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弘晝整一晚夏,依仗著雍正寵愛,且借著避暑的由頭,干脆內務府、宗人府差事都不去,連王府也不大回,只在這大觀園中廝混。
莫說夜夜盡歡,便是白日間,也是只管綴錦樓、天香樓、蘅蕪苑、枕霞居、稻香村、藕香榭各房里或顧恩殿來往,除了各房主子,連著鳳姐房里的平兒,小紅;可卿房里的寶珠,瑞珠,湘雲房里的翠鏤、翠墨;寶釵房里的香菱;邢蚰煙房里的篆兒;李紈房里的素雲;連著嘉萌堂的珍珠,琥珀,一一淫玩奸弄來。
真是今日破個處女身,明日宿個少婦懷,快活似神仙。
若是妾室,都當要規勸弘晝注意身子,偏偏這些女子說到底本來就是性奴,對於性事,也沒個勸諫的道理。
雖然園子中還有眾多處子未破身,眾多少女未知味,弘晝也顧不得一一嘗來。
那可卿和鳳姐,各自一幫一派的,略略有些爭風吃醋,寶釵居中不言守拙。
倒也就這般消磨辰光。
只是弘晝終究只有一人,再怎麼的也難以遍惠各房,大觀園中各房里春閨寂寞,叫丫鬟來女女交歡也是共知的秘密了。
鳳姐也偶爾叫過邢蚰煙來陪侍。
只那可卿性熱,把著尤二姐,尤三姐連弘晝也不太讓見,盡是收為自己的專用禁臠一般,園中不免有些側目流言。
到了秋分,雍正染了時疾,腋下生了一瘡,遲遲不見好轉,有些神疲,便將部務全權交付了兩個王子和軍機大臣,雖然大部分要緊部務都是寶親王弘歷督辦,弘晝也不好意思只顧自己逍遙的,便幫辦起差事來,軍機上的事務他又終究料理不開,便只能就著內務幫辦。
饒是如此,這朝廷上下,紫禁內外,千頭萬緒,便是稱得起大事的一日少說也由百來件。
真是焦頭爛額,不幾日,便覺著從王府或者園子里往來大內不便。
便干脆在大內景陽門內務府別院旁紫恒殿里打掃了五間屋子,權且歇息,每日醒了便就近到內務府主事,那分管的內務府,宗人府,詹事府,連番來請示差事。
本想將園子里擇幾個可心的帶去,到底怕雍正知道了怪罪,便只帶了月姝等四個王府貼身丫鬟伺候,一應房里服侍,便草草讓內務府指派的太監、宮女來伺候也就是了。
這一日午後,才見了人後歇了中覺,醒來,卻有大理寺的堂官來請示差事,弘晝心下不由得暗疑惑,這大理寺的差事,一向都是內閣在辦,連軍機都不太議,怎麼來找自己。
才要命太監讓他且下去,卻見月姝使了個眼色示意,一思索便只命進來。
那堂官進來叩拜恭賀一番,才遞上稟帖,原來是到了每年秋分時節,刑部每年秋緩決的犯人,一般都要甄別,那一等沒根基的犯人自然也有勾紅的,若是那一等達官顯貴,若是判了緩決,他在朝中總有些勾結瓜葛,如今壞了事,明里暗里總有人為其開脫,說是秋決,往往也就總是減免一等了。
大理寺沒來由做惡人,也總是按著葫蘆揭著瓢,就這麼胡亂辦了,若是犯事的,其實還替朝中大員遮掩著是非的,發往軍中效力,過幾年還起復了也是有的。
只是還有一等犯人,論起來犯得是“聖諱”,要麼就是宮闈爭斗倒霉落難的,要麼就是後宮罪余的皇親國戚,要麼就是皇帝親旨拿問卻沒個理由的,大理寺如何敢做主,說是按律,其實到底是學摸著聖意來辦,今年到了秋分,這才來尋弘晝決斷。
弘晝尋那名單一看,也沒個要緊人,便想著推脫說些太平話罷了,一眼卻看到了角落里有原寧國公後人賈蓉,榮國公後人賈璉等人之名,本定了秋緩決,大理寺議的是寬恩發往黑龍江俄羅斯邊境為軍役。
弘晝便動了心,將那稟帖扣在茶碗下,叫那堂官且下去。
才要想喚月姝上來商議,卻聽得屋外有太監侍衛吵鬧之聲。
弘晝皺眉道:“外頭吵鬧什麼?”
