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弘晝和那平兒且說且歇,他也漸漸星眼微朦,鼻息凝重……
恍惚間,卻見那顧恩殿外,情妃秦氏可卿如桃花峭立,粉裝玉裹,委婉推門而來,插燭似的飄飄下拜,口中只道:“情兒見過主子。”
弘晝心頭本就為此事郁郁,不免面冷心寒,竟是忍不住啐一口道:“你這賤人,還有臉面來見我?”
那可卿只是哀哀泣道:“情兒本無面目來見主子。只是昔日里主子替奴婢封號為‘情’字,人所謂‘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當初以為一時之趣,如今方知,情淫之道,雖是刀山火海、離恨愁苦,也是難免入邪。便說一個悔字也無益了……今兒來見主子,只為有兩句知心話兒要稟,說明道盡了,情兒也就去了。”
弘晝更是惱怒,只道:“爺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又救你們出火坑,援你們得生天,哪一點辱沒了你們?……你居然水性心淫,敢和個賊戲子私通,和他苟且……居然還敢說什麼‘知心話’,爺和你還有什麼知心話可說?你還有什麼可辯的?”
哪知那可卿卻是泣道:“情兒也辯也不辯。情兒自承,的確是對那柳郎動過心意,也艷羨過他和尤家小妹歡好,所謂‘郎情妾意,別樣偷香’,情兒在主子這里只是一個性奴,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在他那里卻是天上仙子一般眷戀;他也的確勾搭過情兒,情兒無恥無德,也確實收了他的情詩未曾舉發……論心,情兒已是動了情,辯無可辯,主子怎麼發落都是應當的。只是世人的話兒‘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如今情兒已斷了生念,只來告主子:情兒算計迎春,推脫三姐,暗害園中女兒,那都是有的。和那柳郎,說情兒動了淫心,也是有的,屢次召他入園聽戲,也為的是‘淫思’二字。只是,情兒雖動了心,卻不曾和那柳郎真的私通……至少未曾讓他沾過身子……情兒自入園中,除了循著主子意旨女女歡好之外,只供主子一人賞用過身子……論這一條,情兒是清白的。”
她還要告述,弘晝也聽得有些疑惑,只是此刻怒氣正盛,便是罵道:“什麼論心論行……就算你未曾和那賊私通,心里有想頭,那不是罪?!縱容尤三姐和那賊往來,那不是罪?!一樣該處置!也好給園子里作個榜樣!真正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本王又是什麼對不住你去處,竟敢如此胡為?如今既是你自己不要臉,定要將你發往勒克什處,給他賬下兵勇反復奸汙至死,要你周身被奸爛了,才出得本王這口氣呢。”
那秦氏卻也不懼,只是叩首,依舊哭道:“主子說到這兒……此時我亦沒個話來為自己辯解。只好說是我天性胎里帶來的邪祟冤孽。我是特來謝過主子,主子既允我自裁,也為我留些顏面。也應了主子的話,給園子里姑娘們做個榜樣。”
弘晝冷笑奇道:“你莫做夢……你犯下這等大罪,豈有允你自裁的道理?定要施以姘刑,讓園子里其他人瞧瞧才是正理……嗯……本王又是什麼時候允你自裁呢?”
