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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回 王熙鳳權理佳節慶,薛寶釵羞唱鵓鴣聲

後宮·大觀園記 hmhjhc 8918 2024-03-02 04:34

  且按下那和親王門人馮紫英,於他外宅別院里逍遙藏嬌不表;眼見除夕將近,天氣越發嚴寒,京城內外竟是一連下了三五日鵝毛大雪才堪堪收晴,推窗望眼,那四門九城、鍾鼓二樓、定河香山、府院帝闕都染了個白茫茫一片冰雪世界。

  那大觀園昔年里也是名家規制、巧匠構築,早有這思霜慕雪的籌劃。

  此刻銀裝素裹,洗染名園,竟是越發處處風流妖嬈。

  其攏翠庵之梅、綴錦樓之檐、瀟湘館之竹、滴翠亭之廊、沁芳源之泉、怡紅院之礫、凹晶館之橋、稻香村之籬、本皆是各有千秋,此刻處處斑斑皆是泄玉壓銀、洗素過蘿,與那雪色冬寒交映,如詩賽畫,直叫人心神俱醉。

  那寶釵、黛玉、湘雲、妙玉、元春、迎春、探春、岫煙、李紈等個個皆有三分雅致,又是少女情懷,未免有賞雪詠詩、掃徑撫霜、結繩護梅之事;一起子小丫頭、奴兒們尚在幼衝,越發淘氣堆起雪人、搓起雪球來。

  只一頭,園中主子和親王弘晝自那日情妃可卿自縊天香樓之後,卻是終日里懶懶的,也不常出來。

  只窩在顧恩殿里消寒過冬,雖有時也去各房偶一臨幸,但是總是淡淡的,人人都瞧出來他意興闌珊,還在掛念可卿之事。

  另一頭,園中過年,旁人尚可頑笑度日,獨一個鳳姐是不得閒的。

  依著弘晝才從張家口回京時候許的,竟是頗撥了不少銀子在園子里花度,備酒宴、扎花燈、做豆腐、換春聯、接玉皇、貼門神年畫、喜福壽字,鳳姐、平兒皆要點撥料理,分派指示,也是忙得首尾不可開交。

  一條是各房各處都新刷了牆,又添置了不少年下喜慶裝點之物,自然免不了有三府里小太監來往作業;一條是今年過冬,那王府里管家做主,將各色田莊貢品、門人孝敬不少都送到園子里來,她少不得一一接待分派;一條是許多古董玩器、首飾書畫,皆是貴重之物,要各房各院,分配安置,既不能委屈了這個,也不能便宜了那個;一條是獐狍兔麂、熊掌鹿尾、猴頭海參、干貝燕窩,色色難得的年下吃食,要讓小廚房里一一精心烹制,頭一份自然要貢到顧恩殿,之下還要權衡各房所得,體氣弱的自然少分一些,院子里小丫頭多的自然要多分一些;外加便是園子上上下下,丫鬟、宮女、小太監人色眾多,添衣裳、做被子、分首飾、派月例,人來馬往,雜七雜八,也難為了鳳姐處處安置打點,色色分派妥當。

  自可卿故去,她威福尤重,卻也懶怠去煩著寶釵、李紈、迎春等人,至於元春,名份未定,弘晝連接見都未曾接見,更不便去尋她,倒是讓那怡紅院里襲人、麝月等多幫襯著些。

  這一日,正是臘月三十除夕正日子,按照其時規矩,正經拜年還要明日正月初一。

  只是晚間是為“除夕宴”,卻是個大筵宴。

  按理說該有大內賜宴,只是內宮里,雖傳言天子身體欠安,新任直隸總督李衛卻只道“奏了萬歲,萬歲爺吉祥著呢,還道民間年下樂事一概不禁,祥祥和和熱熱鬧鬧才是道理”,故此,連內廷都傳旨意,叫各阿哥們自己過年家宴,不必進內虛應故事。

