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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回 玲瓏錦繡除夕夜宴,璀璨風流新歲寒消

後宮·大觀園記 hmhjhc 8726 2024-03-02 04:34

  卻說那寶釵一曲終了,當真是悠揚柔媚,眾人免不了都是叫好。

  她素日里端莊,今兒肯如此屈就,倒是頗圓了眾人臉面,連鳳姐、元春、黛玉、湘雲等都不免夸贊,一時氣氛到活絡起來。

  大家胡亂喝了幾口茶水,品了幾箸菜肴,越發說說笑笑歡鬧起來。

  那滴翠亭諸伶里,如今蕊官貴為弘晝貼身奴兒,領牌的便是芳官、齡官兩個了。

  其實昔日里這三官皆有所長,蕊官人送其號“秀格”,最是體態修美,只因當初一曲舞玲瓏,動了弘晝之心,才得以青雲直上。

  其實若論風流姿貌,那齡官人稱“芸姿”,最是姿容清秀;那芳官人言“清音”,若論嗓子清亮妖嬈、卻也是不讓眾人的。

  可惜一則滴翠亭里諸伶年紀尚小,蕊官不過十六歲,齡官只有十五歲,豆官、藕官、芳官等只有十三歲,其實尚在懵懂年紀,又是卑賤伶人出身,天真爛漫之間,尚不知殷勤獻媚、求嬌邀寵;二則諸女本是江南教坊培養,自持年幼,又是容貌純真,未免養就些個憑美貌攀龍附鳳的念頭,待到進了園子,莫說見黛玉之搖搖、寶釵之筱筱,便是瞧見平兒、鴛鴦、襲人等也可是花中名蕊,早已不敢僭越,一心在鳳姐羽翼之下侍奉也就是了。

  此刻見一眾妃子、小主、小姐、姑娘們有興,那芳官便要唱個曲兒來助興,只是開口唱一句“又是除夕新歲好”,眾人都笑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應景拜年,揀你極好的唱來。”

  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

  您看那風起玉塵沙。

  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线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

  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

  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她年紀又小,嗓音又潤,眉眼兒清亮,腰腿兒只有一番童稚風流,又是素日里練就的好音色,眾人不免贊嘆,鳳姐都忍不住嘆道:“可惜了今兒主子不在,若在時,就你這一聲‘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魂兒都給人唱沒了,主子只怕都要心動,今兒晚上便是你小娘兒陪主子之夜呢……”那芳官到底年紀小,被她玩笑的臉色如桃似梅,低頭含春,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自然有平兒哄她“唱得極好”。

  那邊廂,那湘雲本來有些困倦,倒是此刻興頭來了,膽氣壯起來,咯咯笑著鼓掌,抿一口茶汁,站起來道:“一味如此唱,雖是好聽,到底不得熱鬧。既是除夕消歲,鳳姐姐又讓用些酒,我起個令,大家說個令牌兒逗趣可好?”

  眾人便都說好,卻又問是個什麼令,湘雲才道:“我這個叫‘九九消寒除歲令’,一個人說一項年下物件,要咱們這會兒就有的,還要有年味,卻還要說出‘風花雪月、春夏秋冬、天地君親’十二個字來,定要是前人所作詩詞典故,末了要說個底詞兒,唱一個。從一說到九,誰能說的便搶了說去,到最後,九九消寒說完了,便是年歲近了,誰說不得的,若是姑娘以上分位,便罰酒三杯,如何?”

  眾人才一品味,黛玉、妙玉等自持有才的自然微笑不語,鳳姐卻連連笑著擺手笑道:“這是雲妹妹搗鬼,你們讀過詩書的難人呢……我說個令牌兒還中,要什麼詩詞典故,還要什麼‘前人’、‘後人’的我卻不行了……哪里搶得過你們,我卻不是罰定了。”

  寶釵也在一旁笑道:“既要行令,也得雅俗共賞,一味定是前人詩詞,豈非難為了。要我說,也不拘定是典故,只要是合轍押韻,便不是詩詞典故,是個連句兒,或是個俚語俗話,也是好的……能說詩詞好句的我們賀她一杯茶,便是俗語能逗大家一笑的,我們賀她一杯酒,可好?”