那秦氏巍然一嘆,倒仿佛沒聽到這句問話,只道:“只是我與主子,也是前世里孽緣一場,我雖淫賤多情,心里如今卻是只有主子的,能用身子侍奉主子一場,我也無悔的。今兒一別,再無見日,我贈主子一句話: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弘晝但覺心下漸次不安,肺腑里自有一番疑惑難過,皺眉才要問話,卻是一聲冷汗,已是悠悠醒轉,不過南柯一夢,身邊暖香嬌軀,輕吐幽蘭,溫乳小軀,平兒尚在臥眠……
只那書房門口,卻有犀利索羅議論之聲不絕。
弘晝便喚外頭鴛鴦、金釧兒等進來問是什麼事吵鬧。
那金釧兒、鴛鴦進來萬福,面面相覷,半日才躊躇措辭道:“主子,您下旨命那情妃‘隨你’……這會子天香樓里傳來消息,說那情妃午後聽太監述了您的吩咐,聽了只苦笑道‘主子之意我知道,口上雖殘,心里頭其實是個仁德的,竟是要允我自便。只是我也沒臉再活在世上,緣分也盡了。性奴自盡本是大罪,只是既然主子說了隨我,便當是恩德了。’……說完,焚了一爐香,竟自縊在樓里……這會子吵鬧出來,太監宮人正在處置,寶珠、瑞珠等都是尋死覓活的,鳳妃正在彈壓,請主子示下呢……”
弘晝聞言,竟是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
唬得那鴛鴦、金釧兒、玉釧兒、蕊官一股腦兒上來侍奉伺候,又是捶背揉肩,又是哭泣安慰,那平兒也是驚醒,連衣裳都不敢穿,裸著身子跪著只勤伺候著弘晝。
一行人又要來請那大夫回來伺候王爺,弘晝卻長嘆一聲,擺手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
他頓了半晌,看看眾人惶恐茫然,才勉強笑著,裝作惱怒模樣道:“外頭必是鳳丫頭等在候著消息,你們且讓她們去了吧,不要擾我。鴛鴦去傳我的話,就說不相干的,那秦氏……以罪余王府性奴之身份,私通戲子,穢亂行宮,忘恩負義,背主貪歡,還要作踐宮人,坑害姊妹,設計陰謀,荼毒三春……要認真論起罪來,只有一條‘誅九族、姘九族’……只是一則她和你們說起來就是親戚,九族里本就是園中諸女;二則本王也是倦怠處置,不愛一味用刑戮;三則她在枕席上伺候本王也算盡興,論這一條園中也少有人及得上她……所以本王是賜她兩個字‘隨你’,也可以算賜死……既是自縊,叫內務府進來,和鳳丫頭計議了,妥妥當當,好好的操辦了也就是了,也體面些……金釧兒,你素來會說話,去和她房里寶珠、瑞珠兩個講,本王只允了她們妃子‘隨你’,不曾允她下頭奴兒胡鬧,不許自盡,不許吵鬧,既然情妃去了……就讓她們聽鳳丫頭指派,另行安置就是了……蕊官找幾個宮女,去各房通傳,園中女奴,也不必驚惶,本王乏了,也無從再處置株連,只是身子不爽,要歇息幾日……平兒,既是你在這里,便是你去走一趟,和……尤二姐、探春等幾個說和說和,安慰幾句,不要胡思亂想,情丫頭的事和她們都無干的……玉釧兒,你去命人封了天香樓,然後傳話給那里頭太監,非本王旨意,除了原先在里頭伺候的丫鬟奴兒,誰也不准再進去,里頭的物件依舊歸置在里頭……你們都去吧……”
弘晝說得面色慘淡,雖是口上淡淡的,但是諸女都是聰明人,如何不能聞到他口音里那等淒涼難過……
只是他既已分派的清清楚楚,也是無奈,只得一個個萬福退下,各自辦差。
只弘晝巍然長嘆,獨自一人轉身入屋去了……
……
話說一連十來日,弘晝只待在顧恩殿里發悶,白日里就是看書寫信,茶飯上頭也是稀疏,到了晚上就是胡亂睡了,只有貼身四個奴兒隨著侍奉……
竟連園中各房女奴,也不曾叫來淫玩。
那鴛鴦、蕊官、金釧兒、玉釧兒明知主人心下不喜,自然越發用心,各盡其道;體貼、溫婉、乖巧、清音,不但起居侍奉花樣百出,也變著法子用些媚意,只逗他歡喜,求他雲雨取樂;只是眼見這主子,雖偶爾到底還是耐不得天性,摟著四個奴兒摸弄奸玩、抽插淫辱一通,卻依舊是凝眉傷神、長吁短嘆的,竟分明是不歡喜。
鳳姐、寶釵、湘雲、迎春、邢岫煙、李紈、襲人初時還肯依著吩咐不來打擾,到後幾日終究覺著失禮,不免個個都來探望,弘晝卻也不不肯多見,只胡亂說兩句話便叫回去了……
只那一日,連攏翠庵里妙玉都難得來瞧瞧……
卻到底見了,妙玉奏了一曲《慧心解雨霖》替弘晝解悶,弘晝才略略展了些歡顏,卻叫妙玉到懷抱里溫存了一番……
只是依舊沒叫陪著過夜,卻讓妙玉自去了。
卻不說這園中經此大變,弘晝又是閉門不出,人人未免惶恐不安……
只是旁人也就罷了,獨有那鳳姐,可卿辭世,園中百般事務,更是一股腦兒以她為重,她卻偷不得懶,越發上下打理、威權得施了。