  因此上,一大早,鳳姐便去顧恩殿里請安,請示弘晝是否要回王府過年,若是留在園子里,那晚間自然要大宴群芳,如何處置。

  哪知弘晝昨夜也沒傳哪個陪侍,今兒心緒卻稍稍好轉,竟笑道:“本王既答應了你們好好過年,你們便好好過年。你們晚上自己高樂就是了,我就不去了,反而鬧得你們裝模作樣的,也不得放縱……你們論理上是一家人,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姊妹姑嫂的樂呵一番也是人倫……你不妨叫丫鬟們去告訴哪幾個氣高的,本王不去,讓她們年下也別想些窄心事,盡興一歡。”

  鳳姐明知他說的是黛玉、妙玉等,只怕還有元春,也只得裝個迷糊,含糊笑著答應。

  到了傍晚,就在綴錦樓外頭的大廳里,鳳姐已命人暖暖的燒出地龍來。

  四周圍廊上掛著三五十個新巧的宮燈,有刀馬人,有八仙屏,有小瑤池,有龍鳳柱,燈罩皆是些新糊上去的黃裱紙,上頭或一詩,或一句,皆是園中姊妹年前各自玩來設的燈謎。

  大廳院子里,丫鬟太監們早將殘雪掃盡,卻搬來八個琉璃大缸,八方落定,里頭皆用淨水,反映那花燈之色,格外璀璨玲瓏。

  大廳門廊上,厚厚的掛著兩層簾幕,一層是藍布重棉擋風拒寒,一層是小珠碎花簾子點綴。

  里頭,也刻意的不用規矩,橫七豎八擺了十來張酸枝木的小幾案,每張幾案倒可以寬寬敞敞坐上三個人。

  幾案內側都設有狐裘暖噠墊得軟軟和和的椅子,下頭都有一個暖腳的小爐,邊上還有一個毛巾架子,下頭小銅爐燒著一盞香油燈,上頭一盆熱水微微灼著,也不至於太燙,也不會涼了,掛著毛巾、手爐、口盂一應物件。

  那幾案上自然是官窯內造的酒杯、茶杯、碗筷、碟盆,便是尚未上得菜品,也是干鮮果子、什錦蜜餞、精致小點擺了大半桌子,又用一盞聚耀燭燈照明。

  大廳北座,自有兩個幾案別樣不同,略略寬敞些,一個居中,一個略側。

  這些幾案雖是橫七豎八的,其實細細看去,都可以一側兒略面向西。

  西面圍出一塊空地來,卻塔了一個五彩妝點的小戲台子。

  上頭一盆盆宮花、盆栽、珊瑚、銅錢樹,堆得富麗堂皇,當真是用盡合歡心意,盡是天家風流。

  鳳姐自午後,就遣了奴兒丫鬟乃至自己和平兒一房房去請。

  既然弘晝說了不來,便是姊妹姑嫂們小聚相歡,雖然此刻情景比得往年寧榮之事不同,但是眾女入園已有了段時光,那等子見面再羞澀恥辱,也拿捏不出來,能偽聚天倫相會除夕,也再沒個年下獨處的。

  到了晚間,陸陸續續的,寶釵攜著鶯兒、文杏,跟著寶琴,湘雲攜著翠樓、翠雨,迎春攜著司棋、繡桔,探春攜著侍書、翠墨,惜春攜著入畫、彩屏,李紈攜著素雲、素梅,岫煙攜著篆兒、籬兒,尤二姐攜著善姐都來綴錦樓里落座;李玟、李琦兩姊妹雖小,倒也單分了一桌,襲人攜著晴雯、麝月自然也來玩笑,便是王夫人、薛姨媽本來不敢來,鳳姐好說歹說,親自相請,也在角落里坐了一桌,連一向難得應酬的黛玉也攜著紫鵑、雪雁,妙玉都攜著智能兒來坐,顧恩殿里,蕊官、鴛鴦輪班伺候弘晝,就是金釧兒、玉釧兒姊妹都帶著繡鸞、繡鳳來一起相聚。

