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一片安靜。
基地各處遠遠傳來口號聲,跑步聲,疏落的槍聲,戰車履帶的粼粼聲,襯得丁薔薇的哭聲更加傷感痛楚。
大巴車上的女子也開始相擁而泣,那位年輕助手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兩步,卻又遲疑地停下腳步。
不只是他,程子介也在遲疑。
丁薔薇已經宣泄過情緒,現在需要安慰,但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甚至不知該以什麼身份安慰。
正努力組織語言時,還是何安靜行動果斷,徑直從程子介身邊走向丁薔薇,蹲到她面前,伸手抱著她一起站了起來。
她倒是現在最適合安慰丁薔薇的人。
何安靜和洪岩這些女子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甚至絕大部分都互相不認識。
但她努力保護過她們,見證過她們的經歷,甚至比丁薔薇知道得還多。
她是最能和丁薔薇共情的人。
丁薔薇慢慢止住了哭聲,卻還是把臉埋在何安靜肩上。
程子介看見何安靜的迷彩服迅速濕了開來,她抱著丁薔薇,眼眶也有些紅,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聲道:“好啦,丁……薇姐,好啦。薇姐,好啦……薇姐……沒事啦……”
其實這就足夠了。
程子介啞然失笑,自己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安慰丁薔薇的話,其實根本沒什麼意義。
丁薔薇總算從何安靜肩上擡起頭,永遠明艷而沉靜的她此時已是釵橫鬢亂。
確實只是淡妝,但她仍然是化了妝來見程子介的,現在光潔的面頰上已糊出一坨坨的髒汙。
但情緒已經恢復,笑道:“小靜妹妹,謝謝你。”
程子介微笑起來,卻又有些驚奇。
這兩個……她們其實根本不熟,雖然有過合作,但並沒有怎麼見過面,甚至還有過誤解。
但她們好像一瞬間就達成了共識,不用確認對方的態度,便親親熱熱地叫起姐姐妹妹了。
有意思。
丁薔薇伸手整理頭發,然後想擦把臉,卻發現沒有紙巾——不光是她,何安靜也沒有帶紙巾,這丫頭根本不會帶普通姑娘會帶的那些東西。
那兩個男助手面面相覷,程子介也只能撓頭。
丁薔薇正打算拿袖子擦臉,邱中校卻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包餐巾紙,請示地看著程子介。
程子介趕緊點頭。
於是邱中校飛奔向前,滿臉堆笑地對丁薔薇捧起餐巾紙:“丁小姐,請。”
這個人也有些奇妙之處。
程子介注視著邱中校卑微的背影。
不管你突然想要什麼東西,他好像都能給你憑空變出來。
丁薔薇不了解他,恭敬地雙手接過紙巾,莊重地道謝。
稍微整理一下妝容之後,轉向程子介笑道:“對不住,我——”她看到仍然俯伏於地的劉上校,立刻快步走向他:“劉先生!快請起。快請起。這怎麼行。”雖然有明顯的遲疑,卻還是很快就向劉上校伸出了手。
程子介能理解丁薔薇這些態度的原因。
她肯定比任何人都更恨劉上校,但此時劉上校已經投降,而且程子介已經宣布會給與他們制裁,即便是滔天的恨意,也已有著落之處。
誠然,她現在可以對著地上這個胖子吐唾沫,可以用最難堪的話罵他祖宗十八代,甚至踩這個胖子幾腳,也絕對無人阻攔——劉上校顯然是已經做好了這種心理准備的。
但這些做法只能泄憤,並沒有任何積極意義。
而丁薔薇身為一位領導人,明白更重要的是未來。
而未來,劉上校再次得勢的可能性,即使程子介,也不敢說完全沒有。
丁薔薇自然更擔心這種情況。
即使可能性再小,她也必須防備。
正如劉上校對程子介說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得這麼應對。”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把事情做絕。
只是現在丁薔薇小心翼翼,滿腹顧慮的樣子,讓程子介又贊嘆,又心疼。
突然間又心情激動,注視著丁薔薇,在心中對她堅決地說道:我一定會盡力,讓你們不用再這麼如履薄冰地生存。