或一時要和湘雲、寶釵等商議些個;那湘雲連日身子不好,只是嗜睡,何況年歲尚幼,性子爛漫,也不理俗務;那寶釵除了依著弘晝吩咐,看管些字畫書卷,也是一問搖頭三不知,藏慧守拙,倒常去看看湘雲一處伴著玩笑;鳳姐也實在難得多問。
那昔日里素常和可卿要好的,探春、尤二姐等更是遠遠退了一射之地。
鳳姐見園中事權日多,總覺著料理不開,便一個是常顧問那李紈,一個是也邀著迎春、襲人二人多來學習操辦。
這一日,卻是王府送來“奉天正紅旗瓊莊上的年敬單子”,又和李紈、迎春、襲人等幾個在綴錦樓里說話,商議年下布置、打理。
原來,依著規矩,大觀園如今乃是弘晝行宮,內務府自有一份“年下恩裳”要頒賜,其實不過是二百兩黃金,只是個皇家體面,如何應付得了如今園中上下開銷;只如今弘晝常年在園中度日,那王府管家思量再三,卻讓承德、奉天幾處皇阿哥田莊上年貢的“年下孝敬”,由得莊頭一並送到園子里來,說是給“園中姑娘們過年玩耍”。
只是園中多是女子,莊頭們下里巴人不便,才常讓內務府太監們一並過目收拾,送進園子里來分到諸房。
弘晝早不過問這些事,鳳姐度量著,卻知道這事體大有藏掖的,自己和平兒若只管私下處置,未免惹得園中小人抱怨,故此特地尋了兩個省事的來幫襯,一個是讓李紈專收那旗下莊頭孝敬,一個是怡紅院里幾個女孩子,以襲人為首,已是封了姑娘,又素常是個知道分寸進退的,便管了王府門下出生的官宦的年時孝敬;如今又是那一處莊子上遞了孝敬單子上來,自然是李紈送來、鳳姐並迎春、襲人等幾個忖度著那單子:
但見上頭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王爺、福晉萬福金安,並府上管家老爺、姑娘叔叔們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千歲康健、萬事如意。”
迎春看了,亦不由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
李紈也忙笑說:“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罷了。”
三人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福晉、姑娘們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迎春剛開始學習這等事務,自然不甚了了,李紈、襲人卻都是理過事的,忍不住嘆道:“王府富貴,主子恩典……真正叫人咋舌。瞧這,已經是今年第三個莊子了,聽王府來的口氣,倒有這麼十七、八處要送到園子里來;王府上還有十五、六處;單單這一個單子……昔日里我們府上也不過就如此了……哪里消受得了這許多。”
鳳姐笑道:“這才哪兒到哪兒,你說的這還只是莊子上孝敬,那下頭一起子拍馬屁、遛溝子的贓官兒,送到王府、園子里來給王爺‘過年’的禮單,才真正叫唬人呢……那個什麼長安知府,芥菜粒大的官兒,因為主子讓他管了如今河道木料的事,送到園子里來的年禮,襲人還說,看禮單子只有十四個字,也不是四、五十車吆五喝六的,只有一個小盒子,倒有些奇特。我也不懂,叫襲人去問寶丫頭,她卻長吁短嘆的……說禮太重,要我回頭回了主子才安置呢。”
李紈亦奇道:“是什麼?他們這些人怎麼都往園子里送東西呢?”
襲人笑道:“便是十四個字,什麼……嗯……仿柴窯筆洗一件,賀主子年下金安……的。”
迎春到底是讀過書卷古籍的,不由愣道:“柴窯是宋代第一名窯,古人說其,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滋潤細媚有細紋……只是因為出產甚少,歷代戰亂,窯口又不明,當今存世,不過數件,都在大內,昔日我們府上,連見都沒見過……論起所值來,何止萬金……只是既然是‘仿’的……卻不知道是否值錢了……”
鳳姐咯咯嬌笑道:“你個傻丫頭,這都是那起之外頭的惡心人,弄鬼的花樣兒……仿的他怎麼敢孝敬到主子這里來,自然是真的……卻偏偏要寫個‘仿’字,倒好似個風雅人,獻給主子也顯得主子風雅;萬一淘蹬出事來,也好說:不過是個仿器,用來玩的……便是皇帝老子,也判不得他是個贓官……”
迎春聽了倒是莞爾,忍不住回一句:“這麼值錢的玩意兒也敢送上來,定是個贓官兒,也忒費了心思,不過主子向來在玩器上頭平平,還不定喜歡不喜歡呢?”