  至於其余略有頭臉的丫鬟更是洋洋的來了一群。

  滴翠亭里,除了一個蕊官侍奉弘晝左右,以芳官、齡官為首,豆官、藕官、葵官、艾官、茄官等女早就在西側的小台子上裝扮了,琴、管、笛、蕭、用盡了暖音歡曲助興取樂。

  弘晝不在,眾女倒略為放得開些,一時在外頭猜猜燈謎,一時三兩成群說說笑笑、卿卿我我。

  因見鳳姐特地將小幾案都橫七豎八擺放,也知她是用心有意“不要講究園中位份,我們且疏散些”的意思,眾女自然也歡喜,無非是我和你要好,你和我要好,亂坐一氣。

  只是有心度量著北側的兩個幾案略有不同,一個居中的自然是鳳姐的,另一個卻也沒人敢去坐。

  哪知才要落席說話,鳳姐又已經自外頭親自攜手引了元春進來,眾人才琢磨著這鳳姐一番良苦心思。

  今兒除夕聚宴,弘晝不來,勉強也算是“家宴”,自然該為這昔日賢妃娘娘的元春,有個安慰遮羞的場面兒,只是她連位份都沒有,弘晝也尚未臨幸,卻偏偏昔年富貴榮寵,無人可及,故此才勉強在鳳姐下頭特設了一幾案。

  那王夫人前幾日,早由鳳姐安排著和元春私下見過。

  不過是母女重逢,抱頭痛哭一番,亦說不出許多話兒來。

  倒是那鳳姐借故走開,王夫人才顧不得羞,軟語相勸,只哀告自己這昔日里尊貴榮崇的大女兒:“女人家到了這一步萬事都休,說不得什麼貞操節烈的,一定好好侍奉主子;大姐兒你雖也有了幾歲年紀,到底還是青春好顏色的,我瞧園子里沒幾個及得上你,你若用心,只怕主子還肯賞用你身子……我是羞辱不堪,沒臉面教你甚麼的,只是我們母女今生還能見見面,已經是我們此生不能想來的恩澤福氣了,便是凌辱羞臊我們也該一起忍了……你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受主子這樣的恩,還不用些羞恥意思來報答主子,便是天也饒不過……主子愛瞧女兒家羞恥我們便羞恥,主子愛瞧女兒家馴辱我們便馴辱……我要不是在園中位份低微,不敢貿然去見主子,恨不得……總之為娘的沒有再害你的,千萬留意”,那元春又羞又苦,不想母親居然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卻也未免有那“親人再可一見”只之喜,悲喜交加之時也說不出什麼來,只是默默落淚。

  只是她才元春才進園子,今兒又是除夕佳節,心中便有千般委屈,萬分羞臊,也知鳳姐是一片好心。

  此刻自然只能強顏歡笑,和姊妹們一一相見,見了王夫人、迎春探春等也不好說些傷心話兒的,才各自落席而坐。

  她本是個伶俐人兒,在宮里呆的久了,最知道位份尊卑要緊,見那鳳姐給自己安排的位置竟還在眾人之上,如何肯坐,死命辭了,就在另一側的幾案里坐了才罷了。

  眾人才都安坐,小丫頭們已經是熱熱的酒、鮮鮮的果子、燙燙的鍋子、潺潺的茶流水似的端了上來,鳳姐卻端起個小酒盅,笑道:“這園子大,姊妹們多,難免今兒頭疼腦熱,明兒小病小災的;難得今兒倒是人全,姊妹們居然大多都在,又是好日子,我卻說幾條我的‘規矩’,大家都要賞我三分薄面,應和我才是。”

  眾女雖聽她在玩笑,也隱隱聽出來她有“上位對下位吩咐”的意思,憑是“除夕家宴”,如今園中自然以她這唯一的“妃子”為尊,自寶釵起,連著眾女,並王夫人、薛姨媽都起身恭敬萬福:“一切都憑鳳妃吩咐……”,便是元春,也不知怎麼稱呼,都起身隨著眾人萬福示遵。

  鳳姐不由咯咯嬌笑,連連招呼眾人都坐,才說:“頭一條就是今兒要盡興,大家卻該說說笑笑的,你們‘雅’的別嫌我們讀書少的俗氣;我們幾個睜眼瞎也要鼓舞起來說笑,該行令行令,該說笑話就說笑話,想走動也成,想歪著我還備了靠枕,開心要緊……第二條便是用酒,我知道姊妹們都不太用酒,只是今兒個是除夕,大年三十的,一年就一回。我讓平兒在每個桌子上都安置了一壺暖酒,卻是大內送來的花瓣兒釀的酒,叫什麼……什麼來著?”

