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汗浸浸的,全是冷汗。
回想起被李輔國窺破心思的一眼,程宗揚仍不禁毛骨悚然。
他二話不說翻臉走人,不只是因為表面流露出來的憤怒,更擔心的是自己無意間一個疏漏,被他窺破來歷。
李輔國提及興慶宮,絕非隨意之談。
自己雖然刻意掩飾,但在興慶宮的所作所為,多半已經落入有心人眼中。
如李輔國這樣歷事多年的老東西,說不定已經猜出自己尋找的目的。
他本來還想問問唐國如何應付淮西的叛亂,卻沒想到李輔國行事如此露骨,一旦琉璃天珠到手,立刻毫不掩飾地對自己進行窺探,顯然大局已定之下,不怕跟自己翻臉,甚至主動出擊,逼迫自己驚惶失措之余,露出破綻。
干!
這該死的老東西,簡直是狗臉!
剛拿到好處,立馬翻臉不認人。
心術之歹毒,行事之無恥,手段之狡詐,幾乎是自己生平僅見。
他還看出了多少隱秘?
徐君房?呂雉?趙飛燕?黎錦香?
程宗揚心亂如麻,自己涉及的隱秘太多,幾乎每一樁都牽連極廣,一旦被人窺破,說不定就有人遭遇殺身之禍。
任宏、鄭賓兩人左右在前,敖潤挽弓斷後,三人品字型將他護在中間,疾馳向南。
不多時,太液池已然在望,那座宏偉的蓬萊秘閣漂浮在浩渺的湖水間,此時望去,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
風雪稍緩,宮中冷冷清清不見人跡,卻有不少鷹隼雕鶻,在寥落的殿宇上方盤旋。
程宗揚想起在娑梵寺時,目睹信鴿被凶禽撲殺,心頭驀然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呂雉親眼看到那支奇怪的隊伍連夜出城,往陵墓的方向行去,李昂的屍骸應該已經不在閣中。
但如果是暗中下葬,已經被取出腦髓的李昂為何還會起身,甚至開口說話?
這手法跟觀海馭使的屍傀如出一轍,但似乎比觀海的手段更高明,畢竟腦門被挖出第三只眼的納覺容部可不會作聲。
一股詭異的寒意仿佛透過視线,從渺不可及的蓬萊秘閣直入心底。
程宗揚打了個激靈,連忙收回視线,一言不發地奔出大明宮,一路衝進十六王宅。
看到楊玉環那張明艷的玉臉,那股寒意才仿佛悄然化去,心頭為之一松。
“被狗攆著嗎?躥這麼快?”楊玉環坐著銀安殿的玉階前,手里挽著一張雕弓,瞄向大門的方向,見進來的是他,才收起雕弓,悻然問道:“這時候跑來干嘛?我還當有賊呢,嚇我一跳。”
程宗揚躍下馬,匆忙道:“我剛見了李輔國。”
楊玉環挑起娥眉,“怎麼?被那個老人妖嚇到了?”
程宗揚低聲道:“李輔國是不是真能窺破人心?”
“你問這個干嘛?”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我肏!你不會是被他窺探到私密了吧?”
楊玉環扯起他的衣袖鑽進殿內,用腳後跟把門踢上,“他問你什麼了?”
被楊妞兒那雙艷光四射的美眸近距離盯著,程宗揚不禁有種窒息感。
李輔國問什麼了?哦,要把安樂嫁給自己……這段還是別提了吧。
“問興慶宮的事。”
“你答了嗎?”楊玉環道:“不管你回答的是什麼。”
“沒有。我轉身就走了。”
“那你在腦子里想了嗎?”
“應該……沒有吧?”程宗揚道:“等等——你的意思是,他只能看出來問話時候,我心里的所思所想?”
“李人妖的本事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衛公叮囑過我,跟李輔國說話的時候,腦子里什麼都別想。當然,最好是別跟他說話。”
“你說話不過腦子,是不是就這麼練出來的?”
“這還用練?你是看不起我!”
“他的六道神目只能窺視到對話時那一刻,別人心里的念頭?”