鳳姐點頭道:“這話也是,主子什麼沒見過……我那日覺著這禮忒重了,回主子話去,結果連主子面都沒見上……金釧兒那蹄子出來回話,主子就三個字‘知道了’……害我白跑一趟。”
李紈也笑道:“主子是風流雋雅的人,其實這柴窯筆洗也到底是難得的……主子卻又瞧不上。”
鳳姐笑道:“就是姐姐這話。要說我們這主子的心思也是難猜……這筆洗既是古董,又是值錢,又是‘雅’的,主子卻不放在心上。倒是那日,那個什麼勒克什的,送些顏料來,主子卻反而上了心……”
迎春聽了也一愣,忍不住問道:“顏料?畫畫的?”
鳳姐搖頭道:“偏偏不是。那個勒克什從不知道哪里弄來的,卻是些顏料泥,有十二般顏色,香噴噴的又好看又好聞,是可以拿來畫畫,但是禮單上說卻是有菜譜……卻是用來作菜的……”
幾個人聽了都奇,便問究竟,鳳姐笑道:“也難為那些人怎麼想來,原來那些顏料泥都是照著稀奇配方研制,但是底料卻只是些難得吃食,可以吃的……卻偏偏頗能染色……胭脂紅、姜末橙、焦糖赭、甜菜綠、檸檬黃、芝麻墨、松子煙、桑葚藍、櫻桃粉、珍珠白、茶葉青、麥芽金,十二等顏色。那菜譜也有趣,比如,那糯米自然是白的,年下蒸了飯糕,如果用那‘茶葉青’的顏料泥,只要用一點點化在糯米里,整個兒蒸出來都是茶葉色,又有一股子龍井清香,好聞好吃的不得了呢……再者,你可見過粉色的螃蟹肉,冬天里嫩黃色的白菜鍋子,橙澄澄的豆腐花兒呢……這叫什麼‘一物一染,兩般色相’”
眾人不由贊嘆:“難為他們怎麼想來的……倒把個吃食弄的如此風雅。想來珍珠什麼的也就罷了,那姜末、焦糖也不值錢……倒是有趣。”
鳳姐冷笑道:“也能畫畫……只是憑空用來畫畫,未免糟蹋呢。至於值錢……你們又不懂了,這東西其實金貴著呢,要有原物的香味,又要能染色能作畫,哪那麼容易得了就。這麼小一碟子,能賣一百兩銀子呢。十二種顏色,每樣都是三壇子……你算算是多少銀子?”
她說到這里,似乎又想起,對襲人道:“旁人也就罷了,常來往那個詹事府的馮大人,和我們園子里多有照應,他又是主子得意的門人,若是來了年下孝敬,你要好生招待,得空便也要回主子,讓主子知道他有心來過了才好……”襲人也忙回是。
幾個人不由又說笑一陣,外頭卻有小丫鬟進來回話道:“回妃子、小姐,門上是內務府的公公們來拜……”鳳姐便忙叫請進來,哪知那丫鬟卻回道:“他們也不肯進來,就在雀思門上留下兩個宮里頭帶出來的女的……就去了……我們去回主子,鴛鴦姐姐卻話說,主子今兒乏了歇息,留下話來,什麼人都不見,什麼事都不理,不好進去回的……正沒開交,鴛鴦姐姐說,只說讓鳳妃您處置呢。”
鳳姐等四人面面相覷,她們等早已經自平兒處聽到消息,弘晝命內務府將元春、抱琴“帶進園子來侍奉”,已是打掃了蓼風軒要迎接元春……
饒是鳳姐等閨閣少奶奶,也知道這元春獲罪,卻依舊算是大內嬪妃,弘晝如此召進來為奴奸玩,多少有些不妥,也難怪這內務府只是奉命辦差,連面都不方便照。
鳳姐想了一刻,才笑道:“定是大小姐來了。憑是怎的……都是主子的旨意,我們只奉從辦事就是了……我想著,雖主子未曾賜……大小姐個名份位份。她畢竟是昔日里內宮嬪妃,是主子娘娘,我們合著都該去迎一迎才好……”李紈、迎春都連連稱是,一時,小丫頭已是遍尋園中諸女,連那寶釵、湘雲、妙玉、黛玉、迎春、探春、岫煙、都是忙忙趕來,李紈也帶著寶琴、李琦、李玟、惜春、巧姐,襲人帶著晴雯、麝月都一一趕來……
隨著鳳姐,到那雀思門上接那元春進來。