  一旁平兒早笑道“叫群芳髓”,鳳姐也笑道:“便是這個群芳髓,甜絲絲淡咪咪的其實很好用,跟蜜水似的,大家多少都用些個,然後才用茶。倒別勉強,卻也別太拘束,也是一年個光景。除了林妹妹身子不好才用了藥也就罷了,旁個若是有誰一口酒都不用,豈不是辜負了我折騰大半個月,要罰她!”

  眾人都笑著應是,哪知連那黛玉素常里冷傲,今兒也不知怎麼的,居然端起那小杯子,都在眾人矚目之下微微抿了一口,竟是示意“自己也不例外”。

  鳳姐不由歡喜展顏一笑,才接著道:“這下一條就是,姊妹們平日里都在各房里,人說那是家家都有煩心的事,難免有些個頭碰腳、腳碰頭的不開心念想,何況有些人如今也不在了……只是今兒是除夕,我卻偏偏不許大家愁眉苦臉的,大家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兒都暫且扔了;等過了十五,我陪著一起難過,今兒卻不許提,好不好?我想,便是我說了不算,主子是有旨意的:‘年下也別想些窄心事,盡興一歡’。主子的旨意,大家該當回事。誰今兒要是哭哭啼啼的……必要罰她……可好?”

  眾人一聽,便知她意。

  論起來,旁人也就罷了,一個是妙玉、黛玉等幾個天性里淡淡的,一個是尤二姐如今淒冷無依,一個是元春姊妹母女難免有那哀傷羞恥的心頭痛處,只是她“偏偏不許”,雖說的嬉笑,已是帶著威風煞氣,再說是一番好意,如何不遵。

  便是元春,竟是覺著緘默不妥,端起酒杯來竟是開口輕聲應和道:“鳳……妃說的很是。年下姊妹們當歡笑一番,哭哭啼啼成個什麼模樣?……”眾人明知此刻園中最是傷心尷尬便是個她,見她居然有這等膽色雍容,倒也不由傾倒。

  鳳姐點頭又道:“這下一條,便是年下賞賜了,古董家具,陳設裝飾,連帶太太依著內樣做出來的年下新衣裳,大份的月例用度,都已經分了,還有主子額外恩賞的一些小意兒玩器,如今還在我這里……我倒分了二十幾份,便想著有心逗個樂子,外頭是姐妹們做的燈謎兒,回頭大家有了酒,一味坐著倒不好消食,可以走動走動看看燈猜猜迷放放炮仗……內務府還送來了那麼大個的煙花……誰有膽量也可以去放;大家盡興玩一玩,誰猜出了誰的燈謎,或者是放了煙花炮仗取樂了,自然要該賞一份子年下,別說是小主、小姐、姑娘,便是奴兒丫鬟一體是這規矩,若是有誰一個玩意兒都沒有,咱們也要罰她,可好?”

  眾人聽她如此有興致,也都連連說好。

  有那頑皮的,已經要等不及去看燈謎、找煙花。

  誰知鳳姐笑道:“這最後一條,才是要緊的……”她有意頓了一頓,眾人知她必有要緊話說,本來嘰嘰喳喳正在說笑喧鬧,也都靜了下來,哪知鳳姐噗嗤一笑,指了指西側台面道:“我叫芳官她們早就備下了曲兒,這里笙管笛簫樣樣齊全,今兒除夕辭歲,咱們若是只是頑皮或是飽醉,卻不是跟外頭的莽漢一樣,成什麼體統?……依著我今兒的意思,小主、小姐、姑娘們都該助興,今兒能歌的要歌一曲,能舞的要舞一段,會撫琴的要奏一首,你們‘風雅’的也可以作詩搪塞……總要大家不可一味靦腆,該歡笑一通才好。奴兒們,丫鬟們有興致也可以來湊份子,只是小主、小姐、姑娘們卻一定要有……而且,不拘演個什麼,總要帶了些風流色味才好呢……”她說到這里,到底也嬌羞,微微看了看眾人,才紅著臉蛋鼓舞道:“主子恩典,說今兒身上不爽,不來這里了……只是我想,主子在與不在,我們都是主子性奴,這一條最是要緊的。便是高樂,也不該忘本。所以便是游戲,才該想著自己身份,做些風流態度,來愉悅主子……其實昔日里,那秦氏也說過這個道理,她是淫賤無德,叛了主子,該死!但是她話里這個理,還是對的……誰今兒不依著我,也該罰!”

