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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番外《織網者》

悖論H 流蘇 4610 2024-03-02 07:45

  “凡是讓人幸福的東西,”

  “往往又會成為他不幸的源泉。”

  ——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

  記不清那是人生中第幾個陰天,雲攢著鉛色一點點往下沉。

  像是被擰緊的老舊抹布滲出水滴,啪嗒,啪嗒。

  終在白晝的吝嗇之後落雨。

  那是八歲。

  “簽證差不多了,澳洲那邊的房子明年年初交付。”

  筷尖的菜葉倏地掉落,孩童猛抬起幼嫩的臉望向母親。

  棕褐色的菜汁在白色的外衣上滾了滾,最終滲入內里,洇成一片難去的汙漬。

  “可是媽媽,離開這邊,姐姐就找不到我們了。”

  “你姐姐早就把你忘了,你還惦記她干什麼?”

  而父親冷著一張臉——

  “你沒有姐姐。”

  那之後父母交談中規劃了多美好的宏圖他毫不在意,因為他餐桌禮儀的失誤,禁閉室的門再度闔上。

  盡管年幼,凌清遠對自己言行舉止所招惹的後果再清楚不過,但那仍然阻止不了他一次次犯錯,更阻止不了那一次次犯錯之後伴隨而來的長夜孑孓。

  他依舊記得最初那幾年在哭嚎中入夢,又反復在夢魘中驚醒的自己。

  秒針環行,水管嗚咽,那些無家可去的野貓用嬰啼聲將夜晚撕裂。

  直到後來的後來,他可以從容不迫地靠在窗沿,感受雷光電閃里喚醒的生命。

  他是凌清遠。

  外人口中備受關愛的凌家接班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騙局。

  如果父母的愛就是一間禁閉室,那他的人生確實無處可逃。

  年幼的孩子哭腫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拿出卡通封皮的筆記。

  “xx年x月x日 衣fu zang了 2天”

  八歲是個連為自己做主都做不到的年紀,在一次次與人求助卻被摸頭當做笑談之後,他發現血緣這件事,真的毫無道理可言。

  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那時的大人們理解不了,他也一樣。

  但他決心要讓人知道,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讓所有人知道,知道他們做了什麼,知道他們沒做什麼。

  筆記本里一天又一天的時間线,組成了他的童年。

  但他還是在封面上,留下了希冀的一角。

  ——XX年12月8日 等姐姐回來172天

  他不是孤身一個人,他固執地想,他還有姐姐。

  只有姐姐能懂他。

  姐姐能離開這里,也一定能帶他離開這里。

  從那時起,與自己似曾相識的面容甚至不再是一個具體的意象,而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潛逃與新生的向往,一個通往終點的標的。

  那是十一歲。

  暑假隨父母回國的他就像是被束縛的傀儡,坐在公司的會議室里重復閱讀一本又一本父母要求的原文書。

  對過的會議室爆發出爭執聲,他抬頭看,一個青年站在散落的紙頁中間,被父親劈頭蓋臉地斥責。

  那人低著頭,面無表情的臉頰隱隱抽搐。

  眼中卻透著再無期待的絕望。

  年幼的凌清遠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他記得這個人,名校畢業,能力出眾,就是家里有一個負債累累的賭鬼父親和一個體弱的結巴妹妹,那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壓在他的背脊上,而他還是挺起了脊梁。

  直到這天,那座山還是垮塌下來,他終於放棄了。

  年幼的凌清遠遠遠望著他抱著公文包站在公司門口,看他掩面無聲痛泣,看他心中大廈頹傾,看著來來往往的行路人與他擦身而過,沒有人會在意他人生到了哪一處絕境。

  “盛叔。”

  那年的盛佑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個安靜的,溫良的,救世主。

  那年的凌清遠其實還沒想好。

  但他想做的,大概是織開一張,屬於自己的網。

  凌清遠從不缺乏物質上的東西,疼愛自己的奶奶和叔伯姑姨逢年過節也不吝於往他身上投資,而他更不虛與委蛇,總是施施然大方收下。

  大概是太過乖巧聽話,又在金錢上表現出了足夠的自控力,一來二去之下,凌家父母很放心地讓他自己保管自己的資金,放心到了最後連他擁有的金額也成了未知數。

  而這筆大幾萬的未知數注入,成了盤活盛佑的最後一簇薪火。

  與此同時,他又憑依著自己在祖母面前受到的寵愛,將盛佑重新推向了長凌國際——凌氏的總公司。

  十一歲的孩子自然不會有利用人際關系布局的念頭,只知道在他以孩童的身份獲知的長凌人風評里,認可盛佑的人不在少數。

  若不是職場之上有心人的刻意誣害,若不是那一次資金鏈危機向凌邈的錯誤求援,盛佑也許會成為凌邈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凌邈太過自我的疑心病,讓盛佑從此走向了人生的另一條路。