  眾人也都說這般才好。

  寶釵卻又道:“若是一味說十二個字,卻又太長了,哪里來那麼多古典,其不是要把唐宋詩詞都用盡了?窮搜硬刮著說也無味,依著我……我們在園中為奴,該依著主子所好,便是‘風花雪月’四個字,便足以取悅主子了,也容易作些,我們也容易尋些合著自己身份的詞句來。”

  湘雲搖頭笑道:“寶姐姐就是好性子……那‘風花雪月’本來常見,若只說四個字,也未免太容易了。”

  那邊廂,連黛玉都笑起來:“雲丫頭最會說嘴,其實若要定湊一物,定要有出典詞句,便是風花雪月的,一時就要默念起來,我怕你還說不得呢……是你起的令,你既說容易,便是你先說罷。”

  眾人一氣兒說甚是,湘雲嘟著嘴道:“你當我說不得麼?我自己找自己說,頭起說我還便宜呢……”她環顧四周,一笑,又用一口湯汁,才道:“既然鳳姐姐特意掛了那許多燈謎在外頭,回頭我自然該要去猜的,這會子,只取一個‘燈’字可使得?”

  眾人便要她說,她一默念才道:“頭一個字是‘風’,所謂‘東風恰向燈前到’。這般慵懶嬌憨的詞句,我最喜歡了……”,眾人中也有識得的這出處的,也有不識的,見寶釵、妙玉、黛玉等都點頭,想來自然是有的,卻聽湘雲又道“‘花’是,‘瘦盡燈花又一宵’;‘雪’是‘雪消牆角收燈後’,‘月’是‘燈盡垂花月似霜’”。

  眾人便問那底呢?

  湘雲搖頭晃腦笑道:“我是九九消寒頭一個,自然容易,‘一簾秋雨翦燈看’可使得?”

  眾人聽她如此敏捷,也忍不住喝彩,卻聽湘雲已是低聲吟唱底詞道: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眾人不免心醉嗟嘆,卻聽湘雲轉了口氣,將個年下的梅花綠豆糕咬了一小口,已是爽朗笑道:“一字我說了燈,也齊全了,二九字便是我指一物,看你們誰能說了?”

  她又一環顧,卻指著靠著牆壁上那一對錦繡三江的掛瓶道:“年下里難為鳳姐姐給我們分配玩器,這掛瓶只有三對,錦繡三江在這里,蓮花救母給了妙玉,倒也給了我一對昭君出塞,便用這‘瓶’字吧。”

  眾人倒是一愣,這“瓶”卻比那“燈”要難了,還在思索,妙玉在這種場合本是冷冷的坐在一側喝點茶,用點素點,聽了已是冷笑道:“雲丫頭是有意來難為人了,便是我來說吧。”

  眾人便都瞧她,她雖是遭弘晝開苞奸辱多時,卻依舊是一身素裹佛衣,尼道打扮,卻聽她一氣兒不頓,竟然不假思索道:

  “‘風’‘銅瓶煮茗松風鳴’

  ‘花’‘瓶花黯黯無誰主’

  ‘雪’‘銀瓶雪滾翻成浪’

  ‘月’‘月在青天水在瓶’,底既是‘二’字,卻也難不倒我,便是個‘懶向沙頭醉二瓶’……”

  眾人但覺她如此隨口應景,居然亦是一片錦繡佛香,頗合身份,不由折服。

  另一頭黛玉亦念道:“懶向沙頭醉二瓶,喚君同賞小窗明……是陸放翁的詞句”。

  她念到這里,不由瞧瞧妙玉;妙玉卻也瞧瞧她,也微微紅了臉,依舊道:“我是出過家的人……唱不來曲兒,念個偈子你們聽吧”

