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呂同學跟大伙交流得這麼親切,程宗揚很滿意,謙遜地說道:“讓衛公見笑了。呂少爺是太皇太後族中子侄,向來受寵。也是被慣壞了。說好聽的,有點天真,說不好聽的,就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二杆子。”
“程侯說笑了。”
“太皇太後命他到天策府求學,就是想讓他吃點苦頭,好好打磨一番。”程宗揚笑道:“太皇太後對他寵愛得緊,還有幾句話想囑託衛公。衛公看——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李藥師微微一笑,“來吧。”
李藥師領著他來到殿後一處小院,在會客的書房單獨面晤。
雙方分賓主落座,李藥師道:“程侯年少有為。”
程宗揚笑道:“衛公是說我太年輕了吧?”
李藥師年約五旬,身材魁偉,頜下長須墨染般黑亮,沒有絲毫雜色,神情淡淡的,卻給人一種堅毅如鋼的感覺。
舉手投足間,不時流露出凜冽的殺氣,顯然是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的。
賈文和已經整理好李藥師的經歷,程宗揚來前剛惡補一番,這會兒還記得很清楚。
李藥師看似五十來歲,實際年齡卻要大上十歲不止。
早在四十年前,李藥師便在唐國軍中以驍勇聞名,當時他與天策府諸將一同遠征青塘,累立戰功。
誰知他們領軍在外,背後黃巢亂起,轉眼便如烈火燎原,不過年余,接連破州陷郡,直逼長安。
上皇急召天下府兵勤王,並命留守長安的天策府大將哥舒翰率領禁軍駐守潼關。
哥舒翰當時重病在身,又深知禁軍不足為持,原本想憑借堅城固守,但上皇頻頻下詔,監軍的太監在病榻前手持聖旨,勒命其出關迎敵。
哥舒翰被逼無奈,最後大哭一場,被人抬著出關列陣。
結果潼關一戰,多年未經戰陣的禁軍當場崩潰,自哥舒翰以下,隨行的諸將盡數戰死。
黃巢軍攻破潼關,隨即進逼長安。上皇倉皇棄城入蜀,長安失陷。
待李藥師等人自青塘回師,境內已經狼煙遍地,局面難以收拾。
肅宗當時不經上皇允許,便在靈武即位。
面對全師而還的天策府諸將,肅宗親自下詔,將天策府一眾軍將拆分,全部打亂分散到各地作戰,並派太監監軍。
接著肅宗又下詔廢除府兵制,改為召募士卒,裁撤南衙府兵,以神策軍為北衙禁軍,拱衛京師。
通過一系列操作,把持兵權,徹底打消了上皇復位的可能。
等黃巢之亂平定,昔日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
戰時獲得巨大權力的節度使們紛紛擁兵自重,成為實質割據的藩鎮。
原本監軍的太監則將神策軍牢牢掌控在手中,而名將輩出,盛極一時的皇圖天策府兵權全失,盡管勇將雲集,手下卻無一兵一卒,幾乎淪為一個純粹的軍事培訓學校。
如今皇圖天策府名聲猶在,六朝貴胄子弟無不以名列其中為榮,從皇圖天策府出來的將領也被視為名將的種子,受到各朝軍方的器重。
但在唐國,皇圖天策府除了地位和名譽,實質的權力已經少之又少。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李藥師道:“年少有為,總好過我們這些日薄西山的老朽。”
程宗揚站起身,拿出一張符籙,說了聲,“僭越了。”
禁音符祭出,書房中微微波動了一下,聲音內外禁絕。
李藥師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施為,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
程宗揚退後一步,俯身拜倒,“師帥與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授業之實。師帥身故前,特將賤內托付給衛公,在此謝過衛公授手之德。”
李藥師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淡淡道:“你不是已經大婚,不僅娶了正妻,還有陪媵,與月霜有何干系?”
程宗揚汗顏道:“衛公連這事都知道了?我也是沒有辦法,只好以平妻相待了。”
“好了。你既然執子侄禮,我就直接問了,你與草匪余孽有來往嗎?”
