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哪里像個孩子,無論是對你執念還是蟄伏的耐心。]
[也是在那之後,我才重新認識了他。]
凌思南回憶起小姑姑那天對她說的話,站在學校的辦公樓前,仰頭上望。
好懷念。
十多年前還是學生的時候,校園是她和他遠離父母牽制的避風港,也是兩人戀情萌芽的地方。
她記得雨夜里弟弟為她撐的傘,昏暗里踩出的漣漪。
他記得操場邊撲落的校服外套,舌尖上卷來的甜。
她記得醫務室前跪地大哭的自己,窗櫺旁等待的側影。
人生既長又短,那些記憶仿佛還是昨天。
愛情的保質期到底有多久,會……敗給時間嗎?
“欸……你……”
一個女孩猶疑的聲音傳入耳中,凌思南轉過頭,和她對上了視线。
一如那一天。
“啊!”女孩眨眨眼,“姐姐是那天在餐廳的那個……”
凌思南牽唇:“你好。”
女孩青春洋溢,看上去很有親和力,長相雖然說不上驚艷,但一對淺淺的酒窩配上披肩長發,絕對是容易吸引男人目光的那一款,她見到凌思南就很熱絡地靠到她身邊,偏頭笑著問:“姐姐是不是認識凌教授?我那天看到凌教授帶的蛋糕在餐廳桌子上了哦。”
凌思南目光悠悠地頷首,算是承認了。
“我就說我猜得沒錯!”
她對自己的發現頗為得意,“讓我再猜猜,姐姐你……”她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凌思南一番——“是不是跟凌教授是親戚?!你們長得好像!”
凌思南抬眼想了想,“某種意義上……是吧。”
女孩臉上笑意更甚,“是姐弟?還是兄妹?”
凌思南只是微笑著不置可否。
女孩眼見自己的問題被委婉避開了,也識相地打住。
她拉著凌思南在花壇邊坐下,“現在凌教授還在上課,我們一起等等好了,我正好能陪姐姐你聊聊天。”
“你挺清楚他的課表啊。”凌思南打趣。
“因為我小姨也在這里教課,和凌教授還挺熟悉的。”
“你喜歡他麼?”
這冷不防的一問讓女孩愣住了,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指尖蹭了蹭臉頰:“……嗯。”
凌思南倒是挺淡定的,又問:“就算他結婚了你也喜歡?”
也許是受凌思南言談間的溫柔影響,女孩倒也多了幾分勇氣:“喜歡這種感覺……很難因為某種特定背景改變吧?不過,怎麼連姐姐你也這麼說,凌教授上次就騙我說他結婚了,結果我一問小姨,他根本沒結婚嘛,學校檔案寫得明明白白……大概他是覺得我還是個學生……”
凌思南的目光微微一黯。
短暫的沉默後,她端詳著身邊的女孩,恍然間好像和曾經的自己重迭了。
[喜歡這種感覺……很難因為某種特定背景改變吧?]
“確實。”
女孩聞言轉過臉看她。
“會因為某種特定原因就消失的喜歡,大概都不算真的喜歡。”
凌思南聳聳肩:“不過如果他不能和你一起面對考驗,再多的勇氣都不值得……你叫,於知媛對吧?”
於知媛驚訝:“姐姐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喏——給你。”凌思南抬手,指間一個大眼萌娃的鑰匙扣晃晃悠悠蕩開來。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下一秒目光又定在凌思南的臉上:“……姐姐?它、它怎麼在你這兒?”
凌思南抿抿唇,笑道,“你昨天發給他的消息,回復的人是我,也是我叫你來這里,不是他。”
這句話聽進於知媛耳朵里,一瞬間讓她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她蹭地站起身:“你怎麼能……”
“這鑰匙扣完整無缺。”凌思南半仰著頭,“能只掉一個鑰匙扣卻不掉一把鑰匙,你也是費心了。”
於知媛臉上的赧紅肉眼可見得飛漲:“我不是……”
“是不是無所謂了。”凌思南並不想聽,“這東西還給你,以後,你應該沒有別的理由再找他了吧?”
於知媛默默拿回鑰匙扣,把頭撇開:“凌教授又沒有結婚,我為什麼不能找他……”
——沒結婚之前,她都有機會。
凌思南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衣裙沾染的粉塵。
清湛的目光直視進於知媛的眼底。
“我們在美國結婚了。”
凌思南向她亮出自己的戒指,“只是在國內還沒結而已。”
……
……
凌清遠收拾完東西,從辦公樓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花壇邊有個熟悉的背影。
已經冬至的天,她穿著及膝的裙子,手心交迭在面前,口中的熱氣呵出一陣陣白霧。
他一邊走過去,一邊解開呢大衣上的扣子,像鷹隼張開雙翼,把她攏進自己懷里,包住。
“姐姐在等我?”氣音,帶著一樣的熱量,呼在耳畔。
凌思南仰頭看著他的下巴,“你好慢啊,弟弟。”
凌清遠彎起眉眼直笑:“類似的話我總覺得我說過。”他把她帶起來,“為什麼在這等,感冒了怎麼辦?”