  “因果二字是根本,色欲二字皆由緣輪回二字人難免,慈悲二字是生天”

  說著,竟是閉目合十,微微一笑,倒有一番拈花笑醉紅塵之姿容。

  眾人聽她依舊是這般口吻,倒也只好笑笑,她卻也不在意,又睜眼只道:“我二九已消,到了三九,是極寒的了。我只愛梅,鳳……妃也是細心照料,上月送來的幾枝血色紅梅,我已經移栽在攏翠庵外了,那顏色著實紅的不一般,真正叫造化神力。便取個‘梅’字吧,這個容易些……”

  眾人也知“梅”字略多見些,便是李琦、李玟、惜春、寶琴等幾個幼女在李紈耳畔耳語幾句,李紈才笑道:“既如此,我卻沒什麼才學,這簡單的,來說兩句試試。”

  “‘風’‘梅小初開昨夜風’

  ‘花’‘酥花入坐頗欺梅’

  ‘雪’‘江南未雪梅先白’

  ‘月’……‘二月春花厭落梅’可使得?我知道重了個‘花’字,又犯了個‘二’字,只是詩詞一道我本來就平平,大家饒了我無學無才吧。底是個三字,便是個‘落梅橫笛已三更’”

  眾人要她唱底句,她卻連連擺手道自己唱不得,只好是李琦、李玟代姐姐胡亂唱得兩句:

  “三更歸夢三更後。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難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喬憂。

  姊妹姊妹,都到心頭。”

  眾人才罷了。

  那邊平兒等在這般歡笑里卻插不上嘴,到了廊下,叫今兒守夜伺候的丫鬟、宮女們都過來,一人賞了一串兒大錢,眾人自然恩謝,她才回來回鳳姐。

  那李紈有意要讓鳳姐說,便笑道:“老是梅啊、桃啊的,也是說俗了,我便說個……年下人都見的,四九便說個‘錢’吧……”眾人不由大笑,問道錢卻怎麼說?

  鳳姐啐道:“正要說呢,年下該送壓歲錢,來往禮數也是錢,下人們也該賞錢,難道你們都是吃風喝露的,不用錢?要我說,錢真正才有年味呢……”她才要琢磨說的兩句,不想那邊黛玉竟是難得,站起來,輕輕用了一口酒汁道:“我來說可使得?”

  眾人都奇道,你這個何等雅致人,如何偏說這個題目?

  哪知黛玉也不著惱,只淡然一笑道:“我年下用的藥,是什麼‘阿度那霜’,我總以為我這身子是沒治的,不過是挨日子罷了。哪知吃這洋人的藥,居然能克化得動,如今夜里居然都可以睡上四、五個時辰,連汗都少了……卻不是沒想到的。我初時還以為是藥治有緣人,還是鳳姐姐告訴我,這藥竟然要百金一瓶……我福薄命小,竟能承受這個?……也不知該怎麼說,有感而發,今兒便不說那旁的,感激處,說個錢字,可使得?”

  旁人也就罷了,獨鳳姐、寶釵、妙玉聽她口吻,見她兩腮暈紅,都隱隱聽出來,她這麼個人兒,說的婉轉冷傲,其實已經有了一片感恩之心。

  明是說錢,其實竟是對主子弘晝如此關懷,動了一點女兒家心思。

  只鳳姐尋思,這在園中雖是好事,也有些僭越,論起來畢竟眾女皆是弘晝之奴,動情不動情的,怎麼想著,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自然也不便阻她,便也說好。

  卻聽黛玉也不思索,開口便道:

  “‘風’‘買盡風流不著錢’

  ‘花’‘五花連錢旋作冰’

  ‘雪’‘天寒歲雪錢清路’

  ‘月’‘月費公朝二萬錢’”

  眾人不由訝異她這口風兒不似平日,她已經淡然道:“底是個四,倒有些難……便是個‘可惜只賣四萬錢’吧。”

  那湘雲忍不住鼓掌笑道:“什麼‘可惜只賣四萬錢’。你這麼個人,居然都拿這些市井村話、討價還價的口風來搪塞……你居然也才盡了的時候,該罰該罰!”