但程子介也知道這談何容易。
災難發生後這麼久,世界卻仍然沒有變好的跡象。
不但沒有變好,反而有更加糟糕的趨勢。
而且現在正是山雨欲來,不知道又會是一場什麼樣的變故。
真是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俯伏於地的劉上校擡起頭,艱難地看著丁薔薇。
面對這個自己曾視若草芥的女子俯身伸向自己的手,更是滿面羞慚。
而丁薔薇雖然仍有淚光瑩瑩,目光卻清澈平和。
劉上校有些恍惚地看了她片刻,無意識般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程子介知道自己會記得很久很久。
金色的秋陽為這一站一跪的兩個人的身姿勾勒出金色的輪廓,仿佛就定格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良久之後,劉上校總算恢復了神智,趕緊道:“謝謝丁小姐。謝謝。”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退後兩步,垂著頭不再說話,只是神色復雜,而且變幻不定。
丁薔薇也恢復了常態,轉向程子介,莊重地再次鞠躬。
還沒完全彎下腰,何安靜就一個箭步衝了上來,伸手扳住她的肩,笑道:“好啦薇姐。不用這麼客氣。”
程子介先是有些吃驚,接著便意識到,這丫頭……真是各方面都開始以自己妻子的身份行事了,而且這一次她的舉動也確實合適,長進得倒挺快。
丁薔薇也不勉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程子介,會心地一笑,然後斂容道:“程將軍。夫人。還有不少姐妹不知道下落,有幾個……我想查查,”她舉起手中那本名單:“這上面好像也沒有。”
程子介嘆息道:“你仔細看看吧,沒有的我再幫你看看。”
丁薔薇答應一聲,再次打開那本已經不少處被眼淚打濕的筆記。
這一次,她變回了那個冷靜堅強的大姐,一個一個地看著那些名字,始終神色不變。
片刻之後她合上筆記,輕輕嘆息一聲,然後再次問道:“程將軍。確實有很多沒在的,我知道應該是隨著您的部隊撤走了。當中有幾位對我幫助很大,不知道您能不能看看,她們在不在您部隊里,還是在什麼別的地方。”
程子介當然是毫不猶豫:“可以。”但他意識到,當時洪岩的這些女子星散流離,還有除了被劉上校抓走和隨著自己部隊撤走之外的可能性,許多人恐怕是真的再也找不到哪怕一個字的消息,趕緊補上一句:“我會盡力。”
丁薔薇雖然平靜,但仍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報出了第一個名字:“顧芳華,三十六歲,顴骨有點高,眼睛不大……”
程子介在記憶中搜索片刻,何安靜卻先作出了回答:“薇姐,這個姐姐死了。她應該是被流彈打到了頭……是遠距離中彈,突然死亡——薇姐,你別難過,她沒有什麼痛苦……因為沒帶回來,所以名單沒她。”
丁薔薇確實恢復了平靜,只是輕嘆一聲,繼續道:“姚月荷,那個年紀大一點的胖大姐,程將軍應該認識,臉盤子很紅,人也很壯……”
片刻之後,何安靜搖了搖頭。
程子介也茫然地回答道:“姚月荷。好。我回頭讓原西那邊,青陰那邊都查一查……”
“程將軍,不用了。”劉上校突然出聲,擡起頭看著丁薔薇:“丁小姐,你說的那個女人我記得,印象很深。她是一個人順著凌江想逃走,逃了好遠以後被我手下的人抓的。抓的時候沒反抗,還很溫順的樣子……我的那些兵也沒在意,只派了一個人押她去集合。但她其實一直在憋著找機會,走了一段,突然趁附近沒人的時候,搶了我那個手下的槍,打死了他,還打傷了另外兩個聽到槍聲趕過去的……”
即使是程子介,也想不到劉上校竟然會告訴丁薔薇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
三個人都驚訝地看著他,然而那張圓圓的臉上表情卻有些扭曲起來,卻還是沒有隱瞞什麼:“是我叫把她就地亂槍打死,然後丟到江里喂魚。那時候她沒來和其他人集合,所以她們都不知道這事。而且夫人也找不到她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