“差不多吧。畢竟每個人腦子里記的事數不勝數,他怎麼可能一下全看完?頂多配合問話,讓你想起他想知道的事。”
程宗揚叩了叩腦門。
羅令提過,他被識破後,李輔國問他從哪兒來,他只答了“東家”兩個字,李輔國就不讓他再說,從他後面的態度分析,顯然只聽了兩個字,李輔國就確認他是自己家里的小廝。
如今看來,李輔國是借著問話,不等羅令回答,就窺破他心頭所想。
也就是說,李輔國是用問話激活對方相應的記憶,用六道神目窺視。
如果自己大腦中相應的信息沒有激活,李輔國也不可能在浩如煙海的記憶中隨便就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所以自己被窺視到的,就是跟安樂、蕭氏、楊氏廝混的情形……
雖然被老人妖窺破隱私,臉面丟得有點兒大,但也就是丟臉而已。
何況真要說丟臉,唐國的臉面丟得反而更大些。
等李輔國提起興慶宮,自己已經意識到不對,想都不想就奪門而出。
現在看來,倒是做了一個無比正確的選擇。
李輔國知道興慶宮有秘密,也知道自己正在探尋其中的秘密,但興慶宮到底有什麼秘密,自己沒去想,他也沒辦法從自己這里找到线索。
“這個老東西,竟然還有這種手段……”程宗揚心有余悸地說道。
“要不然李輔國怎麼能獨攬大權,一手把持宮禁,連魚朝恩、仇士良都老老實實,不敢作妖?”
程宗揚微微松了口氣。
安樂等人的去向雖然被李輔國識破,但這事他們多半心里有數,頂多是猜測變成鐵證。
而且這事傳揚出去,自己跟唐國都沒臉,對李輔國也沒半點兒好處。
大家心照不宣,誰都別提算完。
但自己往後再要面對李輔國的時候,可得千萬小心。
最好離得他遠遠的,看不見最好。
程宗揚心下略定,隨口問道:“你不是在府里嗎?怎麼把仇士良的人關在門外了?”
“夜貓子進宅,准沒好事。李溶和成美此前一直在傳要立嗣當皇太弟、皇太子,他們兩個一起進宮,還能是別的事?我怕老人妖他們商量完,一個當皇帝,另一個當成亂黨給殺了。”
“不至於吧?”
“太至於了。”楊玉環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唐國每回皇位更迭,李家的王孫公主得死多少嗎?”
這算是唐國的黑歷史了,幾乎每次帝位更替,都伴隨著大大小小的宮變和陰謀,得勝者為了皇權,屠殺起自家兄弟姐妹、叔伯子侄從不手軟,被殺絕的支系都有一堆。
“那你就這樣硬攔著?”
“等他們吵完唄。他們商量好立哪一個,帶著儀仗來接人,我再開門。總不能讓他們平白去送死吧?”
“誰會當皇帝?”
“不知道。我頂多保住不該死的,別莫名其妙就掉了腦袋,要是再胡亂插手皇位的事……呵呵,”楊玉環哂道:“本公主早就死翹翹了。”
楊玉環雖然日常式的囂張跋扈,但都是些小事。
在真正的大事上,她行事其實極有分寸,從不攬權,插手政事。
這也是各方之所以能夠容忍這位異姓公主存在的根本原因,一旦楊玉環越過那無形的界线,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即使有衛公在背後撐腰,也未必能保住自身。
楊玉環這會兒才想起來,“你干嘛去見李輔國?”
程宗揚嘆道:“還不是因為琉璃天珠。”
楊玉環顫聲道:“你是為了我,寧願把琉璃天珠給李輔國,也要除掉窺基那禿驢嗎?”
程宗揚沉聲道:“感動嗎?”
“感動你個頭啊!”楊玉環拍案道:“那個死太監眼看都快死了,萬一他奪舍重生,還不得再禍害唐國幾十年?”
“奪舍沒那麼容易吧?說不定他奪舍不成,提前魂飛魄散了呢?”
“難說。”楊玉環面沉如水,“他提起過,有些佛門聖物,在輪回轉世上有奇效,因此才被專門用來奪舍。”
岳鳥人說的?