  眾人也有叫好的,也好沉思的,總覺得這鳳姐兒說的竟是頗有深意。

  園中女兒家,位份到了姑娘之上的,除了一個襲人外,個個都是大家閨秀,自小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作養得一片靈秀。

  便是不能歌舞,彈個琴、吟個詩、唱合個詞調,助助佳節興致也是該當的。

  只是一則鳳姐既然言明了“要帶風流色味”,雖然眾人為弘晝之奴已經有了時日,只是到底面嫩害羞。

  二則她既特地說了“能歌的要歌一曲,能舞的要舞一段”,如何能不遵從,明知她詩詞上平平,難道個個胡亂謅兩句,掃她的興致?

  三則她這番雖然說得一片溫和,但是抬出弘晝來做牆,隱隱有風雷之聲,如黛玉、寶釵、妙玉等心思細密的,安能不知她是借機告誡眾人,如今園中以誰為主已定,該是她鳳姐立威立權的時光了。

  四則,她剛才還明明說了不許說傷心事,偏偏居然敢冒園中如今的忌諱,特地提起“秦氏”二字,而且竟然下了考語“淫賤無德,叛了主子,該死”,連帶著前頭的話,怎麼聽著都是一片警告“莫再學秦氏”之意。

  鳳姐見有些人默然無語,丹鳳眼兒一翹,眉梢一立,似笑非笑看著諸女,眾人哪里還敢掃興,連聲都說“一切都憑鳳妃安排”、“鳳姐姐說的極是”。

  倒在那另一側小桌上,和平兒坐在一起的,有個伺候鳳姐的小奴兒丫鬟,也是侍寢過弘晝的,本名紅玉,如今名叫小紅,一時助興,忍不住笑道:“奶奶說了一條又一條,都有個‘罰’,卻不知罰什麼才好?我們做奴兒的如今就幾個月例,卻沒閒錢來填還。”

  她如此調笑一語,眾人免不了都笑了。

  鳳姐更是笑啐道:“放屁!把你伶俐的,難道我這里還缺你幾個月例錢?”

  小紅卻紅了臉,連連擺手,居然臉都臊了,羞著低頭笑道:“奶奶可錯怪我了。我是說,罰些銀子,倒俗氣又勉強,我……只是一時胡亂想著,有個主意,只是說不出口來……”,眾女如何有不識趣的,便一起子叫她只管說。

  小紅才輕聲細語,仿佛如蚊子哼哼一般,低了頭,羞臊說道:“我是糊塗想著……剛才二奶奶說了,便是高樂,也不該忘本。我是想……想……嗯……主子昔日定下規矩,園中女奴,上位者褻弄下位者,下位者便是含辱,也要遵守,卻不更是本分?只是……這一年來我瞧著,各房靦腆,往往只拿自己房里丫鬟……取個樂也就罷了。雖然也勉強算得了,到底是有些敷衍主子的意思……本來便是主子小姐丫鬟下人的,若只有這一層,如何迎合了主子為園中定的位份呢?……今兒,借著奶奶的話,何不立個模范,主子也不在,誰今兒酒席上若是壞了奶奶的規矩,該當罰,便……便……便罰她……正兒八經拿身子供其他上位者,受用一晚?……奶奶說要風流滋味,還有什麼,比這除夕夜里,做這些事情,更有風流滋味的呢?明兒正月初一,這里現放著金釧兒、玉釧兒姐妹侍奉主子左右,告訴了主子,主子聽了說不定歡喜呢。”