  黛玉別了她一眼,卻不說話。

  那寶釵拉著湘雲的衣襟輕聲說:“你自己別亂了令才好……顰兒說的‘可惜只賣四萬錢’不是什麼街市上討價還價的話,是的的確確有出典的……”湘雲一愣,低頭沉思。

  那邊,連元春都聽得了,倒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瞧瞧湘雲,又瞧瞧黛玉。

  她是眾女之中最是孤寂惶恐羞愧的一個,但是如今見諸姊妹如此歡笑過年,說詞行令,又個個風流別致,一片天倫之樂,雖如今大家都做了王爺性奴,論身子性魄都是凌辱羞恥的,但是歲月靜好,姊妹歡笑,除歲溫柔,她在冷宮里度日,當真覺得恍若隔世;本來在和王夫人說體己話,聽到這里,已覺得能過這種日子,便是過一日,要給弘晝奸辱淫弄,卻怎麼也是值得了,聽湘雲黛玉斗嘴,她是學富五車的才女,賈府小一輩中的翹楚,才忍不住道:“雲丫頭不知道,‘可惜只賣四萬錢’,是宋人‘永嘉四靈’里徐道暉所作的《石屏歌》里的句子。甚是典雅堂皇,去也有懷才求偶的意頭。而且……此歌之大意乃有‘我本石才、感念君子器重,我本仙才,奈何棄之明堂’的意思……用在林妹妹身上,那是非常契合妥當的,也有感恩主子的意思。難為林丫頭,哪里來這份才思,這生拉硬拽的,居然能這般風流雋永。”

  黛玉本不識得元春,她性子驕傲,也不肯自己說自己的典故,聽她如此器重知音,也不免點頭微笑,只道:“既然元春姐姐替我說了,我便只唱兩三句《石屏歌》作底歌吧”

  卻聽她居然也難得,悠揚吟誦,委婉動嗓,輕聲唱道:

  “且說個浯溪片石天來長,上頭是顏家字畫元文章。

  那潘侯得之如升仟,可惜只賣四萬錢。

  且說個梅山山翁覷天巧,竟都是笑渦旋頰流詩涎。

  君不見元佑年間狄引進,雪林千里春水潤。

  又不見當年玉川子,拾得玉碑極歡喜。

  且說個至堅易折古所傷,且說個願人好置高人堂。

  其說個願人好置高人堂……”

  眾人從未聽她唱過,此刻聽聞,當真是如仙樂玲咚,細辨歌詞之聲,多少纏綿自怨,還未咀嚼,紫鵑已是替她理了理桌上殘茶,卻聽黛玉頓一頓,道:“四九我說完了,鳳姐姐關照,也是……主子恩典……,年下里我們這園子倒也熱鬧,人來車往的,五九我們便說個‘車’吧……”說完便看元春,又笑道:“元春姐姐,最是博學廣識的,年下倒和我們一樂。何不說了這個?”

  眾人都轟然叫好。

  元春又羞又笑,低頭弄裙,又擺擺手,居然措辭道:“……嗯……園子里都是妃子、小主、小姐、姑娘的……我一個罪余的,哪里說得……”眾人已知她意,倒是鳳姐親自來勸道:“元春妹妹,我才說了不許說不開心的事……至於未來是非禍福,都在主子心田呢。今兒我們且高樂……以妹妹的容姿,還怕主子不喜歡?便是你來說個令兒,歡喜喝一杯最好。”

  元春只得點頭算是應是,用了一口,略一思索,款款吟道:

  “‘風’‘仙車驀驀送香風’

  ‘花’‘花懸二車遍歷春’

  ‘雪’‘雪晴江上麥千車’

  ‘月’‘素車白馬月中游’底是個‘五’,我便說個‘五花驄馬七香車’”