“那李輔國准備奪舍誰?如果奪舍李昂,干嘛要把李昂的腦子取出來?”程宗揚猜測道:“難道是他的腦子移植過去?這也太危險了吧?”
楊玉環搖了搖頭,“不知道。也許他會選個更年輕的……”說著她忽然一拍案,失聲道:“安王和陳王!”
兩人面面相覷,然後異口同聲道:“不會吧!”
“不行,我得讓他們兩個趕緊躲起來!”
楊玉環雷厲風行地叫來李溶和李成美,“你們兩個!立刻去天策府!沒有我的吩咐,一步不許離開!”
兩人一頭霧水,李成美苦著臉道:“姑奶奶,能不去嗎?那邊都是行軍灶,難吃得要命。”
“不去也行。”楊玉環把斬馬刀往兩人面前一剁,“把自己閹了,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
李成美臉立馬青了,“我去!立該就去!”
等李溶和李成美爭先恐後地跑掉,兩人才松了口氣。
李輔國召他們入宮,肯定沒安好心,即使不是為了奪舍,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如今能庇護他們的,也只有衛公了。
楊玉環雙手推著程宗揚,“你趕緊換衣服去!”
“干嘛?”
“低調點兒,我們一起去興寧坊。”
“去興寧坊干嘛?”
“找黎姑娘!你去跟她說,以後我罩著她!讓那個不要臉的老女人去死!”
“別鬧!”程宗揚有點急了,她攪和自己也就算了,真要把黎錦香的謀劃也攪亂了,自己對得起那個忍辱負重,心結難解的女子嗎?
“好啊,你這就嫌我鬧了?”楊玉環指著他,悲聲道:“你……你跟那個老女人干的好事!高力士!”
眼前一花,高力士就跟一只抹著紅嘴唇的饅頭精一樣,倏忽出現。
“拿條白綾來,立馬把我勒死!傳出去,就說姓程的逼奸不遂,本公主含冤自盡!讓大唐的軍民給本公主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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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雙手捂臉,耷拉著腦袋。
在他身前,一位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的公子哥兒打橫躺在座席間,一雙長腿翹在他膝上,得意地直哼哼。
“跟我斗?這回先放你一馬。下回再敢偏袒那個姓呂的老女人,本公主就把衣裙一撕,衝出去說你強奸我——保管你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程宗揚抹了把臉,試圖跟她講道理,“我名聲臭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不管!誰敢惹本公主不高興,本公主就讓他臭大街!”
“你怎麼不跟呂處女比個高低呢?比如……”
“想都別想!那種下賤的勾當,只有老女人那種不要臉的才干得出來!”楊玉環握緊粉拳,用力捶著座席,“沒得髒了眼睛!想起來都惡心!”
程宗揚歪著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楊玉環厲叱道:“你看什麼呢!”
“在看你的臉,”程宗揚思索道:“怎麼這麼紅呢?你是不是在想……”
楊玉環咆哮道:“誰臉紅了!”
程宗揚湊近了些,“是不是心虛了?”
一股逼人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楊玉環險些咬到舌頭,“誰、誰心虛了!”
程宗揚俯下身,仔細看著她。
楊妞兒那張姣艷的玉臉此時都紅透了,雖然凶巴巴地瞪著他,但又密又長,猶如小扇子般的睫毛微微發顫,顯然氣勢沒她表現出來的那麼足,倒是有幾分心慌意亂。
程宗揚越貼越近,幾乎觸到她的鼻尖,鼻中滿是她甜美的呼吸。
楊玉環抬手按在他胸口,色厲內荏地說道:“你!你要干嘛!”