  她說的雖輕,眾人也聽真了,一群女孩子無論失身與否,其實不過是十七、八歲少女,如何不羞得兩腮通紅。

  鳳姐尚未答話,小紅身邊平兒已經是眉頭一皺,啐道:“你這卻不是胡說了!?雖然玩笑,但是也需依著主子規矩,園中上下尊卑有別,難道哪個姑娘、小姐受了罰,也給姑娘、小姐玩身子去?又指哪一個來受用才好?豈不是亂了位份?若是哪房小主……誰又有資格受用她?主子知道你胡說,揭了你皮呢……”小紅臉更紅了,低頭小聲道:“姐姐說的是……是我一時胡思亂想不周全了……既如此,我想,便是如此,不管是誰,受了罰……今兒便請二奶奶……不……請鳳妃受用她身子。園中如今還能有誰比的二奶奶位份?……便是有些些不妥,怎麼也是該當的?”

  鳳姐連笑啐道:“你們兩個蹄子淨渾說什麼……怎麼一氣兒說遠了。”

  平兒卻低頭思索了一通,正色道:“奶奶……論理小紅說的該啐,但是卻大禮上是該當的……”

  園中諸女,除了個別懵懂的,聽了半日,如何不能辨別其中滋味?

  竟是個個已知,這鳳姐是借今晚除夕夜宴,要立榜樣、作規矩、再理一番園中尊卑上下了。

  眾人羞歸羞,惱歸惱,只是她們主仆所說,並無大錯,個個面面相覷,既然都說到這份上,自然要瞧如今園中兩位“小主”:湘雲、寶釵的。

  那湘雲有些瞌睡,也聽得含糊,獨那寶釵,卻是紅了紅臉蛋,也不肯在那幾案後頭,倒是款款走了幾步出去,大禮萬福墩身下去,口中聲音雖輕,卻也說的真切:

  “鳳姐姐,小紅雖是玩笑,但是說的卻是正理。一則如今主子心緒不好,我等為奴,本該想些法兒為主子取樂才是本分,便是遙祝風月,也是你我的正經事,倒不比詩詞飽醉來得要緊?二則,如今園子里才出事,更該整頓一番尊卑規矩,鳳妃您是唯一的妃子,又替主子打點園子上下辛苦;便是小紅說的,上位者,是該好好得意……淫玩……下位者才是本分,那是主子規矩,也是主子恩賞上位者賜福,凌辱下位者取樂的意思。姊妹們臉嫩,一味只拿屋子里的丫鬟作樂,有個敷衍在里頭,本來便不很妥當。寶釵雖然拙,卻也曉得,她是一片良苦用心,就請鳳姐姐不要辭,允了才好。便是今兒,賞用那酒席不依規矩當罰者的身子。說起來,依著正理,其實不論什麼酒席上該不該罰,不論今兒寶釵如何,鳳姐姐若為園中作規矩,寶釵是小主,鳳姐姐是妃子,還請訓示寶釵,就要寶釵今兒晚上好好供姐姐……玩身子、辱魂魄、奸汙糟蹋一番才是正理。主子跟前我們都是奴,但是在姐姐這里,姐姐便是主,我也是姐姐的奴,以我為先,頭一份,立了規矩才好……只是……還有下情說不得……要請鳳妃思量。”

  鳳姐雖也偶爾有意園中諸美,但是並不如那可卿一般兒嗜欲,也知寶釵深得弘晝歡心,並無意當真要女女淫辱她來取樂,只是見她如今一身冬日里粉棉小襖,領口卻堪堪露半抹春色,蹲伏之間,腰腿臀胯、臂膀翅乳,處處窈窕到讓人心醉。

  體態婀娜也就罷了,那份恭敬靦腆,含羞忍辱的表情,竟是更是見所未見,竟然心下都一蕩,幾乎要忍耐不住,命她過來了,卻聽她“還有下情”,便忙說“寶妹妹只管說……”