門外,一襲紫衣,窈窕婷婷,弘晝的貼身侍女月姝緩步進來,福著施禮回道:“主子,沒什麼大事,是不知怎麼得,有個後頭的粗使宮女,要闖進來見主子……門上侍衛攔下了,她哭鬧了幾句……我瞧著可憐。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就讓侍衛且別難為她……”
弘晝一愣,問道:“什麼宮女,膽子那麼大……”
月姝笑道:“奴婢也覺著奇怪,還沒怎麼問,就驚擾了主子……”
弘晝也是好奇,便道:“喚進來……我且見見……”
月姝便下去,不一刻,帶著兩個侍衛,押著一個宮裝宮女進來,且跪了,月姝揮手,兩個侍衛就退了出去。
弘晝歪頭一看,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可能是適才掙扎,整的有點鬢發凌亂,釵環顛倒,眼圈兒紅紅似乎才哭過,只是細看眉彎眼亮、唇紅齒白,頗有幾分動人顏色。
弘晝是個色心人,雖說如今做了王爺,卻不改性情,便沒什麼火氣,只淡淡問道:“你是哪宮的宮女?強闖紫恒殿要見本王何事?”
那宮女循著婢女的禮叩了個頭,輕聲回道:“回王爺……,奴婢叫花鈴,是鍾粹宮徐答應宮里的使喚宮女……”
“花鈴?徐答應……?”弘晝不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想不起有個徐答應。
那宮女卻也識趣,知道弘晝不解,又輕聲道:“奴婢是分到徐答應宮里才改得名……奴婢原本叫抱琴……是……是……”
那宮女以為弘晝不曉得,卻不知弘晝一聞此名,心下立時清明,這小宮女竟然是原本賈府四春的里屋侍奉丫鬟,琴棋書畫四丫鬟中頭一個的抱琴,想來元春獲罪,她必然是被內務府打發去了別處伺候,不知何時分到了鍾粹宮里,做了使喚宮女,不由驚訝道:“你是抱琴?你是……元春的隨嫁丫頭?”
那宮女聽得元春二字,又堪堪淌下淚來,便道個是字。
弘晝心下計較一番,問道:“你好大膽子……如今你不是賢妃的貼身丫鬟,而只是一個答應的外房使喚宮女,怎麼敢擅闖紫恒殿……論起來卻是死罪……”
那抱琴卻是一臉毅然,回道:“奴婢自知罪孽,不敢求王爺寬恕;只是大小姐獲罪……奴婢求見皇上不得,只想見王爺一面,將歷年來積攢下來的梯己使個精光,可恨內務府一干子沒天良的,虛耗盡了財禮都沒個功果,今日是借著去辦差途中,拼個死闖進來,才吵嚷起來……”
弘晝一聲不言語,端起案幾上得團龍茶碗小小呡了一口,淡淡道:“既如此也就罷了……只是你強行要見本王,有什麼說的呢?……”
抱琴叩了個頭,仍然是果然道:“王爺莫疑惑……大小姐獲罪,人在冷宮受苦,奴婢先頭還是服侍大小姐來著,知道大小姐的心意。不敢為大小姐求情,更不敢圖自己的前程。只是見大小姐日日落淚,夜夜也睡不安生,奴婢跟了大小姐一場,這主仆情分難以割舍的,雖然大小姐不說,也知道大小姐的想頭……奴婢在徐答應這里,前幾日聽說那府里大夫人又過去了……”
弘晝聽她絮絮叨叨,越發覺著不妥,手一揮阻止了她,冷冷道:“你且別說了……要我說,先頭朝廷議你們賈家勾結後宮,如今看來也真沒委屈了你們。元春人都在冷宮,還那麼不安分?!辛者庫死了個罪婦……怎麼她就知道了?還讓你個貼身丫鬟來跑腿……?讓我來猜猜……她必然是想見皇阿瑪一面,讓你來本王這里撞木鍾想見見皇阿瑪訴訴?你這麼替前主子不顧命的奔波,是了……你本來是妃子宮里的貼身陪嫁,如今淪落為粗使宮女,想來也是要求個翻身?”