程宗揚沉聲道:“你胡子歪了。”
楊玉環連忙回手去摸唇上貼的胡須,卻被程宗揚一個猛撲,老虎一樣狠狠吻住她的紅唇。
臉頰貼著她光潔發燙的嬌靨,鼻尖摩擦著她脂滑玉潤的瓊鼻,嘴巴含著她飽滿香甜的唇瓣,舌尖叩開她的玉齒,與她軟膩柔滑的香舌糾纏在一起。
程宗揚含著她的檀口香舌,一邊親吻,一邊溫柔地變換著角度。
鼻尖從她鼻側劃到玉腮,滿口的甜糯與芬芳。
那條滑嫩的香舌本能地躲閃著,但在他鍥而不舍地糾纏下,退無可退,終於迸發出熾烈的激情,兩人忘我的深吻在一處,火熱而又纏綿。
不知過了多久,車外傳來高力士的公鴨嗓,“公主,興寧坊到了。”
楊玉環觸電般把他推開,匆忙坐直身體,舉起手指將散亂的秀發撥到耳後,調理了一下呼吸,揚聲道:“知道了。”
程宗揚壞笑地看著她,擠了擠眼睛。
楊玉環惱羞成怒,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將嘴巴上的口水狠狠擦在他胸口,然後揀起掉落的小須子,貼在唇上,隨即推開門,跳下馬車,從袖中拿出一柄象牙精雕的折扇,“唰”的打開。
“涼州武館……嘁!”
楊玉環打扮得如同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一邊故作雅致地搖著扇子,一邊打量著面前的匾額,“看著就不怎麼樣。”
武館的大門關著,里面隱約傳來人聲,似乎還不少。
楊玉環吩咐道:“你們先出去,在街口等著。”
涼州盟的駐地並非主街,車馬一停就占了大半巷子。
高力士等人駕車離開,程宗揚上前叩門。
一名壯漢打開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後看向他身後,“閣下是……”
程宗揚穿了一身粗布衣物,看起來就像後面那位公子哥兒的跟班。
楊玉環搖著折扇,唇上的小須子飄飄欲飛,“本公子乃齊國公楊太尉之後,久聞周少主大名,特來拜見。”
聽到身份這麼顯赫的權貴子弟,竟然親自登門拜訪周少主,那壯漢也不禁一愣,立馬奔進去稟報。
楊玉環翻著白眼道:“一點兒待客的禮數都沒有,都不知道請我們進去。”
“江湖兒女,哪兒那麼多臭規矩?”程宗揚推開門,“請吧,楊大少。”
楊玉環搖著扇子踏進院內,一眼就看見院中的木台。
“這是擂台?你說的那個擂台賽,就在這兒比的?太小了吧?”
“這還算小?打個擂台難道還要跑馬?”
“我還打水戰呢。”
兩人正在斗口,一名長臉年輕人大步流星出來,他身著勁裝,頭扎翠巾,氣宇不凡,顧盼間睥睨之態橫生,一邊走一邊抱拳,“楊公……”
話未說完,周飛看清旁邊那個跟班,腳下一跘,險些跌倒。
“……子。”
程宗揚上前道:“這位是楊太尉家的公子,聽說周少主的英雄事跡,敬佩不已,特地趕來拜會。”
“呃……哦……公子……”
楊玉環用折扇掩住下巴,粗粗咳了一聲,“進去說吧。”
“是,是。”
周飛驚疑不定,這位公子身長玉立,比自己還高了半頭,象牙扇、白玉帶、絲履珠冠,一看就富貴逼人,非是尋常人家。
他偷偷看了主人一眼,只見自家主人喬裝布衣,此時雙手虛拂,對那公子作了個請進的姿勢,態度恭謹得不像話。
能讓主人如此客氣,這位公子定然來頭極大。
周飛心潮澎湃,連這等身份高貴的公子都親自登門拜訪,若是傳揚出去,自己的名聲定然更上層樓!
周飛遞了個感激的眼神,然後拱手道了聲“請!”兩肩一挺,當先引路。
此時已然入夜,但還有不少江湖漢子在演武場上練功,冒然風雪打熬力氣,見周少主領著一名衣飾華貴的公子進來,紛紛注目。
周飛龍行虎步,目不斜視,走到一半,他喚來一名手下,刻意壓低聲音吩咐道:“楊太尉家的公子專程來拜訪,讓大伙兒動靜小些,不要打擾了楊公子。”
楊玉環用扇子掩住嘴巴,生怕自己笑出聲來。
周飛將兩人領入自住的小院,廳中已經有客人在座。
周飛介紹道:“這位是波斯商會的蘇大商。”
雙方拱手問好,蘇沙看著這位錦衣玉帶的公子哥兒,同樣露出一絲驚疑,隨即笑道:“周少主有貴客登門,在下先告辭了。”
楊玉環一直用扇子掩住口鼻,等蘇沙走遠才嘟囔道:“就煩這些胡狗,用了那麼多香料,還蓋不住那股狐臭味。”
程宗揚只當沒聽見,隨意往椅中一坐,不等周飛開口便道:“你老婆呢?這會兒在家嗎?”
