來。
程宗揚橫刀拍飛槍杆,接著斜斬過去。
只聽旁邊一聲斷喝,“老大!”一名軍士揚手拋出銀槍。
那名年輕軍官身在半空,抬手一把接住,接著腰身猛然一擰,整個人凌空橫翻過來。
“青龍獻爪!”
銀槍游龍般盤體而過,一截雪亮的槍鋒從身下遞出,迅猛無鑄地斜刺而出,正中程宗揚胸口。
程宗揚剛要搶攻,槍鋒已至胸前,他急忙後退,槍鋒已然及體,在他胸前拖出一道尺許長的裂口,他虎吼一聲,抬腕將銀槍斬斷,踉蹌著往後退去。
“叮”的一聲,一支令箭從他懷中滾落,掉在地上。
“老大!”
另一杆銀槍擲來,那名年輕軍官一把接住,落在地上,腳下扎了個馬步,雙手持槍一抖,馬尾染成的槍纓旋轉如輪,正要趁勢刺來,忽然間往下一斜,蜻蜓點水般挑住那支令箭。
令箭高高飛起,那年輕軍官猿臂輕舒,拿在手中,仔細看了一眼,然後往程宗揚看來,“天策府?”
程宗揚一手按住胸口,雖然被令箭擋了一記,沒有被槍鋒開膛,但銀槍帶起的勁風仍然在皮肉上劃過,傳來火辣辣的痛意。
年輕軍官手指摩挲著令箭,“衛公?”
程宗揚沉下心來,將戰刀橫在身前。
“盡給我找事……”那年輕軍官嘟囔了一聲,揚手把銀槍擲還給同伴,吩咐道:“大春、興霸,你們去外面盯著!心鶴、慶先,你們把槍收拾好,別讓人看出來。”
“知道了,老大!”
門外兩人應了一聲,到院外望風。
另外兩人撿起斬斷的銀槍,蹲在門外忙碌起來。
那名年輕軍官摘下鳳翅盔,托在手中,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認識一下,皇圖天策府騎兵科畢業生,薛禮。教官衛公,指導教官李牧。”
程宗揚收起戰刀,苦笑道:“你是霍去病那小子的同學?”
薛禮笑道:“我比那禍害早兩期,但也在府里一塊兒廝打了好幾年。”
程宗揚忍不住道:“既然是皇圖天策府畢業的,怎麼……”
霍去病剛畢業,就被稱為少將軍,這一次洛都之亂,霍子孟舉賢一點兒都不帶避親的,直接舉薦霍去病為長水校尉,名列八校尉之一。
薛禮的身手、心計都是上上之選,從軍多年,卻還只是個魏博牙兵的低級軍官,起步未免太艱難了。
薛禮笑道:“天策府名將如雲,唯獨在唐國不怎麼吃香。”
程宗揚明白過來,不僅唐皇對天策府萬分忌憚,各地藩鎮同樣不喜歡這些隸屬於唐國朝廷的未來將星,可想而知薛禮等人的處境有多尷尬。
“程侯既然手持衛公的令箭,就是自己人。”薛禮道:“閒話不多說了,這一次樂從訓、田令孜、十方叢林聯手,出動上千人馬,在大寧坊布下天羅地網,程侯想脫身可不容易。”
薛禮一邊說一邊解下衣甲,“最好假扮身份,設法混出去。正好你我體形差不多,委屈程侯,暫且扮成銀槍效節。”
薛禮爽快得讓程宗揚都有些意外,兩人素不相識,能放自己一馬已經夠意思了,這會兒居然二話不說,解甲相贈,替自己擔下血海般的干系。
而這一切,僅僅因為衛公一支令箭。
“靴子。”薛禮提醒道:“程侯靴子沾了燈油,能聞到氣味。咦,程侯這靴子好生輕巧……”
程宗揚笑道:“送你了。”
薛禮穿上那雙外邊蒙了牛皮的運動鞋,試著跳躍了幾下,不由得眉開眼笑,“好靴!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你呢?”
