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消化完短信的內容,余光里凌清遠正好走來。
神使鬼差地,她把手機匆忙放回原位。
“回家了。”凌清遠沒注意到她的異常,拿起東西朝她微抬下巴示意。
凌思南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沒有提醒他這條短信的事情,一路上許久不見的兩人有說不完的話,等到車在小區的停車場停穩,清遠去後備箱拿行李的時候,她突然又想起了這一茬。
在車前座沒找到東西的她,又鑽到後座搜索了一遍,最終在座椅下找到了一個大眼娃娃的鑰匙扣,一看就屬於那種比較年輕的女孩擁有的。
“南南?”凌清遠把著行李箱,偏過頭,微微眯眼瞄她,“你在干嘛?”
非私人親密獨處,稱呼自然不會強調姐弟這層關系,何況凌清遠一直覺得叫她“南南”,聽起來更年長她一些。
凌思南把鑰匙扣攥在手心,快步走到他邊上,挽住他的胳膊。
“沒有沒有,回家。”三步並作兩步地把他往家里拽,凌清遠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
說起這個家,還真的很令人懷念。
凌思南實習的時候就憑借著專業能力,如願以償進入了省電視台實習,畢業以後實習生轉正留了下來,而省電視台恰好就在清河市。
近年來清河市被國家列為物聯網產業的試點城市,經濟發展有目共睹,又是她土生土長的地方,凌思南壓根就沒想過離開。
可當時凌清遠因為他發表過的研究論文和創新性的觀點,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前景大好,被很多優秀的研究所和政府機構看中,有些甚至直接就遞來了Offer,凌思南一度以為,這會是姐弟二人的戀情分道揚鑣的開始。
就像是她當初支持元元去美國讀哈佛的理由一樣,人不是只有愛情,而省台的工作是她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她不想放棄——以她當時的資歷,就算去美國也不可能得到一個這樣好的機會。
她知道元元在乎她,不然兩個人繼續隔著大洋將就,也許再經過一段時間的打磨,愛情就會敵不過時間的威力消散,到那時候,你在的城市是晴空還是暴雨,又有誰關心?
說真的她差一點就心軟了,畢竟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誰比“凌清遠”對她更重要。
但又有點不甘心,明明自己可以支持他出國留學,他卻不能接受自己在故鄉工作的決定,當情侶之間開始在乎誰的付出更多一些的時候,矛盾也就應運而生。
那天晚上他們吵了一架。
她還記得她抱著膝頭坐在公寓沙發旁,對著斷了线的視頻,哭了整整一夜。
“分就、分……”抽咽中抹掉眼角的淚,不過是口是心非的倔強,她按下微信的語音發泄:“凌清遠你這輩子也就是個弟弟!”
然後?
然後那天她頂著發腫的眼皮下班走出電視台——
他轉身過來。
叫了她一聲。
姐姐。
一陣風把他的聲音送過耳邊,不高亢,也不低磁,溫溫涼涼,像水,柔軟地流淌。
在她還陷入在茫然之時,那聲音就和雙臂一起,把她包容進去。
他垂首抱著她,一只大型犬的服軟,化作鳥兒間最親昵的交頸承歡。
她站著一動也不動,眼淚就瞬間就滾落到他衣袖,只是怔怔地又重復了那一句……
“凌清遠,你、你這輩子……也就是個弟弟……”
“是啊,就算是……”
她聽到他苦笑。
“……也只是你一個人的。”
再把她摟緊。
“不要拋下我,姐姐。”
長長的一聲嘆息。
“我會回來,等我。”
半年以後,凌清遠履行他的承諾回來了。
讓她沒想到的是,他進了中科院,據說進了一個知名教授在魔都的研究團隊。
兩人在清河市真正落了腳,落腳處就是那間她一直住著的公寓。
沒有什麼親戚,不喜歡誰破壞二人世界的寧靜,所以這麼一間地理位置極好的公寓,小是小了些,也沒什麼好換的,這里還承載了許多兩人共同的記憶。
工作的關系讓他們聚少離多,不過這次的距離不再是一座太平洋,已經讓人知足。
——愛情的保鮮期有多久呢?
這個問題直到這些天,再次從她心底被翻上了台面。
連著幾周,凌清遠都沒有問過她關於鑰匙扣的事情,這點倒是讓她有點奇怪,如果真的是為了鑰匙扣的話,那女孩不可能不來問第二遍,而她既然問了,元元也應該會順口問問她——至少那天看到她在後排翻找了一通不是嗎?
不僅什麼都沒有問,甚至某日她再去看他的手機時,連那條短信都找不到了。
最糟糕的是……那可能不是“最糟糕的”。
“姑姑,你說男人到底可不可信?”
熱辣鮮紅的紅湯鍋底咕咕冒泡,凌思南微醺地問出了那句困擾自己許久的話。
四十多歲凌靜還是一如既往的干練短發,除了眼尾細微的幾道,很難看出是個年齡即將奔向五十大關的女人,她身邊的Jane則稍顯老氣了一些,畢竟西方人總是老得快,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兩人感情的分毫。
聽到她的問題後,凌靜和Jane下意識面面相覷了一番,隨即凌靜笑道:“南南,這問題你問誰不好?”