周飛怔了一下,趕緊道:“在的。”
“那正好,”程宗揚直接道:“楊公子聽說你老婆生得美貌,又嫻淑雅靜,專程登門,想一親芳澤。”
周飛猝不及防,臉上頓時像被潑了油彩一樣,青紅交加,漸漸的,顯露出一絲猙獰。
不會吧?
搞得太過火,他終於忍不住要跟自己翻臉?
程宗揚手心里暗暗捏了把汗,冷笑道:“怎麼?忘了你簽過的誓書了?”
聽到誓書兩個字,周飛神情一滯,眼中流露出一絲迷亂,片刻後低下頭,囁嚅道:“是。”
雖然應得驢頭不對馬嘴,但態度已經是服軟了。
程宗揚寬慰道:“放心,楊公子跟我是同床並榻的交情,不是外人。嘶……”
程宗揚被楊玉環踩了一腳,痛得咧了咧嘴,“楊公子家中可是長安城最頂尖的豪門,別說尋常人家,就是一般的官員,想攀附也攀附不上。我費了不少力氣才說動他賞臉來一趟,大好良機,可不要錯過了。”
楊玉環咳了一聲,“聽說你要入翊府充任郎將?”
“……是。”
楊玉環嗤笑道:“一個區區五品的郎將,若是本公……子高興,便是翊府的中郎將,也不過本公子一句話的事。”
翊府中郎將?周飛眼睛亮了起來,那可是正經的高級軍官!
程宗揚插口道:“你以為我會隨便帶人來?直說了吧,楊公子跟我好得穿一條褲子,而且家世深厚,手眼通天,隨便一句話,就能把你捧到天上。要不是我看你是個可造之材,有意提攜一把,你能有機會結識這等大人物?”
周飛又驚又喜,抱拳道:“小的這就去喚賤內過來。”
周飛匆匆入內,片刻後折身出來,有些尷尬地說道:“那個……賤內身子不妥,不好出來相見,非是有意怠慢……”
楊玉環將象牙折扇一合,吹著須子道:“老程,這是怎麼說的?”
干!你們怎麼都這麼多戲?
“怎麼不舒服了?”
周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程宗揚不耐煩地說道:“混賬東西!有事敢瞞著主子!”
周飛連忙叉手回道:“劣奴不敢。賤內她……昨天被主子收用,這會兒還起不了身。”
“哎喲,老程,”楊玉環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可以啊。”
“算了,我們進去吧。”程宗揚對周飛道:“你在外面守著。”
“是!”
昔日的洞房內垂著紗帳,那位少夫人擁被臥在榻上,臉色一片慘白。
程宗揚挑開紗帳,黎錦香嫣然一笑,“我還以為他覺察出破綻,故意設了圈套誘我。”說著從被下抽出一柄長劍,放回榻旁的鞘中。
“你太小心了。”
“若不是夠小心,我哪里能活到今天?”黎錦香妙目一轉,“這位是?”
楊玉環摘下胡子,“我聽說有位奇女子,特意來看看,你不會見怪吧?”
黎錦香目光微閃,“太真公主?”
“這麼容易就認出來了嗎?”楊玉環笑道:“黎妹妹好眼力呢。”
黎錦香左右看了看,“你們……”
程宗揚點頭道:“你猜得沒錯!我們有一腿。”
楊玉環橫身一肘,打在程宗揚肋下,“有個鬼!你先出去,我跟黎妹妹有話要說。”
程宗揚捂著胸側,“有什麼話還要背我說的?”
“女兒家的私話你也要聽?厚臉皮!”