其實論起來,弘晝連日來淫玩賈府的媳婦女兒,雖說是禮法當得,心中多少也對賈府有些愧意,本不厭惡賈家。
至於元春,原是寵妃,如今失了勢也是可憐。
只是他到底也掂量著雍正的態度,如今在宮里不比在園子里,疑心這元春心頭念想,便冷臉面訓斥起來。
誰知那抱琴雖是淚眼朦朧,滴滴珍珠兒已是掛在臉上,卻不驚恐,只忍著哭音道:“回王爺的話,奴婢沒讀過書,卻知道有個從一而終的道理,奴婢既自小跟著我們家大小姐,自然要盡這份心,這也是一類從一而終。萬死不敢為自己求個什麼。其實大小姐自知獲罪,並不敢求些個什麼,更沒一句在奴婢面前敢怨什麼的……大小姐人在冷宮,若說不惦念家人,王爺您也就知是個謊了;只是奴婢臨分到鍾秀宮去,大小姐還叮囑奴婢不要戀主,不要再談賈家的事……當時值份太監都在,王爺喚來一問便知”
弘晝心下一嘆息,略略和了顏色,問道:“既如此,你見本王卻是為何?”
抱琴銀牙咬碎狠狠道:“奴婢一個深宮使喚人,並不知道外面的是非;賈府家人其實也是我的家人,若說不惦念老夫人,夫人是假。只是奴婢也懂得禮數,並不敢來求什麼。只是今日拼死來見王爺,只為要告訴王爺:有人……有人……給大小姐下過毒,要毒害大小姐。”
弘晝臉色一變,喝道:“胡說!”
抱琴道:“若非親見,奴婢怎麼敢說這個話。奴婢請王爺想來,大小姐雖然獲罪,皇上定得是打入冷宮,沒有賜死的旨意。王爺收容賈府罪余的人,奴婢心下便認定王爺是個慈悲心腸的人,才來求王爺做主……”
弘晝追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有人毒害元春的……”
抱琴道:“是奴婢還在冷宮里服侍大小姐時,冷宮上下太監宮女便常來欺凌,這也罷了,後來大小姐的飲食有一次是外頭送進來,因為加了幾色葷菜,我們搶不過人家,被外頭的掌事嬤嬤拿走了,誰知掌事嬤嬤當夜就暴斃了……”
“不用說了”弘晝阻止抱琴,心下轉了各色念頭,一時已經有了計較,便溫言道:“元春獲罪,但是皇阿瑪沒有賜死的旨意,她還是皇阿瑪的女人;你說的……本王不信,也不當真,只是也不能容後宮有陰暗之事,既然你這麼說,本王就做個主,你若願意也吃得苦,就許你回冷宮去繼續伺候元春……此事重大,本王思量後再辦……”
那抱琴大喜,跪叩著還要說話,弘晝揮揮手讓她下去。
月姝見弘晝臉色,便引著抱琴且出去。
不一時又回來回道:“主子,我已經讓內務府的何公公去安置了……”
弘晝恩了一聲,問道:“你瞧著,是個什麼情形……”
月姝思量一刻道:“這事體且有些奇怪……元春獲罪已經到了這地步,若非是昔年在宮中得罪了哪宮的妃嬪,也不得再來害她得……只是這等事情太過冒險……居然也有人敢干,到底只是出口氣,又能圖個什麼?奴婢疑心,里面還有別的緣由……竟似有人要滅她的口似的。”
弘晝想了想,道:“回頭,你讓順喜去找一下馮紫英,就說傳我的話:要他照看,且不能讓元春不明不白死在宮里……如今,詹事府能管此事。賈府的事……看來我還要插手才成……既然這許多女孩子都做了本王的性奴,她們的家人總不能由著人作踐,否則我臉面上有什麼光彩。你再親自找由頭去一次冷宮,和元春和抱琴談談,看看是個什麼情形……”
月姝笑道:“主子的心思奴婢明白,奴婢……請主子示下……恩,既然要施恩,現放著園子里現在也缺人手,要不要去問內務府要些個婦人婆子來使喚……”
弘晝一笑,又忍耐不住上去隔著衣衫捏捏月姝的乳房,輕薄一番道:“你個蹄子,在本王面前還繞什麼彎子……這也著落到馮紫英頭上就是了……就依著你的說頭,旁人且不顧,園子里幾個伺候的好的,比如寶釵、湘雲、鳳姐要給點恩典。恩,薛王氏,賈王氏,這一對姐妹,換個名牌使喚到園子里去安頓……這事並不大……難道辛者庫還敢說個不字……只讓馮紫英辦得妥帖些就是了。”