Jane的中文很熟稔,和凌靜長久相處之後,甚至都沾染上了一點南方腔調,她溫柔地問:“元元對你不好了嗎?”語氣中滿是關切。
凌思南低頭看著杯中的啤酒,“不是啦,就是……”
就是最近清遠在家的時候,她注意到他經常看一些親子節目,提及和孩子有關的話題,甚至有一次她收拾房間,還注意到他桌上擺放著有關基因的研究資料。
她知道他最重要的研究項目還在做前期准備工作,所以臨時接了一個老教授的教學委托,可他也不是教生物學的啊……
身邊一個個同學朋友有了孩子,日常曬娃的朋友圈讓凌思南更有了危機感。
他說過,如果一定要在孩子和她之間選擇,他寧可不要孩子。
感動歸感動,說出那句話的他,那時候才16歲。
萬一……他現在,後悔了呢?
有天晚上熄燈之後,凌清遠枕著胳膊,睜眼思考了許久。
“南南。”
耳邊他均勻的呼吸尤為清晰,讓她莫名有了一種恐懼,像是接下來,她會面臨人生的拷問。
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嗯?”
“我,會不會是個好爸爸?”
……
……
“男人,呵。”
凌靜冷笑了聲,“那種動物為了達到他們的目的,說出的謊話連他們自己都不信,但偏偏女人就會信。”
言末,Jane不贊同地按住她,使了個眼色。
凌靜循著她望向對面凌思南黯淡的目光,拍了拍Jane的手背讓她放心,又幽幽接著道:“只是元元不一樣。”
凌思南抬眸,隔著火鍋的裊裊白氣,和凌靜對視。
“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一個多執著的人,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也絕不會委屈自己,因為他對自己要什麼,再清楚不過。”
對呵。
凌思南又陷入了沉思,就像是十多年前,小姑姑在生日宴上告訴她……
[你不知道吧,他十三歲那年……]
那時候凌清遠還在初中。
青春期的孩子都懵懵懂懂,這個年紀開始談戀愛的不在少數,凌清遠班上也不例外。
以他的條件,自然深得小女生的喜歡,同桌的英語科代表就是其中之一。
女孩各方面的條件也不差,然而自從表白被拒之後,性格就變得有些……扭曲。
一開始只是無緣無故地哭泣,成績一落千丈,到後來甚至尾隨他回家。
某一天放學後沒有旁人的教室,女孩借機抱住了剛回來的凌清遠,下一刻他不知說了什麼,似乎要伸手去拽她的頭發,惹得女孩崩潰痛哭——這一幕恰好被班主任遠遠瞅見,叫了雙方家長。
意外的是,女孩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身上。
在她供述的故事里,凌清遠說喜歡她卻又甩了她,才會讓她自甘墮落。
得知兒子沒有好好讀書反倒早戀惹出禍端的凌邈,回家後怒不可遏地把他抽了一頓,還要罰他大半年的緊閉。
由始至終,凌清遠都一語不發。
之後過了幾日,女孩以自殘要挾凌清遠的一句道歉,對方的父母總歸心疼女兒,覺得這個年紀小孩早戀,男生一方的過錯居多,再加上凌家夫婦為了社會臉面,怕橫生事端,也想要讓兒子盡早道歉檢討結束這出鬧劇。
然而再度回到學校,凌清遠被女孩的父母劈頭蓋臉罵完,所有人在等他說聲對不起的一刻,他卻走上前,輕描淡寫地對女孩說了另外三個字——
“你不配。”
本想看到高高在上的凌清遠認輸,意料之外的發展讓女孩連眼淚都忘記流下,生生定在眼眶。
緊接著,凌清遠才從書包里相繼拿出了她給他主動表白的字條,跟蹤他的照片,一件件悉數擺在眾人面前,而他每拿出一件,都像是抽了雙方父母的一記耳光。
之前罵得有多狠,就有多尷尬。
從那天起,凌清遠在父母面前,真正被解放了。
也是從那天起,他逐漸蛻變成為那個陽奉陰違的優等生。
他絕不會委屈自己,他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哪怕隱忍到最後一刻,就為了換取對等的利益。
其實姑姑當時也沒有把這個故事說全,後來某天凌思南還是耐不住好奇心問了他——
“之前教室里你到底說了什麼,一下就把那孩子惹哭了?”
凌清遠正靠著沙發,資料頁墊著文件夾,高高豎起撐在腿上,聞聲轉過臉瞥她,兩秒後接收到姐姐固執的信號,才轉開眼:“你不配。”
“哈?凌清遠你想死啊?”
“……我跟她說‘你不配’。”
凌思南疑惑:“什麼‘配不配’?配不配你嗎?”
凌清遠抬眸,像是回想到了什麼,輕輕皺了皺眉。
“我辦公桌右邊第三個抽屜有個小盒子。”
凌思南屁顛屁顛地去找。
盒子不算精致,但被保管地很好,打開之後是一個非常朴素簡單的花朵發卡。
小孩子帶的。
“那之前我把它用來作書簽。”
凌思南摩挲著發卡轉頭,清遠就站在她背後,目光落到了她手中的發卡上。
“那女生自作主張把它戴起來了,問我好看嗎。”
“我說,你不配。”
凌思南哈哈哈笑出聲:“你一個男生干嘛用發卡做書簽啊!這發卡還這麼丑。”
凌清遠梗了一下,繼而無奈地撐住了半邊臉。
“跟我貧慣了麼?連自己也不放過?”他低低的聲音從掌心下傳來。
“什麼?”
“那是你以前戴的啊,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