此言一出,程宗揚頓時感到一股逼人的殺氣,連背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可這個名稱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草匪?”
“黃巢亂軍。”
程宗揚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怎麼跟黃巢亂軍沾上關系了?
“不瞞衛公,我此前都沒聽說過草匪。”
“藩鎮呢?”
“沒有!我一個都不認識,也沒有來往過。”
“那你為何來長安?”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主要是為了拜見衛公。”
“真的嗎?”
程宗揚看著李藥師的眼睛,“還有岳帥遺留下來的一些事。”
李藥師看了他半晌,淡淡道:“玉環?”
程宗揚心頭一震,楊玉環果然與岳鵬舉關系匪淺,而且李藥師似乎知道些什麼。
“在衛公面前不敢隱瞞,我就說實話罷,岳帥留下的手札中,有提到鎮國公主,但語焉未詳,在下此來也正是想求教衛公。”
李藥師手指敲著桌面,良久道:“你去見她自己說吧。不用大張旗鼓。”
這是提點自己私下去見楊玉環,別驚動太多人?
程宗揚道:“鎮國公主身邊從人不少,敢問衛公,主要應該避開誰?”
見他問得直接,李藥師莞爾道:“都避開吧。”
“明白了。不過還有一事,昨日我在街頭偶遇鎮國公主。”
“哦?”
“公主戴了個面具,沒看清臉,不過風采逼人。但好像有刺客欲行不軌?”
李藥師毫不在意地說道:“常有之事。”
不會吧?
經常有人刺殺楊玉環?
她仇家這麼多?
這人緣……都快趕上岳鳥人了吧?
程宗揚想著,心里浮現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以岳鳥人的尿性,當年李藥師與他究竟是敵是友?
李藥師聲音響起,“師帥當日殞難之事,你仔細說說,不要遺漏。”
“是。當日在大草原深處……”
趁著禁音符沒有失效,程宗揚一邊回憶,一邊敘說起王哲殞命的經過。
李藥師聽完,默然良久。
程宗揚道:“師帥身殞大漠,是漢國的呂巨君等人在背後搗鬼,斷了左武第一軍的糧餉,甚至與獸蠻人勾結,出賣了師帥行軍的路线。”
“證據呢?”
程宗揚苦笑道:“呂巨君自焚而死,沒能拿到他的口供。”
“霍子孟和金蜜鏑兩位可好?”
“金車騎在洛都之亂中受了點傷,所幸並不重。”
“我聽說你重建北軍,還派了一個太監坐鎮?”
“是曹季興。不瞞衛公,漢國我能絕對信任的,只有他了。”
程宗揚說著,又趕緊道:“主要是因為北軍八校尉差不多都在洛都之亂中打完了,外面只剩下羽林天軍。倒不是我信不過霍大將軍,只是天子尚幼,不得不小心從事。等漢國局勢穩定,我立刻就換掉他!”
李藥師莞爾道:“為何?”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有點兒不好接口。
原因那還不是明擺著的嗎?
你老人家戰功累累,卻被太監奪了兵權,我不趕緊表明態度,豈不是也被你老人家歸為親小人遠賢臣的昏庸之徒了嗎?
“這就當今天的考題吧。答上來,算你過關。”李藥師微微一笑,“老夫與岳鵬舉的過節就此揭過。”
合著還真有仇?
程宗揚心一橫,“在下胡言亂語,衛公勿怪。”
“說。”
“讓我說的話,至少我現在很能理解,唐國諸位皇帝為什麼要用太監掌握兵權——若非如此,如今的唐國恐怕已經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理由。”
“黃巢之亂後,朝廷威望掃地,尤其是肅宗未奉詔就在靈武繼位,為了與上皇爭權,一連封了二十余位郡王。連王爵都如此濫封,可見形勢之危急。各地節度使大權在握,一旦直屬朝廷的禁軍出現動蕩,唐國立刻就會四分五裂。唐皇能做的,只有把兵權交給絕不可能篡位的閹人。”
“你是說禁軍就該由太監掌握嗎?”