“你不是天天說我傻麼,傻瓜是不會感冒的。”凌思南起身,從他懷中掙出來,見他挑眉,她才不好意思地勾住了他的胳膊。
“別這樣破罐子破摔,就算傻也要傻得有尊嚴。”
“我今天,見於知媛了。”她突然說。
“是麼。”凌清遠隨意地應了一聲,向她伸出手心:“手給我。”
凌思南下意識地給了,微涼的指尖霎時傳遞來屬於他的熱度,她不滿:“你怎麼不緊張?”
凌清遠牽著她的手穿過冬日的林蔭道,步伐緩慢,卻很愜意。
“老實說……這名字我都不太記得是誰。”
“就是之前坐過你的車的女學生,你還偷偷摸摸把人家發給你的信息刪了。”凌思南努努嘴,“你說你是不是做賊心虛?老實交代。”
“哦,那個。”
凌清遠不怎麼在意地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什麼好偷偷摸摸,我告訴她沒看到她要的東西,她還不停給我發消息,嫌她煩怕你想多就隨手刪了。”
“不怪我看你手機啊?”
“都看十幾年了你現在問這種問題,莫非良心發現?”
“……”她氣鼓鼓地錘了他一下。
“反正,以後她應該不會找你了。”
“你把她分了幾塊?辦得干淨嗎?”
“凌清遠你這人怎麼就沒個正經的……”
“老夫老妻了你還不知道我麼。”
“……不說這個了,今天冬至你知道嗎?”
“要回去我給你做湯圓?”
“你饒了我吧……”
兩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林蔭道的盡頭。
12月31日,跨年夜。
街角那間兩層樓的咖啡店,經過十幾年的變遷,越發簡約精致了。
這個晚上,內里燈火通明,裝點著新年的燈飾,卻沒有一個客人。
門口的掛牌上標著CLOSED,但透過玻璃櫥窗,確有人來來往往在里面忙碌不已。
“不是,那道菜還沒烤好,你先把擺盤放上——”
“還沒來嗎?真是的,居然敢遲到!等會兒一定要收拾他!”
“南南,你看你看,外面下雪了欸!”
凌思南放下手中的碗碟,望向玻璃窗外的夜色,靜默中,有漫天的紛紛瑩白降落人間。
雪花飄落的速度,可惜不是秒速5厘米啊。
叮鈴鈴,門口的撞鈴聲清脆響起。
眾人的目光投向大門的方向,一抹駝色的身影正從門後邁入,大概是注意到了自己成為視线焦點,下一秒抬起眼來,清淺地笑了笑。
雪花從他發梢跌落,他雙指微微撣開,明明是狼狽的一幕,卻因他而撩人心弦。
凌思南側身站在原地,和他對上了目光。
怦、怦。
“你總算來了啊凌少爺!”不知從哪扇格欄後冒出來的高航,從邊上陡得一手箍住凌清遠的脖子,唔,當然,他得踮一踮腳。
輕輕淺淺的笑在老友的嬉鬧下轉而爽朗得耀眼,凌清遠反手就把高航鉗進了臂彎里:“膽子大了不少啊,可惜身手還是一樣差。”
“誒誒誒,疼疼疼——大人饒命,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高航一如既往地狗腿,讓一屋子的人都哄笑不已。
“凌少爺還是一樣帥得讓人合不攏腿……”身邊的葉珊珊雙手合掌,故作花痴道。
凌思南賞了她一個爆栗:“娃都五歲大了,清醒一點啊姐妹!”
葉珊珊咬牙切齒:“少跟我提那個祖宗,我就算當媽了也有做夢的權力好吧?!”
她對著凌思南向門口走去的背影喊,凌思南也不客氣的轉回身,張口用唇語警告她——
我、的。
你、滾、蛋!
“啊,真他媽酸。”劉爽受不了地直搓手臂的雞皮疙瘩,“都這麼多年了還泛著一股戀愛的酸臭味。”
段成程半靠在旁邊的沙發上見怪不怪,“你又不是第一次見。”
“呵。”劉爽翻了個白眼:“無!所!謂!”
段成程揶揄她:“孤單的人總說無所謂,其實心里一直在下雪~”差點就唱了出來。
他們鬧他們的,凌思南還是充耳不聞地迎了上去。
高航已經識趣地走開,凌清遠站在玻璃門前,門口的頂燈把暖黃色罩在他落雪的風衣上,也染暖了他淺棕的短發,這一幕讓凌思南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午,也是一抹光,也是被染亮的發,過道里他偏頭叫了她一聲——
[姐姐。]
“姐姐。”
視线中交迭的幻影漸黯,凌思南被喚回了神智。
“實驗室有點事,來晚了。”他走上前,指尖抹去她臉頰沾上的面粉。
她心一跳,一群人在不遠處看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舉手拍掉他肩膀的落雪:“這是走了很遠嗎……”說完又覺得自己出爾反爾,明明說好要收拾他的,態度卻這麼軟,於是板起面孔,“不管怎麼樣,說好了該幾點來就不能食言。”
但見他頭發上還有雪花,手臂還是不由得舉高了些,想要幫他理干淨。
他主動傾下身來方便她,一張臉瞬時在她眼前放大。
“可是真的很遠嘛。”
他壓著嗓,輕聲可憐道,“附近都沒有車位,我在雪里走了很久,手都冷了,你摸摸。”
但凡是個人,都能聽出他聲线後蠢蠢欲動的笑意。
不過凌思南攤上這麼個弟弟,早就不做人了。
她握上他的手,竟然比她還暖和一些。
凌清遠皺了皺眉:“你怎麼回事?”