  那邊廂,惜春到底年幼,忍不住鼓掌道:“長姐姐到底是做過皇妃的……這詞句都是金玉聲調”才說,便覺得自己說突了口,忙轉頭掩飾了。

  卻見元春似乎也未聽得,她卻到底自持身份,不肯唱,只低吟兩句道:

  “五花馬,七香車,楊妃驅至馬嵬坡,生殺蠻荒六軍洶洶,六軍洶洶香魂奈何,香魂奈何……”

  她雖未唱,但是緩緩吟來,已是追魂攝魄,眾人都聽得一痴,這“楊妃馬嵬坡”之喻甚是類她。

  本以為她定是要哭了,哪知她婉轉一笑,倒好似沒事人般,指了指牆上的桃符,笑道:“我不喜難為人,到了六九,隨便是‘桃’字,還是‘符’字,都可以,不拘哪個說一個吧。”

  寶釵暗思自己也該說個,便笑道:“我來勉強說一個吧。我也不愛難得,便說那常見的,就說‘桃’字吧”她也不思索,張口便吟:

  “‘風’‘不覺小桃風力損’

  ‘花’‘行到桃溪花解笑’

  ‘雪’‘桃葉渡頭飄零雪’

  ‘月’‘三月露桃芳意早’

  底是個‘六九’,我便說個‘六宮宣勸錫金桃’”

  眾人聽她雖是詞句雅達,器宇平和,也知她有心藏拙,今夜不肯再展才。

  卻聽她一笑又道:“我適才唱了一個,這會就免了,就便兒說‘七九’吧,我們又是桃啊,又是梅的,實在太風雅古怪了,這會子定要來個家常的……所謂柴米油鹽醬醋茶,年下誰不用?就請不拘哪個都成,說一個……”

  眾人又是大笑,此番知道她是有心留給鳳姐,果然鳳姐也柔掌拍案,嬌笑道:“你們說的有趣,我便來說這個‘七九’,只是說錯了,我罰酒就是了,你們不准笑我。”

  眾人都叫她只管說。

  她想了會子,才笑道:“柴啊米啊都太便宜了不值錢……油還貴重些,我便說個油吧……這個‘風’麼,夜風緊緊……紅袖添燈油,可使得?”

  眾人哈哈大笑,自然不肯難為她說那是“紅袖添香”的典故,卻也聽得別致有趣,都叫她接著說,她也扶著腦袋想一想道:“‘花’麼……菜花朵朵……我都叫小廚房榨了香油。”

  眾人又是大笑,李玟、李琦、惜春幾個少女都笑得打滾,卻聽鳳姐啐道:“你們就知道花兒朵兒的,卻不知那菜花榨油最是香甜呢。剛明兒初一,我送菜油香糯米糕來,你們幾個小丫頭都別嚷嚷著要吃。我再說個‘雪’,雪可不就難了,……嗯……有了……大雪紛飛……多抹點雞骨油……”

  眾人才都大笑,連元春都不解,身邊抱琴俏俏說:“冬日里我們抹的油,是用雞骨香調的,那是藥材。鳳……鳳姐姐不懂,以為是雞骨熬的油……”元春自然也不說破,笑笑罷了。

  卻聽鳳姐啐道:“你們別笑了,冬日里下雪,皮膚難免干燥開裂,那雞骨香調的油抹了最是滋潤,你們這會子笑的歡,難道趕明兒不問平兒要?細皮嫩肉的要不保養,主子摸的怎麼快活?”