眾人等展眼望去,卻見那雀思門里坐了一黃袍女子,佩一座垂額落珠青蓮絡纓,盤得個秋湖鳴翠端莊發髻,插一枝觀音泣淚梵字步搖,點兩顆小碎琉璃墜雲耳釘,掛一面黃金流銀萬福項圈,系一條暖花斗魚宮鍛絲絛,蹬一對新月折枝素色繡鞋;眉若細柳一字俏,目如郎星兩點明,鼻似峭雲膩瑤路,面如鵝卵溫潤玉;唇間細雪,只用一點胭脂色,顧盼流離,不露半分輕薄意。
雖是素裹淡妝、愁容哀鎖,卻依舊是難掩雍容氣質、高貴顏色,那體格步態自有一分天家節度,體榮尊重,身量玲瓏卻依舊是個風流別致,倒瞧著比旁個更高挑些……
正是那離府多年,榮國公府小一輩長女,昔日里貴為天家皇妃的賈元春。
卻說這元春正是二十五歲,其實也是正當青春年華,入宮為嬪妃屈指算來卻已有九載。
她一十六歲上入宮伺候,正是雍正登基初次選秀之時,其時園中諸女,都還在幼衝,然無論老小輩分,都瞧她溫婉嫻淑、才貌無雙、知書達理、體態婀娜,乃是寧榮兩府第一美色。
那政老本尚有所不舍,賈赦、賈珍卻都兩府素日里與廉親王交好,如今卻不想是雍親王登了大寶,當得要兩面奉承,無所不用其極,才將這元春薦入宮去。
一入紫禁城,果然明艷無方,深得帝心,便是素有“冷面王”之稱的雍正,賞用其貞操、奸玩其身子,也是頗為首肯。
只數年間,雖未有子嗣,已是自答應位份、升為常在、貴人、嬪位,三年前更加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
只是其實說到底,雖元春容貌典雅、身姿窈窕,可謂艷冠後宮,只是那雍正骨子卻是個冷面冷心、刻薄陰鷙、清心寡欲的,玩也玩了幾年,奸也奸了幾回,後宮里幾次選秀,又自然有那年輕貌美的新人進來,雖位份有升,其實情分上和這個“八爺黨徒門人之女”卻是日漸平淡疏遠。
及次掃平八爺黨、圈禁廉親王,賈府到了那不得意時,更是冷落在深宮、輕薄於佳人;後頭賈府事敗,其頭一條罪名就是頗疑心元春“內外勾結,泄露宮禁,詆毀朕躬”,將她褫奪封號,廢為宮奴,發往冷宮安置。
這等盛時如火、敗時似霜的事,紫禁城里也多了去,眼見這昔日里的‘賢妃’如今失勢,昔日里被她壓了一頭的嬪妃更是心下歡喜。
那一起子內宮太監、宮女哪里有個不勢利眼的,作踐唾罵、克扣用度、冷嘲熱諷、甚至欺辱毆打都是有的……
她身邊貼身侍奉的丫鬟抱琴,因未曾有緣供皇帝奸玩過,只能算個無名宮人,還被發往他處伺候。
若以雍正一朝的風尚,褫廢宮人,沒得常年軟禁宮中的,只有三個下場,最輕的是入辛者庫為終身苦役下奴,雖是再無身份,卻可以保全性命;中一等便是皇帝又想起來了,賜自盡,算是個善終;最重一等就是母家查出來更多獲罪原由,皇帝震怒,有心作踐折辱,那便是發往黑龍江、內蒙三旗、天山大營等邊遠駐軍為營妓,雖依照規矩,嬪妃不施以“姘刑”,營妓也和姘刑不同,並不一定要反復奸淫至死,其實遠在天邊,遭莽夫兵勇日夜奸玩,沒個不死的。
而且這等刑罰,不奉旨還不得速死,那本是身嬌肉貴、金枝玉葉、瑤池宮眷的女兒家,到了那極荒之地,成了至輕至賤,人人得以奸弄淫玩的泄欲器具,比死還難熬,熬上幾個月,有奸到瘋傻痴呆才死的,其實更是淒涼。
只這元春,自小念詩讀書、知禮順命、德行端莊,已經是萬萬分斷了生念,只在冷宮里就這麼熬著,只盼望雍正哪日發旨,賜個死也就罷了。
哪知雍正之皇阿哥和親王弘晝執掌內三府之後,卻頗為照應,一是遣了抱琴回她身邊伺候,二是關照太監不得折辱於她,衣食用度一應賞賜;後來竟還派了個貼身奴兒玉釧兒進宮來,和自己頗為懇談一番,也問詢了起居,安慰了一會子。
她是個聰慧人,也聽聞了弘晝“荒淫王爺”的稱號,自然想到是昔日里的親眷女兒,如今都做了王府性奴的賈府親族姐妹們,伺候弘晝得意快活,弘晝愛屋及烏,才有了這份意外恩澤。