“不!這是因為藩鎮割據,尾大不掉,朝廷中樞實力不足,無奈之下的權宜之計。”程宗揚不客氣地說道:“一種苟且偷生的伎倆而已。”
聽到苟且偷生,李藥師為之莞爾,“繼續說。”
“如果想恢復朝廷綱紀,必須將藩鎮的權力收歸朝廷。”
“如何收回?”
“我一個年輕後生知道什麼?”程宗揚道:“讓我說的話,各種取巧的手段都是虛的,想削藩,動武才是真的。”
“言戰容易,戰場之上可是要一刀一槍搏殺出來的。”
“不用刀槍,還能用什麼?我聽說唐國朝廷曾經仿照漢國的推恩令,敢問衛公,其效如何?”
李藥師哈哈大笑,笑聲中卻不免有些苦澀。
漢國用推恩令,幾乎兵不血刃就削去諸侯的實力。
而唐國東施效顰,試圖用推恩令分割藩鎮的地盤,結果成了笑話。
究其原因,漢國諸侯都是宗室,諸子分別繼承,誰都無話可說。
可唐國藩鎮的節度使們全是軍閥,一旦軍閥失勢或者身死,立刻會出現新的軍閥,能平安轉移權力的都是少數。
李藥師站起身,“你去見玉環,提老夫的名字便是。”
“多謝衛公。”程宗揚終於放下心來,又連忙道:“我還有一事,還請衛公幫忙。”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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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李藥師所住的小院出來,高智商剛逛了一圈,跑過來興衝衝地說道:“師傅!這地方挺大啊,我聽他們說,天策府在終南山麓還有一大片營地,用來訓練騎兵戰車什麼的。”
程宗揚笑眯眯道:“你覺得這地方還可以?”
“當然可以了!”
“那正好,我剛才專門拜托衛公,也給你報了個名。”
高智商瞪大眼睛,“啥?”
“走衛公的門路可不容易,師傅我可是求了半天,花費了老大的人情。”程宗揚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你可要好好學啊。”
高智商眼巴巴道:“師傅,你可不能為了我,欠他們人情啊。”
“不怕,欠了就欠了,將來還上就是。”
“師傅!”高智商抱住他的腿,“你這麼正直的人!怎麼能為了我這個廢物點心跟別人一樣找門路,托關系啊?有失你的身份啊,師傅!”
程宗揚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徒兒啊,只要你能出人頭地,師傅這點面子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我……”
程宗揚五指張開,扣住他的腦殼,溫言道:“機會難得啊。”
高智商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師傅,我也跟小呂一塊兒,去功曹科!出來當主簿!”
“你爹是太尉,你當主簿怎麼行?必須是上陣殺敵,敢冒矢石,衝鋒在最前面的騎兵啊。可不能丟你爹的臉。”
“我爹?他哪兒有什麼臉啊!師傅!我跟你說,我爹除了拍馬屁,別的狗屁不通!就靠蹴鞠巴結聖上,他連馬都不會騎,還上陣殺敵呢?你說他都這樣了,我學騎兵不是打他臉嗎?”
“就是因為你爹不爭氣,你才得好好干,替你爹爭口氣。”
“師傅……”高智商幾乎聲淚俱下。
呂奉先跑過來,“厚道哥!出什麼事了?”
“沒事兒。”程宗揚道:“他因為想學騎兵,正求我呢。”
“太好了!”呂奉先大喜過望,接著又皺起眉頭,“剛才教官們說了,天策府可不容易進呢。程侯,你千萬幫幫他。厚道哥,你先別哭,我知道走門路要花錢,不管多少,都算我的!”
高智商欲哭無淚,可憐兮兮地說道:“師傅,我……我有痔瘡,打小就騎不得馬……真的啊!”