  眾人道:“很是很是,你接著說最後一個”,鳳姐才道:“月……月麼……月例放晚了……小丫鬟腳底抹油……開溜……”

  眾人又是哄笑,連連擺手,只說“如今園子里哪里有開溜一說的……卻不是錯了。”

  鳳姐冷笑道:“其實如今園子里也和昔年一樣,上上下下皆是要月錢開銷的……你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只知道風花雪月,自然是不知道我的艱難了……七九,我也不會唱,給個底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七件凡俗要緊’‘金銀銅鐵瓷錫木,是七樣人間器皿’‘綾羅綢緞絲綿麻,是七般量體裁衣’‘喜怒哀樂悲恐驚,是七宗難免傷情’”

  眾人聽到這里,倒不由都愣了,但覺雖是村語,也是別有一番因緣滋味,不是大知識不能作出來的。

  正個個沉思,平兒已是要捧了果子上來墊酒,卻聽鳳姐又笑道:“過了七九便到了八九,也該有些真正年下才用的事物了,便是春聯兒吧,誰來說?”

  眾人一想,也該輪到迎春,果然迎春和邢岫煙低頭計較幾句,兩人勉強站起來,是迎春道:“我也說不太好這些,和岫煙妹妹合計了說一個,勉強奉承吧,”

  “‘風’‘聯鑣壕上嘆風塵’

  ‘花’‘輦路曾聯花底轡’

  ‘雪’‘露乳聯珠瑩飛雪’

  ‘月’‘翩聯桂花墜秋月’”

  卻是邢岫煙接著道:“底下是個‘八’,我便說個‘八月書空雁字聯’”

  迎春素來老實,竟是忘了還要唱,只怯怯說道:“我們說不好風月滋味,只是大家高樂,不該忘懷主子,我們到底是女兒家侍奉主子,該說些閨閣物件,太太用心,替我們做了這許多年下衣裙,貼身兜衫,這九九將近消寒,大家便說個衣裙之類吧……”

  眾人一想,個個說盡,惜春年幼,姑娘身份上,只還有個探春,有個尤二姐,有個襲人未曾開言。

  襲人卻說不來這些,以如今光景,尤二姐如何敢僭越,便是探春起來,微微一萬福,苦笑道:“便是我來說個……結尾煞吧……衣衫兜裙,本是來衣字最簡單,只是既然二姐姐說了,不該忘了我們身份,我們是以女兒供主子淫樂,便說個裙子吧,切題些……”

  “‘風’‘風吹裙帶下階遲’

  ‘花’‘榴花不似舞裙紅’

  ‘雪’‘素裙雪綃雲畔垂’

  ‘月’‘一似佳人裙上月’

  底是個‘九九消寒’,我便說個冬去春來,有些生氣的,‘九霞裙幅五雲輿’”

  眾人辨她詞句,實在是分外風流旖旎,此刻才想到,她也是可憐見得,一直侍奉可卿,也被可卿壓制,論容貌姿態也算是園子里一等一的美人兒,卻尚未侍奉弘晝,還是個冰潔處子,卻偏偏被可卿奸淫玩弄,口內一片嬌孌之聲。

  卻聽她悠悠唱道:“九九消寒,九九消寒,桃花兒開,梅花兒散,梨花兒濃,杏花兒開,九九消得寒,可消得春寒?可消得夏寒?可消得秋寒?只消得冬寒……”眾人聽出她曲內彷徨憂傷,一片閨閣滋味,倒也切題,便也都喝彩……

  一曲“九九群芳消寒令”到此刻算是圓滿。

  那鳳姐又勸眾人進些湯羹,齡官又為眾人唱一曲《游園》。

  此刻,綴錦樓里當真是花嬌香軟,閨樂倫音,杯盞淋漓,芳幽汁濃……

  說不盡那等富貴風流……

  一時,再過三巡,眾人都微微有些醉意,又有小宮女、小太監搬出煙花爆竹來要除歲,也有膽子小的叫丫鬟奴兒捂著耳朵,也有體氣壯的偏偏去院子里觀瞧……

  那爆竹裂晚空,煙花似錦繡,另有太監宮女看著燭火,只防備著走水,眾人不免歡笑一通。

  三三兩兩要好的聚在一起說話,只那寶釵看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個圍著王夫人說笑,又見夜空里斑斕絢爛,忍不住嘆息一聲,摟著一旁已經有些瞌睡的寶琴一頭秀發,自言自語道:“園中歲月不過如此,便是要忍辱承歡,也算是個平安歡愉,但願倒莫若這煙花,一時風流,卻終要化為雲煙”……

  爆竹聲里,旁人不曾聽得,身旁湘雲倒聽到了,忍不住道:“寶姐姐怎麼說這種話?”