“我隨便找個地方先避避。”薛禮道:“要是運氣好碰見同袍,就借他們衣甲一用。”
程宗揚不由望向另外幾人。
“這些都是我的手足同袍,生死兄弟。”薛禮指著眾人,逐一介紹道:“周春、姜興霸、王心鶴、李慶先。”
四人各自點頭示意,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老大的命令提出半點兒質疑。
程宗揚微微有些汗顏,有過左彤芝的經歷,他本能地以為薛禮把人支開,是起了滅口的心思。
這時才意識到,他們這些軍中同袍,與左彤芝周圍魚龍混雜的江湖漢子完全是兩碼事。
所謂的江湖義氣,在這些同生共死的軍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就像武二再猛,可他的流氓習氣未除,也不適合加入星月湖大營一樣。
薛禮吩咐道:“你們跟程侯一起走,設法把程侯送到坊外。”
門外的王心鶴、李慶先應了一聲,站起身來。
他們將銀槍兩端的斷口挖出凹孔,削了塊木楔釘緊,用魚鰾膠黏好,外面抹了些銀粉。
雖然無法再用來廝殺,但拿在手中看不出絲毫破綻。
“東南兩邊人最多,北邊和西邊也不少。不過要想混出去的話,最好是走東邊。”薛禮道:“東邊是藩鎮的人馬,除了魏博,還有平盧和淮西,魚龍混雜,有大春他們照應,更容易蒙混過關。”
程宗揚點了點頭。
“還有,”薛禮提醒道:“周圍的街口也有人把守,即使出去也要小心。”
程宗揚拱手道:“多謝。”
薛禮右臂橫胸,行了個軍中的禮節,“見到衛公,請替薛某問衛公好,當日賜劍之意,薛某不敢稍忘。”
“放心!”程宗揚換好衣甲,向薛禮點了點頭,然後在四名銀槍效節軍士的簇擁下,離開倉房。
五人手持銀槍從巷中出來,一路上遇上不少十方叢林的僧人、隨駕五都、藩鎮軍士,程宗揚將頭盔壓得低低的,沒有引來絲毫關注。
竅陰穴痛楚稍減,但那個熟悉的影子已經消失不見,無論他怎麼催動真氣,都無法像從前一樣召喚泉奴的存在。
路過的僧人、軍士仍在挨家挨戶的搜索,其中幾個身上染血的,讓程宗揚心頭一陣發緊。
不知道他們身上的血跡來自韓玉、戚雄,還是范斌和獨孤謂……
經過前期的混亂之後,敵軍此時的搜索有章法多了。
先是江湖人占據區域內的高點,然後由軍士與僧人混編的隊伍一處一處搜索。
幸好薛禮在魏博軍中不怎麼受待見,帶著自己一伍的兄弟被單獨打發出來,才讓自己有機會魚目混珠。
興唐寺沒有佛塔,整個大寧坊最高建築物屬於太清宮的樓觀,而且位於西南隅的角落里。
那些江湖人只能一處一處排查,無法做到監控全場。
這一刻,程宗揚無比懷念小賤狗。
早知如此,真應該跟它拉拉關系,不為別的,只為那片澄心棠,自己就應該多跟它親近些。
這會兒若是有澄心棠幫忙改易形貌,自己說不定早就混出去了。
但話說回來,黑魔海用過的東西,自己也不敢拿來就用,鬼知道他們有沒有在里面做過手腳。
程宗揚扛著銀槍,跟著四人穿街過巷。
忽然附近一陣叫嚷,“有刺客!”
“快來人!淨岸師兄受了重傷!”
“快追!”
四人停下腳步,齊齊看向程宗揚。
程宗揚面沉如水,“走!”
自己活著才有報仇的希望,否則遇難的兄弟就白死了。
周春道:“走十字街,去東門?”
“行。”
程宗揚橫下心來,不再理會旁邊的喧嘩聲。
眾人加快腳步,繞過出現刺客的區域,踏上十字街。
東門已然在望,能看到坊門同樣緊閉,門前守著一隊銀槍效節。
周春和姜興霸兩人在前,先對了口令,一邊隨口抱怨道:“這得折騰到什麼時候?”
“早著呢。”一名軍士道:“方才十方叢林領頭的和尚,被刺客捅了一劍,差點兒歸西。”
“刺客呢?”
“跑了。這幾個點子太硬,扎手得緊。哎,你們怎麼撤下來了?”
周春指了指坊牆,“我們去上面換防。”
“你們小心,剛才外面有人攀上坊牆,還傷了兩名兄弟。”
“誰這麼大膽?”
“一個小胖子,還有個帥哥。那帥哥挺厲害的。來了十幾名兄弟,才把他打下去。”
程宗揚在周春腰間輕輕拍了一記。
周春道:“那胖子呢?”
“那小胖子光在下面瞎咋唬。被兄弟們射了兩箭,嚇跑了。”
說話間,眾人踏上坊門內側的台階。
高智商和呂奉先?
他們聽到動靜,趕來大寧坊?
若是外面有人接應,自己脫身會容易得多。
程宗揚看了眼坊內,只要自己踏上坊牆,就立刻往外一躍,直奔永嘉坊。
等他們反應過來,自己都已經在天策府喝熱湯了。
程宗揚恨恨想道,只要本侯逃出生天,等回過手來,先從十方叢林的禿驢開始,然後樂從訓、田令孜、黑魔海、廣源行,有一個算一個,挨個報復過去!
就在這時,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吵鬧,“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刺客了!”
“這賤人下手好狠!專往眼珠、陰囊招呼。”
“小娘皮長得還不賴,沒想到這麼毒……”
程宗揚雙腳像釘住一樣,望向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