“你騙我。”凌思南冷哼。
“不是,你怎麼比我還涼。”他自然而然地將她的手舉至唇邊,輕呵熱氣,“我今天明明告訴你要加衣服,外套呢?”
凌思南注意到周圍一群看好戲的觀眾,擰著眉心掙扎道:“我是剛才在洗菜啦!”
可是手還是被他牢牢抵在唇邊,進退不得。
他還就這樣抓著她,去和老同學們打招呼。
凌思南掙扎了幾下,也漸漸安靜了。
十多年了,也該習慣他的放肆和大膽,事到如今,本就沒什麼好再遮遮掩掩,不是嗎?
她抬頭凝著他光影下的側臉。
——畢竟,她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弟弟。
——最好的,愛人。
這是值得自豪的事,世俗再多的非議,在這里,早就不再是問題。
她晃過神,正好瞥見清遠抬手打了個招呼。
餐廳的側門邊上,顧霆正搭著手臂,指尖夾著的半支煙燃著火星,微熠。
嘴唇緩慢開合與藍牙耳機的另一端通話,此刻他閒適地半倚門框,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他什麼時候來了?
凌思南剛才在後廚忙,完全沒注意到。
目光和顧霆對上,凌思南笑得眉眼彎彎,也算表露老友闊別多年相見的喜悅。
清遠覷了覷,還是別開頭什麼都沒說。
顧霆最後匆忙幾句結語掛斷了通話,在煙灰缸里捻滅了煙頭,大步走過來。
“好久不見……前女友。”他刻意調侃,“順便”看了眼凌清遠:“以及——前女友的現任?”
凌思南沒忍住笑出聲來。
凌清遠不可置否,攤手道:“確實好久不見,這位備胎先生。”
凌思南擰了他一下:“說啥呢你們倆。”
“南南……”凌清遠裝腔作勢地吃痛,捂著胳膊低眉順眼:“我這是正當防衛怎麼只怪我——”
凌思南咬了咬唇瞪他:“那顧霆來給我擰一下。”
顧霆從善如流伸手。
凌清遠拍開他的手:“這種痛苦的快樂他不配擁有。”
凌思南早就習慣了弟弟的貧嘴,恰好後廚盛姨叫他,她和兩人交代了幾句就先一步過去了。
兩個男人一齊站在側門邊,隨便聊了些近況。
顧霆遵循父親的安排,帶著母親去了美國留學。
有了充足的資金和精心的療養,母親最終痊愈得並不意外。
而他作為利益交換的條件,成為了那個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這期間他偶爾也有跟清遠思南聯系過,但因為大家工作都忙,他們婚禮之後,就再沒見過。
“看來‘拒絕繼承億萬家產’這種劇情,在你身上並沒有發生啊?”香煙在凌清遠的指間轉動,他低頭打量著香煙單調的轉動節奏,揶揄顧霆。
“有錢干嘛不要。”
顧霆自嘲地笑了聲:“剛開始,我是不能接受那個人對我媽的所作所為,也不想當他的便宜兒子,可是既然已經做了交易,也沒必要假惺惺說我對錢沒興趣。畢竟有了錢,我才有照顧好我媽的後半生。”
他停頓了一下,“倒是你,為什麼沒接管長凌?物理研究院……嘖嘖,我想都不敢想這會是你。”
沒被點燃的香煙在他手上停住,凌清遠本就半傾著身,此刻慢騰騰直起:“我不想和凌家有太多的關系。”
“手上拿著那麼多股份說這種話就太虛偽了吧?”
“該我的就是我的,別人一分都拿不走。”
凌清遠的眸光漆黑,雪花從他面前落下,映入瞳仁:“但是我的人生怎麼選,別人無權置喙——何況我本來就喜歡物理。”
他聽到身邊傳來顧霆的低笑。
“真羨慕你。”顧霆撩起額發,後腦靠上身後的石牆,“真羨慕你啊,你這小子。”
“顧總這是想回去當田徑運動員了?”
顧霆輕嗤:“現實一點,本來也沒幾個人能像你那樣,夢想對大多數人而言就只是夢想。”
“大多數人根本沒有為實現它努力過。”凌清遠抬眼遠眺街角的路燈,“所以,它就只是夢想。”
記憶里這一幕似曾相識。
夜晚,街燈,對未來的打算。
[這一次,我不需要退路。]
那時的凌清遠,也是如此堅定。
顧霆若有所思,餐廳內已經有人在招呼他們進屋。
“你知道嗎?”凌清遠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旁人無法擊潰的驕傲——
“南南也曾經是我的夢想。”
後來,夢想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