月姝道個是,便就著話頭道:“主子收了她們也是她們的造化……既能母女團聚,又免了苦頭。只是怕……嘻嘻……怕園子里羞不過”她心下想想,說是接園子來使喚,還能使喚個什麼,無非是添幾個供弘晝享用淫玩罷了。
只是著薛姨媽,王夫人又自不同。
一則本是名門望族的高貴夫人,淪為苦役是一回事,淪為性奴又是另一層的屈辱了。
這且罷了,明擺了進了園子少不得要由母女、姑侄、姐妹同侍一人之事。
想來也是說不盡的羞滋味。
弘晝卻笑道:“無妨……鳳丫頭和寶釵都懂得輕重,自然是想過了……更何況,說到底只是讓本王淫樂,她們越羞才好,難道到了這個地方,還講什麼尊榮體面……”
月姝跟弘晝久了,也聽慣了這荒淫王爺的話頭,也不以為意,道個是又道:“既然如此……主子又預備如何發落其他的呢……比如……賈府的男人?”
弘晝道:“蓉、璉二人是自己作孽,本來饒他們不得……只是可卿、鳳丫頭如今在園子里都有個名份,伺候也算盡心,看在她們的面子上,饒他們一條命就是了……但是不宜太輕縱了他們,哼,說起來,他們家那麼多女孩子落到今天這下場,還不是這群男人做的孽?回頭我再想想……,再說這不比女子,終究是案子里的人,太輕縱了他們讓皇阿瑪知道,便是不教訓,也沒個好臉色……恩……”
月姝本在聽著,卻見弘晝若有所思,便小心得問道:“主子……還有什麼掛念?”
弘晝搖頭嘆道:“我還在想適才抱琴所說之事……”
月姝見弘晝皺眉,便也大膽找著話頭逗弘晝笑,道:“主子想是見她顏色也不錯……其實一個冷宮宮女,主子要喜歡,給內務府言語一聲,調去園子伺候主子就是了……嘻嘻……主子若是真喜歡,跟皇上說說,說不定連元春也一並賜了主子,豈不是護了她們,賈府四春光景,都來伺候主子,也是全美……”
弘晝哈哈一笑道:“作死的小丫頭……倒變著法子,比本王還荒淫起來……”又正色一思道:“居然有人冒險,敢在後宮毒害一個已經失勢的嬪妃,連帶著難道不想想本王這里的關聯?冒這麼大險,圖得是什麼呢?……”
這等事情,月姝委實難以插嘴,只能陪弘晝呆想了一會子。
弘晝又是自言自語道:“可惜……這幾日難離這里……倒真想園子里的日子了……恩……似乎今日還是湘雲的生日,回頭你叫內務府賜些玩意進園子去給湘雲吧”……
月姝也是無奈,笑著答個是字……
果然這一日是湘雲生日,弘晝不在,此時園子里眾人也就是由鳳姐帶著聚宴一番,可卿又叫了戲班子來助興唱戲,自己卻稱病沒出來。
雖然弘晝不在,只是沒了拘束,可卿鳳姐又不在一堂少了尷尬,反而眾美鶯鶯燕燕嘰嘰喳喳也是盡興。
那湘雲還被眾人鬧著,酒蓋了臉,混唱了一支《慶余年》。
正在高樂,黛玉又喘咳起來,鳳姐便勸黛玉去休息,紫鵑便侍奉著黛玉回瀟湘館去。
黛玉腳步子慢,且行且止,到了枕霞居外海棠林外,又呆呆看那海棠落花,紫鵑看不過,知她又想起傷心起來,安慰道“姑娘……”
黛玉慘然一笑道:“混叫什麼……我是小姐……不是姑娘……”
紫鵑知道黛玉心細,明明是不甘心入園子做弘晝性奴,卻偏偏要提這等小姐,姑娘的稱呼來刺自己的心,便只能勸道:“是,小姐……小姐,秋起這花兒都敗了,我們就別看了,回屋去歇著吧……別著了涼又要咳嗽了……”
黛玉嘆道:“是啊,這花兒都敗了……入了園子,花兒總是要敗的……”說著,又滾下兩行淚來。
紫鵑只能排解:“姑娘……哦……小姐……您又白白傷心了……您一直稱病在屋子里……主子……主子也沒有召幸您啊……您身子不好,鳳妃說了……只管養著就是了……”