  寶釵看看她,笑道:“我們都高樂……主子卻心緒不好,想想也不成體統,我隨口說說的。”

  湘雲卻冷笑道:“姐姐這也是跟我搞鬼……有事還要瞞著我?”

  寶釵因為兩人旖旎多時,也不忍瞞她,無奈一笑道:“我也是有些杞人憂天罷了。”

  湘雲以為她擔心弘晝,紅了臉忍不住玩笑啐道:“主子不過是因為情妃的事不開心幾日罷了……姐姐真是好‘奴兒’,既然如此念著主子,明兒一早去‘瞧瞧’主子就是了。以主子的性子,姐姐的姿貌……翻過篇來就翻過來了。姐姐要覺著不夠……拉著林姐姐去……我瞧著林姐姐啊,嘻嘻,其實是主子如此善待她,動了心了……要不然,讓琴兒去,琴兒眼見快十四了吧……越發標致了。”

  寶釵忍不住啐道:“淨越發胡說了……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主子的玩物罷了。主子想玩,便玩一會兒解乏,鬧一鬧,也是小事,便是情妃,去了也就去了……哪里有什麼可擔憂的。”

  她忍不住又看看元春,才輕聲道:“是門上宮女太監傳閒話,我才有些憂愁……”

  湘雲不由一奇,以寶釵性子,門外閒話都是不聽不說不想不論的,既說到這兒,必是煩了心思的要緊“閒話”了,忍不住問道:“什麼閒話?”

  寶釵嘆道:“你以為主子僅是為了情妃的事情心緒不好?我聽太監們傳話說,說是朝廷里,有幾個御史,聯名重重下本,彈劾主子‘奸淫母妃、荒唐無恥、宗族敗類’之類詞都說出來了,也不知道元春姐姐知道不知道這信兒,若知道了,我怕她尋死的心都有呢……”

  湘雲嚇了一跳,愣愣的看著寶釵,又瞧瞧元春那邊,竟然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搖頭說:“外頭的事情,也只能由得主子自己去打點,主人雖……好玩兒,但是心里卻是清明的,自能料理……我們在園子里幾個女兒家,也只是得過且過罷了。”

  寶釵也一笑道:“你說的也是,我這也算是庸人自擾了。”

  卻又回頭招呼文杏道:“你和琴兒先回去歇息,琴兒明兒有事,今兒還該早些睡才好,別過了覺頭,又眼圈黑了。”

  文杏忙答應著,陪寶琴先回去了。

  一時,煙花放過,鳳姐招呼眾女再進大廳,小太監宮女已經換上熱水、茶盅、毛巾來,眾人稍稍洗漱一番。

  眼見旁個也就罷了,金釧兒、玉釧兒還要去顧恩殿里輪值,鳳姐又握了她們的手,切切囑咐兩句:“只要瞧著主子心緒好起來,一定要傳出消息來,要園中女孩兒有個准備”……

  眾女又頑笑一刻鍾,眼見午夜已至,新年除歲,眾人才都堪堪告別,紛紛回各自房內休息……

  期間獨有一人,怯怯站在角落,只等眾人都散了,才到鳳姐跟前,款款萬福,低眉順眼的說話,你道是誰,且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且說那文章風流

  聽得個歌舞珩瑄

  富貴時金雕銀泄

  得意處珠潤玉圓

  有瓊漿桃李自醉

  多珍饈唇齒不寒

  夢蓬萊鬟兒婷婷

  比瑤台伊人翩翩

  說今古旖旎舊夢

  摹唐宋風雅新篇

  慶天倫連理姊妹

  樂逍遙窈窕嬢媛

  爆竹響又逢一歲

  展眼間皆是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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