楊玉環不由分說,雙手推在他背上,把他推出門去,然後“呯”的關上門,插上門閂。
客廳大門緊閉,周飛貼在門後,一邊從門縫里往外張望,一邊握緊長槍,神情間有幾分不安,唯恐這會兒有人叩門。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拘緊地讓開少許。
“這地方收拾得不錯啊,是你新婚的洞房?”
“是。”
“不用太拘束了,我這個主人很大方的。”
程宗揚大模大樣坐到椅中,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放在案上,“看看吧。”
周飛有些不解地走過去,小心拿起文書。
“這是翊府的任職文告,樞密院已經用過印。”程宗揚笑了笑,“周少主,恭喜啊。你現在已經是大唐翊府的正式將領了。明日一早去翊府應卯,順便填寫告身,領取腰牌、佩刀。”
周飛面上漲起一片血色,拿著文書的手指都在發抖。
然後一甩前襟,雙膝跪地,抱拳道:“多謝主子恩典!劣奴願為主子肝腦塗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好好干。那位楊公子的話,你也聽到了。只要他動動手指,要不了多久,就能提拔你當中郎將。”
程宗揚感慨道:“那可是翊衛的高級將領,多少武林豪傑想都不敢想。你一個外族出身的江湖人,別人幾輩子都做不到的事,你輕輕松松就能拿到手,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都是主子的恩典!”
“楊少爺是貴公子脾氣,他要滿意,什麼都好說。若是惹得他不高興……”
“劣奴明白!”
程宗揚笑道:“拿去給你手下看看吧,都高興高興。”
這話正說到他心坎里,周飛抱拳一拱,喜不自勝地拿著文書出去,與屬下同樂。
不多時,院中傳來一聲驚呼,“天啊!這是真的嗎?”
“上蒼保佑!我們周族終於……終於立足了!嗚嗚……”
大主灶昔明博早已得知自家少主有望入職詡府,此時捧著文書仍忍不住老淚縱橫,“蒼天啊,你睜眼看看吧!我們少主剛到長安,就得到了官職,吃到了大唐的俸祿!光宗耀祖啊!少主,不對,以後要叫將軍了……”
“不必。”周飛矜持地說道:“以後在內還用舊稱,到外面再叫將軍。”
“我得拿著文書給族里的人都看看!”昔明博抹了把熱淚,用漏風的嘴巴說道:“還有盟里的劍霄門、青葉教、丹霞宗、鐵馬堂……讓他們都來看看!看看少主的威風!”
周飛淡淡道:“區區一個郎將罷了。”
“怎麼能叫區區?咱們大弁韓,可曾出過一個郎將?這可是幾輩子都修不到的福氣!”
昔明博急吼吼叫來人,將自家少主入職翊府的消息詔告天下,讓手下們准備酒肉,大宴賓客,慶賀周少主魚躍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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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皇城西南隅的獨柳樹下。
數以百計的屍首已經被清理大半。
除了要被懸首示眾的主犯,其余屍骸都被運往城外的亂葬崗,暴屍三日。
如果有親友認領,還能有薄棺安葬。
但一些幾近滅門的人家,屍骨無人認領,最後只能挖一個大坑,胡亂埋葬。
幾名低階的內侍正在清點最後一批屍骸,忽然有人叫道:“不對啊!怎麼少了?”
“怎麼可能?”一名內侍說道:“人頭都是驗過的,對著名冊,殺一個勾一個,我在旁邊看著,勾得干干淨淨,一個不少。”
“剛才運完那批,應該還剩三十來具,可這會兒只有二十多具。”
“你數錯了吧?”
“不信你來數一遍。你瞧!”那內侍拽著同伴道:“人頭跟身子還對不上。這身子是個男的,人頭分明是女的。”
幾名內侍面面相覷,片刻後齊齊打了個冷戰。
為首的內侍低聲道:“肯定是前面裝車時候弄錯了。別管了,趕緊裝好。”
幾名內侍都閉上嘴巴,將余下的屍骸扔到車上,匆忙離開。
夜色如墨,那片黃沙上的血跡漸漸滲入沙中。
雪花又一次飄落下來,覆蓋了黃沙,那些血汙被掩在雪下,再無蹤跡。
唯有旁邊那株獨柳樹枝條如舊,靜靜等待著黎明的鍾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