  寶釵又弓一弓身子,才斂容道:“主子昔日里進園子,定的規矩,釵兒字字句句不敢忘懷。只是想著主子頭一句便是‘用心’,所以一直不敢從字面上看,而是用心體察,學習主子喜惡。按理說,今兒既說這兒,該是釵兒知禮,求請鳳姐姐受用我身子才好……只是再思再想,主子定的規矩,不只說許女女交歡,為什麼說是上位者歡,下位者辱呢?我等論身份,其實都是主子之奴,何必又要精分五等位份呢?思量再三,主子雖許園中女兒家有些個玩意……敞懷,但是到底還是愛女兒家貞潔的;我等受主子奸玩身子,自然是福分,但是真的在那風月事上,也該哭就哭,該羞就羞,該辱就辱……至於我等女女交歡,到底不是主子受用,只為增添主子興趣,也是為了我等努力巴結,得位者歡愉,失位者凌辱……所以,我竟有個糊塗想頭,寶釵是小主,若鳳姐姐要寶釵陪侍,我雖要一心馴服聽命,但是心里頭也該順著女兒家天然本色……該是躲著、避著、求著才好,至少也該苦著、痛著、辱著才是。那……情妃姐姐蒙主子恩典賜死,說是她叛了主子,我也信不真,只是有一條,‘荼毒園中女子’卻是主子親口說的;所以思量再三,釵兒反而不能求著鳳妃賞玩……這里頭一時說不盡的意思,也只怕釵兒領會錯了……”

  她徑自說的委婉,眾人倒也賓服她這份“理中之理”;而且更有幾個聰明的,已經聽出來她明說女女交歡、是被逼的,有那“苦著、痛著、辱著”之意,這又和弘晝今兒吩咐“盡興一歡”有悖;又有意點出弘晝其實對可卿尚有留念,實為勸諫鳳姐之意……

  卻又處處顧忌鳳姐威權臉面,當真是好一番說辭。

  果然,鳳姐連忙擺手讓她坐了,口中笑道:“寶釵妹妹最是體貼主子意思的,哪里就比我這沒眼瞎的徑口胡說……大家不要掃了興致,只接著剛才的話兒,還是喝酒作樂才好……”

  那寶釵斂容一笑,卻不回本座,自自己那桌案上拿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添了幾分喜色,才紅著臉道:“只是姐姐適才說的筵上規矩,卻是千妥萬當的……一味喝酒算個什麼,詩詞甚麼的又太附庸風雅……今兒除夕,鳳姐姐又說了,我便頭一個,唱個學來的道情詞兒,給大家助興……大家聽了湊合,飲個除晦迎歲的門杯,饒了我不罰,可好?”

  她這一說,眾人當真又喜又酥,鳳姐更是圓場,臉面上有光……

  何況這寶釵素來溫婉嫻淑,論其詩詞書畫也就罷了,居然肯開口“唱個道情詞兒”,莫說丫鬟宮女,便是黛玉、妙玉等都聽住了。

  卻見那寶釵對著芳官耳畔低語幾句,芳官笑著點點頭,又和齡官、豆官幾個耳語,才琴瑟齊瑄,一曲昆聲已是悠揚而起,寶釵雖如此說,當著眾人,當真也羞,低頭只弄著衣帶,和著曲聲,才悠悠唱轉:

  “碧雲天初早,黃花滿地粼

  姊姊你抬步上葶樓

  且且止,且且又行

  姊姊你只道

  燕雀兒莫作裊聲,莫作裊聲

  撲殺個庖廚

  了卻殘生,了卻殘生

  蘅蕪湖有月,閨閣樓上星

  姊姊你吹燈聽晚聲

  層層羞,層層酩酊

  姊姊你只道

  女兒家莫讀詩書,莫讀詩書

  造就個風流

  便宜王孫,便宜王孫”

  詞兒雖不雅,但是曲調委婉風流,詞意欲說還羞,那寶釵素來是個安靜嫻淑、平和寬厚的,今兒竟肯這般屈就,唱出這等道情詞兒,乃至詞中字句不涉風月,卻是連綿蘊藏,自有一番旖旎哀怨……

  那“女兒家莫讀詩書、莫讀是詩書,造就個風流,便宜王孫,便宜王孫”,盡是點題萬分,卻有一股子羞辱難言之味,莫說眾人,便是元春、黛玉等,一時都聽得痴了。

  預知又有哪個來“助興”,後事又當如何,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莫道西風吹不散

  瓊瑤玉泄且合歡

  人間幾多悲愁苦

  自有年歲天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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