雖然想到弘晝胯下,難免有自己堂表姊妹、內外姑嫂遭奸受辱,淪為性奴;自己多少算是弘晝的“娘姨”,便未免有些倫亂;然而度量這生死禍福,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哪知昨兒個內務府領班太監佟客雙居然親自來看自己,言語曖昧,也不見個兜底話,只說:“奉了命,要帶娘娘出宮,換一處兒伺候……奴才只是個辦差下人,娘娘也要識時務、懂進退、好好伺候服侍,未來平安富貴也是有望的……”,她素來聰慧機敏,如何聽不懂“奉了命”和“奉了旨”的差別。
自己雖然已是被廢,但是不得雍正之聖旨,能“處置”自己的,也只有和親王弘晝一人。
度量那佟客雙一雙賊目,滿口下流,竟好像是那弘晝要自己去伺候淫玩的意思……
其實這個下場她也早已經偷偷想過。
然而,雖將宮人乃至未入流的嬪妃宮女賞賜給兒子淫玩,自滿人入關後便也偶爾有之,但是她伺候雍正多年,又畢竟曾是顯赫一時的皇妃,尊貴榮寵、鳳儀萬千,論身份乃是弘晝昔日的“娘姨”、“母妃”,未免有個“從一而終”的念頭;如今居然要和雍正的兒子歡好,還要用自己那尊嬌榮寵的嬌媚身子、芳香魂魄、珍貴貞節去取悅這個昔日里的“兒臣阿哥”,供他淫樂奸汙、凌辱折磨,又沒有雍正的旨意……
想起來未免羞憤絕望,只是不奉旨宮人不得自盡,居然連死都死不得,進退無方,只能由得弘晝搓弄擺布。
那抱琴只是和她苦勸:“娘娘先去了再說,總有一线盼望……”她亦是無法可想,才無可奈何,跟了辦差太監,坐了乘小暖車,終於離開那皇宮大內、紫禁聖城,被送到大觀園來。
本以為此生無論生死,都必然終老紫禁城,哪知世事無常,自己居然又再回賈府之日。
只是舊日名園亭台依舊,姑嫂姊妹泯然,卻已是王爺行宮,行淫奴婢,名位規矩、身份道理卻已是枉若隔世了。
在雀思門上,那太監卻遛了個無影無蹤……
元春才和抱琴兩個人痴痴發呆,里頭卻是一陣喧嘩,鳳姐一身紫紅色宮裝大裙,領著一眾姐妹,便來迎著自己,此刻也不知怎麼稱呼、也不知是喜是悲,不過是作揖萬福、攜手交肩、悲喜難言……
等到和那寶釵、李紈等人一一見過,卻見後頭迎春、探春、惜春三個才哭得擰著手絹上來,四姊妹富貴衰敗、聚散離亂、九死一生之際,此生還能再聚,如何不大哭一場,相擁難過……
好一陣,鳳姐才過來,她也不知弘晝會不會封元春位份,也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昔日里的“皇妃”,不過是胡亂以“姐”稱之,只勸道:“姐姐且莫哭了……主子已經叫收拾了蓼風軒,那里雖比不得大內,也是個干淨亮堂的所在,清清靜靜一個院子,六七間屋子,兩層小樓,這是主子特指的,回頭你和抱琴先過去歇息,缺了什麼,和下頭丫鬟太監們說,我那里立時送來……”她湊近兩步,反復斟酌著詞句道:“姐姐……太太……如今也在園子里頭,姐姐是個尊貴清潔的人兒,我卻不得不說,這園子里,是……主子……五爺的行宮,萬事萬理都要按著主子心意,規矩也多,也有些古怪,今兒一時是說不盡的,回頭我尋時間和你慢慢講……只一條,主子定下的尊卑是天,昔日里的名份是說不得的。主子定的,如今太太只是下人中的下人,連位份都沒有的……若今兒來迎你,按照規矩,只能跪在後頭,其實太太是我親姑媽,也是昔日里……我想著,母女至情,不在這上頭,怕太太傷心,所以特特囑咐太太先不要見,稍等等……等主子歇完了,有了旨意,我們姐姐、太太再一起喝茶說話……可好?”