程宗揚嘆了口氣,“既然這樣,為師就給你報敢死隊吧。趙充國你記得吧?他就進過這個——好幾十個人,死得就剩他一個了。”
“騎兵!就騎兵了!”
“你的痔瘡……”
“好了!”
程宗揚欣慰地說道:“好徒兒,好好爭氣!別給為師丟臉。不然……我弄死你!”
放完狠話,程宗揚邁著步子走開,耳聽著兩人在背後嘀咕。
“厚道哥,你師傅很嚴厲啊。”
“你……你知道個屁。”
“我怎麼不知道?嚴師出高徒,程侯也是為你好。”
高智商頓足道:“我他娘的就不該陪你來!”
“誰說的?你來了我正好有個伴兒。我剛才還發愁在這兒沒熟人呢。”
“你還有發愁的時候?”
“哎,程侯剛才說的敢死隊,聽起來很刺激啊。要不要……”
“要個屁!師傅!師傅!”高智商狂奔著追上來,“讓富安也來吧!哎呦,我的腿還傷著呢,讓他來倒便壺,洗馬桶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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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頭有消息了嗎?”
程宗揚一回來就問道。
服侍多日,蛇奴等人早已學會察顏觀色。
一般而言,主人心情輕鬆的時候,會調侃地說“你們紫媽媽”如何如何。
而用“死丫頭”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心情特別好,不介意在奴婢面前用上兩人之間的私密稱呼。
另一種是心情特別不好,才口無遮攔地說出來。
蛇夫人一邊揣摩主人的心思,一邊道:“罌奴去打聽了。”
“還在打聽呢?”
聽起來似乎心情不錯?
蛇夫人道:“紫媽媽沒有留下信記,奴婢們只好碰運氣了。”
“雉奴呢?”
正好,自己早就看雉奴那賤人不爽了。
“一直沒消息呢。那賤婢跟著紫媽媽,連個話也不傳回來。眼里哪兒還有我們幾個?”
“她不會跑了吧?”
“跟著紫媽媽,那賤婢長了翅膀也飛不了。啊呸!”
那賤婢還真是長了翅膀的。
“去找找隨船來的行李,把那柄斷劍拿來。”
程宗揚向李藥師陳述大草原的經歷時,提及呂雉提到的那柄斷劍。
呂雉雖然心狠手辣,對兩個弟弟也偏心得沒邊,但執政的能力還是在及格线以上的。
多年來,一直對王哲的左武第一軍頗為容忍,直到受此威脅,才心生恨意,給了呂巨君等人上下其手的機會。
左武第一軍覆滅之後,呂巨君等人再無掣肘,順利將左武第二軍變成呂氏私軍,以此奇兵,險些在洛都之亂中翻盤。
蛇夫人去了半晌,回來道:“行李里面沒有。驚理說,興許是被紫媽媽帶走了。”
帶走了?
程宗揚靠在椅背上,手指敲著扶手。
忽然肩上一軟,一雙小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輕柔地按摩起來。
程宗揚放鬆下來,笑著說道:“合德腳步越來越輕了,我都沒聽見。”
趙合德小聲道:“我幫你按按,你今晚早些睡好不好?”
程宗揚扭頭道:“怎麼了?”
趙合德都些慌亂地扭過臉,“沒……沒什麼,怕你太累了……”
程宗揚心里一動,失笑道:“你是不是害怕了?”
“才……才沒有!”趙合德說著,耳朵都紅了。
“膽小鬼。”
“我……我才不是!”趙合德羞得幾乎要哭出來。
“那今天晚上,換你像你姊姊陪我一樣好不好?”