黛玉恩了一聲,卻仍是幽幽道:“你不要寬慰我……我自己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園子里的小姐,只有我還沒有侍寢了……主子就算再寬容……也知道我稱病只是借口了……”
紫鵑皺眉道:“小姐……可是您身子是一直沒有好利落啊”
黛玉哀哀一嘆,又淌下兩行清淚來:“傻丫頭……主子若是要玩,我們的身子好不好算得了什麼……我們早不是什麼金枝玉葉,不過是一個個供主子淫樂的玩偶罷了……除非……除非是死了……怎麼能逃得過去……”
紫鵑忙勸道:“小姐莫胡說了……也不怕忌諱……其實小姐……我以為……”躊躇得卻說不出口了……
黛玉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且別說了。罷了,我今日也不想回去了……適才又用了點子桂花酒,要不,我們去前面坐坐船,你帶我去湖心亭散散心吧。”
紫鵑也無從勸慰,便讓兩個使喚宮女去將那湖面上的小杠子撐來,黛玉顫顫巍巍上了船,紫鵑伺候上去,兩個宮女便上去撐杠子。
見湖光在秋日下閃耀點點,氣浪清晰,岸邊越來越遠,湖心亭漸漸可見,黛玉不由得痴痴吟道“秋波馳意斷腸處……”
紫鵑見黛玉吟詩,自己接不上嘴,便只尋些話來跟黛玉聊天,又說些茶涼飯暖、釵舊環新之事,分些黛玉的心思。
黛玉見她這般,心下也不過意,只臉上不帶出來,只道:“寶姐姐上次送來的幾本琴譜我都瞧完了,你晚上讓雪雁去趟櫳翠庵,上回妙玉替我改得那闕《慧心解雨霖》得了沒,如得了,取了來,並替我謝謝她這番心意了……”
紫鵑只管應著,笑道:“自來除了淑小主來看小姐,還是妙玉姑娘常來和小姐說話……難得她以往那麼個孤傲的性子,居然現在也能想到別人……”
黛玉仍是痴痴得,淚眼汪汪泛著愁色,呆了一陣才道:“你不曉得她,其實她的心思也苦……”紫鵑看著黛玉,且候著她說怎麼個不曉得怎麼個心思苦,卻又沒了下文。
一時舟靠了岸,紫鵑攙著黛玉扶扶搖搖下了杠子,恐沾濕了繡鞋,搭一個小木幾上得步道,再轉過上了湖心亭外的小山道,此時秋陽漸西,染得湖心島上的葫蘆葉枝繁葉茂映射出片片艷紅之凌光,倒分外刺眼起來,紫鵑忙將一方紗巾展開,遮著光耀,防閃了黛玉的眼。
黛玉叫隨行的宮女且住了,和紫鵑兩人漸步前行,一時貪看花間蜂蝶,一時傷懷秋來落英,順著小山坡道婉轉上行,將要到那小坡之上,卻見前面湖心亭外的青石凳上,竟然斜斜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細看一身碧色茉莉小褂襖,散著褲管,一對粉色羅緞鞋,卻是惜春,真捧著一張雪茜紙低著頭在瞧。
黛玉看這小丫頭痴痴模樣,倒是笑了,攜著紫鵑向前,笑道:“四妹妹……怎麼一個人在這里啊?”
惜春驚得抬眼觀望,見是黛玉紫鵑,竟然小臉蛋兒漲得通紅,將手中的書往身後一藏,結舌道:“林姐姐……我……我……”
黛玉見她如此,倒添了心結,邁步向前,款款彎了腰低下頭去,看了看惜春反背著得雙手,柔聲道:“你個傻丫頭……在看什麼書呢……這卻怪了,怎麼見了我倒跟見了鬼似的……”
惜春卻怯生生退了兩步,輕聲道:“沒瞧什麼……”
黛玉越發疑惑,卻也不忍驚著她,仍是柔聲道:“傻丫頭……憑是什麼……林姐姐瞧不得?你還小,姐姐再沒個不疼你的。憑什麼事,也沒個不護著你的……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地兒?跟著你的丫頭呢?”