元春只那日玉釧兒進宮說話,也曾問起,才知道弘晝在這大觀園里宣淫,定的一些規矩,她素來聰明,如何不懂鳳姐的意思,此刻和王夫人見面,連個名份都沒有,也不知弘晝究竟要如何處置自己。
不由心下一苦,臉蛋一紅,也只好斂容道:“一切都聽憑鳳妃安排就是……我如今哪里還敢求這個要那個的……”
她四周瞧瞧,這一眾抱山銜水、吞雲吐霧、玲瓏琉璃、金碧輝煌、芳蘭楊桂、名株奇蕊、亭台軒榭、樓宇廳堂、正是昔日里家中最是烈火烹油之時,自己貴為皇妃,賈府為接駕所建之省親別墅,天仙寶境……
那一草一木,一泉一石,一樓一亭,一徑一脈,皆是供自己“偶一賞玩”所為,昔年里自己也曾嘆息“太過奢侈靡費”,哪知如今,自己家中姊妹姑嫂、侄兒媳婦皆圈在這花香柳地里供王爺奸玩,自己貴為皇妃之尊,連個名份都沒有,偷偷摸摸被人送到園子里來,等待自己的又不知是何等羞辱折磨……
可見天下富貴顯赫,原來盡是皇家之事,待到勢盡衰敗,又回皇家罷了……
她只是心下淒苦哀傷,卻也知道不是放在臉上的時候,見鳳姐攜著自己的手要送自己去蓼風軒,後頭一眾姊妹都跟著,便無可奈何,勉強支撐著轉頭,對眾人道:“姊妹們是一片真心迎我,怕我傷心……只是我卻當不起……說到頭寒門獲罪,皆由我起……如今以主子尊卑為尊卑,我早不是昔日里的賢德妃,如今只是個……我……我也不知自己是個什麼,也不知主子要怎麼處置,各位姊妹太恭敬了……我擔待不起的……”
眾人都是一愣,只有那迎春最是上心這個事情,已是知道元春言下之意,才要勸慰兩句,哪知小路上一溜小跑,玉釧兒已是緊趕著過來,過來卻先衝鳳姐萬福,又對眾女一一蹲伏,才勉強笑道:“鳳妃,各位小主、小姐、姑娘……主子有話叫我帶來:今兒身上不好,讓鳳丫頭安置元春……姑娘休息……過兩日主子得閒了,再來見……”
眾人都是嗟嘆,這主子心性不定,按理說,既然巴巴的接元春進園子,定要是奸玩,收為性奴,就該依照園中規矩,封個位份……
哪怕類同王夫人一般,有意作踐著玩兒,也該要說明“下下賤奴,沒有位份”,一句話兒不說,這畢竟是昔日里寧榮兩府最尊貴之人,又叫眾人如何相處才好。
欲知眾人如何打點,元春又作何等應對,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天高高兮獄泱泱
富貴錦繡兮終噓淒涼
冰潔潔兮泥穢穢
墨灑瑤池兮墜汙端莊
雲密密兮雨惶惶
巫山依舊兮紅塵渺茫
恥悲悲兮何怯怯
神妃無奈兮唯命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