趙合德掙扎半晌,最後小聲道:“好……”
程宗揚心里大笑,這小丫頭原本對後庭之事並不排斥,甚至還出於好奇,有些躍躍欲試。
結果昨晚看到姊姊被自己破肛,一下子害怕起來。
不過合德到底還是個溫婉柔順的小丫頭,縱然害怕,自己一逗,還是乖乖應承下來。
“一言為定哦。”
趙合德紅潤的唇瓣動了幾下,最後小聲道:“我要是哭了,你……你可不許笑我。”
程宗揚憋著笑,認真點了點頭,“好吧。”
趙合德剛鬆了口氣,又趕緊拉住衣服,驚叫道:“不……不是這會兒……”
“我又沒說這會兒就干你後邊,用前邊讓哥哥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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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終於還是放了趙合德一馬——自己還有正事要辦。
換上便服,貼上鬍鬚,戴上一頂紗制的軟腳幞頭,程宗揚與打扮成伴當的吳三桂、袁天罡、義姁等人一同出門,前往長安東南的曲江池。
獨孤謂吃癟之後,六扇門除了悄悄把泉玉姬派來,裝成教坊女子暗中監視,其他盯梢的眼线全部撤走,生怕再被這位難纏的漢使抓到把柄,帶回洛都審判。
程宗揚從皇圖天策府回來,還沒到宣平坊,就給泉玉姬下了指令,讓她打探楊玉環的去處。
六扇門消息到底靈通,泉玉姬很快傳來消息,鎮國公主今日在曲江池的芙蓉園宴飲,很可能徹夜不歸——以她的性子,連續游玩三五天也是常事。
芙蓉園位於長安東南角的曲江池邊上,是唐皇的行宮,不過每逢年節都會對民間開放,允許百姓入園游玩。
程宗揚本來想把楊玉環約出來,私下會面,可眼看著這位霸道仙子不知道要玩到什麼時候,索性去碰碰運氣。
帶吳三桂是因為他能打,帶老袁是因為他路熟,帶上義姁,是因為要是碰見楊玉環,萬一潘姊兒還跟著,就用她把潘姊兒引走。
可惜四哥、五哥回了江州,若是跟他們一起去見楊玉環,把握更大。
從宣平坊一路向南,沿途諸坊樓閣林立,無數殿宇台觀的飛檐斗拱超出高大的坊牆,琉璃瓦上還有未融的積雪,在深冬的陽光下金碧輝煌。
其中為數最多的就是佛寺,幾乎每一坊都能看到一座重檐廡殿頂的大雄寶殿,較小的寺廟還不算在內。
越過升平坊,隔著兩坊之地,便能看到西南一座巍峨的高塔。
四方的塔身分外眼熟,赫然是那座唐僧取經歸來所建的大雁塔。
此時的大雁塔看起來一點都不爛慫,似乎是改建不久,形制嶄新,塔高更是足有十層,厚重的塔身猶如一位佛陀,從坊中拔地而起,盤膝趺坐,俯覽眾生。
“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袁天罡吟道:“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
“你寫的?”
“我要能寫出來這詩,至於混成這樣嗎?”
“也是啊。”程宗揚笑道:“去看你的夢中情人,有沒有什麼想法啊?”
“鬼的想法。”袁天罡道:“看到心目里的藝術女神叉著腰罵街,我當時就脫粉了。”
“我該說你理智呢?還是對偶像愛得不夠?”
袁天罡捂著胸口道:“你什麼都別說,我這心還痛著呢。”
四人騎馬而行,忽然身後車馬聲響,行人紛紛避讓。
程宗揚扭頭看去,只見幾匹快馬護著一行車隊疾馳而來,從幾人身旁越過。
最前面一輛大車載滿經卷,中間一輛大車上垂著輕紗,一名身著袈裟的光頭大和尚坐在車中,一手持卷,一手摟著一名紅粉嬌娃,邊看邊摸。
再往後一輛坐著婢女歌伎。
程宗揚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他以為自己在太泉遇見的信永那個潑皮無賴就夠流氓了,沒想到長安城的和尚還有更流氓的,堂堂大和尚公然載妓出行——連信永都沒這膽子。
“這是大慈恩寺的窺基大師,佛門高僧。”袁天罡在旁低聲道:“人稱三車法師,一車載經,一車自坐,一車載女仆、家伎。”
“家伎?”和尚都是出家人,哪兒來的家伎?