惜春呆呆低頭想了一陣,才輕聲道:“林姐姐……我是讓入畫和幾個丫鬟帶我來這里的……然後讓她們把杠子撐回去……回頭來接我……我想著……這里該派沒人……好姐姐……你再不能告訴我二姐姐的……”
黛玉心下疑心,卻見小丫頭臉漲得通紅也乖可憐,越發安慰她起來了:“是什麼物件,你要躲到這島上來一個人看?……也罷……你若實在不想讓人知道,林姐姐就不問了……不過姐姐告訴你……你年紀小,不知道輕重緩急,但凡有個舉動,都要掛念你二姐姐可憐見的,不要給她惹禍才是……”
惜春紅了臉,咬咬牙道:“林姐姐……其實這是給二姐姐的信……,我本來是不能瞧的……是小太監偷偷得給二姐姐送來的……只是那日瞧著了……卻……卻……實在忍耐不住,林姐姐……我雖小不懂事……卻也知道這是要命的事……既給姐姐發現了……只求姐姐可憐……不要追究了……”說著,小眼眶兒已經是通紅,兩行眼淚已經是掛滿了嫩腮,戰戰巍巍伸過手去,遞上那張信紙給黛玉。
黛玉接過來,卻不忙看,拉過惜春的小手,溫柔道:“莫哭……”,才展開信紙細瞧,才見第一行字就震得嬌軀一顫:“二妹如晤:兄求得蔣官人代傳此函,再不能多言……”黛玉不看下文,將紙兒一收……
左右一看,對紫鵑使個眼色,紫鵑點點頭,四下張望一番,退開幾步且向著小靠碼頭邊去了。
黛玉下死眼看了惜春一眼,只看得惜春怯得低了頭,黛玉忙收拾了口吻,仍是柔聲問道:“四妹妹……你不能瞞著姐姐,你這信哪里來的?”
惜春道:“我和二姐姐一處住著……二姐姐成日不高興……那日戲班進來唱戲……外頭的一個帶戲班的小太監……就頭一次給二姐姐送來這信,我碰巧在帳子里睡覺,其實還沒著……二姐姐以為我睡了……,後來我偷偷瞧了……居然是……嗚嗚……居然是璉二哥哥的信,後來,二姐姐就燒了那信……每逢戲班進來,那小太監就來見二姐姐,我都想偷偷瞧瞧有沒……外頭來的信……但是二姐姐也小心……都讓我外頭玩……好不容易,今日是雲姐姐的生日……我偷偷瞧著了……就偷出來……嗚嗚……林姐姐好歹疼我小不懂事……不能告訴我二姐姐……嗚嗚……也不能告訴鳳姐姐的……必要責罰我的。”
黛玉呆呆想了一陣,竟一時走了神,想起這賈府上下,雖說在園子里做人的性奴,用身子伺候王爺,卻到底掛念著父母兄弟,姐妹姑侄,這紅牆深院,金閣銀樓,到底擋不住親情掛念。
唯獨自己是孤單來去淒涼悲苦無人掛懷,又要流下淚來。
猛得回神,才低聲仿佛自言自語道:“傻丫頭……這……這要是告訴了鳳丫頭,是責罰了事的麼?”
又展開那信紙細看下文:
“二妹如晤:兄求得蔣官人代傳此函,再不能多言的。二妹妹處境艱難,我都盡知。只可嘆如今我和蓉侄兒都是在生死未卜之際,再不能為二妹妹分憂。我們在這里很吃了些苦頭也便罷了。只是臨近秋分,不知生死如何,能不掛心?求二妹妹念我們的往日情分,為我死中求生,但凡能留條命,一线生機全憑二妹妹了。我在這里什麼都不便得。蔣官人大恩大德,也只能替我代兩封信到壽熙班,我一封給了鳳丫頭,一封只能求二妹妹了。求二妹妹為了我,為了賈家這幾個沒良心不中用的,就忍耐著點,好歹能就近著求求和王爺,他略高高手,我就有一线之明了。二妹妹若不知怎麼做,實在不成……或者可去求求東府的那位,那位總有法子的。至於蓉兒和我,夫妻情分上再沒個妄想的。紙短情長……我知欠妹妹的難以說透,如今我這里淒涼落魄,什麼都沒有,只能忍著臉,說句下輩子必報二妹妹的恩德了。璉字。”
黛玉收了信,痴痴想了一陣,倒看得惜春又驚惶起來,半日見黛玉不說話,只得張口道:“林姐姐……”
黛玉回過神,輕輕摸了摸惜春的頭,道:“傻丫頭……也是可憐見的……姐姐叮囑你幾句話,你可千千萬萬記住了……”
惜春點點頭道:“如今是姐姐疼我,姐姐只管吩咐就是了”
黛玉道:“這一,這等事情是大人的事情。你以後再不能問起提起。更再不能偷偷背著你二姐姐做什麼了。這二,今日回去,不要和你二姐姐說見著了我,只管把信放回去,再不要去動了。你二姐姐如此疼你,你可知道,一個不小心,你會害死她得。也會害死你自己的。這三……哎……姐姐勸你幾句,你聽得懂聽不懂也就罷了……”
惜春歪頭問道:“姐姐只管指教……”
黛玉愛惜得摸摸惜春的頭發,道:“好妹妹……你雖小……卻也要懂得……我們女孩子是悲苦的薄命,一切都由得男人做主。如今你就該學著了,能忘了便忘了吧……往日的父母兄弟,還念他們做甚麼……哎……就是一時忘不了,心里再怎麼惦念,也不能放到臉上……要開始時刻想著:我們……都已經是王爺的女人,是主子的性奴、玩物。不該有自己的喜怒,要時刻只惦念著主子,忘懷了自己。”
惜春恩了一聲道:“其實二姐姐也有這麼教我的……還有紈姐姐近日叫我們去讀書,也有教我們的……只是我聽不太明白罷了……”她到底年幼,說起事情又開了顏,忽然笑道:“紈姐姐那日還教我們用牛奶洗浴……說是要自小就嫩潤肌膚呢……我也不懂……說是潤得滑……身子上下都要不留手,才好伺候主子……”
黛玉啐了一口也自笑了。
且讓惜春收起那信。
喚一聲,紫鵑才從那邊過來,道一路看著都無人再登島的。
黛玉便道:“我且去了……你既然讓入畫來接你,就在這里等她……今日姐姐說的,你可要牢記了……便再有什麼心事,來瀟湘館找我說說話也是一樣的。”
惜春應了,黛玉也再無心游玩,和紫鵑一起乘舟回屋。
她憑什麼事都是不瞞著紫鵑的。
便和紫鵑說了今日之事。
那黛玉雖然聰慧世上少有人及得上,但是到底深閨小姐,不如紫鵑是個掌事聽差的丫鬟,識不透人心機算,只知這事非同小可,便聽紫鵑計較。
誰知紫鵑聽完,也是緊鎖雙眉思量半日才勉強開口,開口卻仍然是忘了稱呼,只按著往日習慣喚黛玉為“姑娘”……
黛玉一嘆,也不再糾正她。
紫鵑道:“小姐……這信眼下是有幾處疑惑。璉二爺人在刑部大牢,居然還能送出信來?這個蔣官人又是個什麼人?壽熙班只是個戲班,討好一下園子里也就罷了,居然敢送賈府男丁的信入園子?送給二姑娘也就算了,居然還敢給鳳妃送信?璉二爺如今給鳳妃送信……這要是查出來,憑誰都死無葬生之地……還有幾處疑惑……奴婢也想不透,若說旁的疑難事,或者可以和平兒參詳參詳,只是這等事,瞞她還瞞不過來呢。”
黛玉沉默半晌,道:“也罷了……怎麼也不管我們的事……”
紫鵑嘆道:“姑娘說的是……只是我想著,今後那壽熙班再來唱戲,我們也少去……總看著這事鬼影瞳瞳的,怪瘮人的。”
黛玉說是,便讓紫鵑打發自己梳洗了要睡。
誰知換了薄絲寢衣,到了繡床上,見窗外竹影森森,聽晚風塵塵,觀月色慘慘,竟思緒綿綿,難以入眠。
這真是:
又一西風又一秋
幾多紅顏幾多愁
未央偶見小兒女
曾記當年泛花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