“窺基大師是名將之後,俗姓尉遲,少年時便聰穎過人。昔日十方叢林的首座前來挑選弟子,選中了這位窺基大師。窺基大師當時年少氣盛,不肯受誡,唐皇親自下詔,允其不戒女色,可食酒肉,才於大慈恩寺剃度為僧。”
大慈恩寺是長安最宏偉華麗的寺廟,與獨占一坊的大興善寺同屬皇家寺廟。
由於大慈恩寺是唐皇親自主持修建,地位還要高出一頭。
大雁塔就位於大慈恩寺內。
看這位窺基大師的聲勢,果然生猛霸氣!
相比之下,信永當初的吹噓——隨便在誰家大門前拉屎——這格調簡直是天差地別。
程宗揚看著駛遠的車隊,然後往曲江池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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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內,身材魁偉的窺基和尚推開懷中的嬌娃,將經卷往車上一丟,躍下馬車,步履匆忙地走進一間僧寮。
“師兄。”一名布衣芒鞋的僧人站起身來,合掌施禮。
窺基僧袍一擺,盤膝坐在蒲團上,沉聲道:“又讓他逃掉了?”
“佛祖在上,必能指引我們找到叛徒。”
“好了,淨念師弟。這一年多,你們從臨安追到昭南,從昭南追到丹陽,又從丹陽追到長安,也沒能截住智深那賊胚。哼哼。”
淨念道:“等抓獲叛徒,師弟會在佛前謝罪。”
窺基抬起雙手往下壓了壓,“先不說這個。倭國來的學問僧往青龍寺求法,義操師兄正在靜修,師弟精通佛理,辯才無礙,我已經應承下來,便由你前去弘法。”
淨念怔了一下,“東渡?”
窺基擺了擺手,“就在青龍寺內。”
淨念稽首施禮,“謹遵師兄法旨。”
等淨念離開,窺基用巾帕擦了擦手,然後道:“來人!”
一名小沙彌進來,合什施禮。
“往塔上送些齋飯。”
“是。尊敬的大師。”小沙彌恭敬地說道:“願佛祖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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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畔游人如織,雖是隆冬季節,仍興致不減。
許多人家都帶著小巧的紅泥火爐,酒食木炭,在池畔鋪設茵席,行酒飲宴。
袁天罡道:“曲江池最熱鬧要屬三月初三的上巳日,天氣晴暖,又正逢科舉放榜,新科進士們相聚池畔,以曲江流飲、杏園關宴、雁塔題名、樂游登高為盛事,快意非常!”
“要說你也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怎麼沒試著跟白員外一樣參加科舉?”
袁天罡嘆道:“我是仆役出身,沒資格參加科舉。再說中舉不易,我也息了這份心思。”
程宗揚心頭忽然一動,“雁塔題名……中舉的進士要在大雁塔題名?”
“不錯。”袁天罡道:“進士們先於曲江宴飲,然後聚於杏園,選出兩名探花使,盡訪名園,折花共賞。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興盡之後前往大慈恩寺,在大雁塔下留名。”
“這麼說的話,”程宗揚道:“那位白員外要是真中過進士,名字也會留在大雁塔下。”
袁天罡反應過來,“正是!我去大雁塔找找看!”
“你急什麼?名字又飛不了。”
眼看袁天罡還在猶豫,程宗揚奇道:“你難道就不想見見楊玉環究竟長什麼模樣?居然要跑去看大雁塔?那破塔有什麼好看的?”
袁天罡苦笑道:“我怕是同名而異,又怕見面不如聞名。”說著嘆道:“也許這就是近而情怯吧。”
“你的戲還真多,”程宗揚哂道:“又不是讓你娶她。”
袁天罡正待反唇相譏,身後馬蹄聲響,幾名輕裘肥馬,架鷹唆犬的公子哥兒在隨從的簇擁下,如風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