  那是十三歲。

  隨父母回國的凌清遠,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人。

  七年的時光讓她和他之間變得陌生,但再見之時,男孩依然能在樹影斑駁間找到那一抹年少時熟悉的輪廓,血脈維系的情感隨時間的長河撒歡奔涌,流過萬水千山,百花繚亂,最終仍舊不可逃離地皈依,觸動了那張網上靜止的絲线。

  他依稀記得那一天自己敲開老舊居民房的門,應門的男人皺著眉打量了他許久,而他也犟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直到男人哂笑一聲問,來找你姐姐的?

  其實他不想承認,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理由能解釋他出現在此的原因,所以保持沉默成了他的回答。

  “她今天去舞蹈室了喔。”男人把他請進屋子,像是對待小孩一樣拿出了糖果招待他,而他只是四下張望,拒絕了男人的好意。

  那時的男人盯著手中的糖果,苦笑自嘲:“也是,你什麼好東西沒吃過,怎麼會稀罕這種小丫頭喜歡的東西。”

  他伸出掌心向上,問男人要了一顆糖果——只因為那是“小丫頭”喜歡的東西。

  後來他三不五時去那間老房子,聽凌耿叨叨她的軼事。

  後來他也注冊了微博,只為偶爾掃幾眼她練舞的“丑態”。

  後來他學會了難過的時候,就到老房子外遠遠瞻望她獲得自由的快樂。

  也是那個後來。

  他知道她不會再想回來了。

  “很快就回來”。

  並不快。

  也不會回來。

  嫉妒,貪婪。

  都是原罪,都是無妄念想。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在決定再也不來老房子的那天,他撿到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那雙眼睛濕漉漉地乞求他帶它回家,總仿佛在哪里見過。

  這是他頭一次感到被需要,也是頭一次除了優秀之外被有所期待。

  所以他犯了個錯——留下了它。

  家里並沒有一只狗的棲身之地,他在家附近為它搭了個窩。

  如果不是那一場台風,他一定不會冒險把土豆帶回家,更不會讓它被父母發現。

  如果不是多年來積累的怨忿被父親激發,他一定不會當面反抗,更不會讓它為了保護自己被扔進窖井。

  可惜假設是弱者的借口,現實沒有如果。

  會好好讀書的。

  說什麼我都聽的。

  我什麼都不要,就把它留給我好不好?

  聽我說。

  求求你們聽我說。

  為什麼,你們誰都不願意聽我說話呢?

  我也是。

  也是。

  ……人啊。

  原來這樣的他,誰都保護不了。

  唯一能做的,只不過是在一張紙頁上,為它畫上一個十字架。

  生命渺小而又卑微,如它,如他。

  那還是十三歲。

  離家出走的男孩走在茫茫街頭,左邊是夕陽下的阡江,右邊是林立的商鋪。

  腳尖向左,又遲疑地定下。

  耳邊傳來熱火朝天的呼喝聲。

  玻璃窗里人人揮汗如雨,沙袋如同撞鈴,在力度的作用下搖擺不停。

  腳尖轉向了右。

  年幼的眉眼,已經染上了一層晦暗的陰影。

  他要改變,要找到出路。

  他,凌清遠。

  不要認輸。

  那是十四歲。

  周玉嬋畢竟在丈夫過世後就執掌了長凌十多年,凌邈背地里的小動作再隱蔽,也多多少少露出了一絲端倪,在她的授意下,作為凌邈舊部的盛佑開始暗中著手調查。

  然而無商不奸,凌邈自然不會輕易被人抓住把柄,就在盛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突破口的時候……

  少年先一步發現了他的膠著。

  “盛叔,你問這些做什麼?”

  “其實……長凌澳洲分部的賬目……有點問題。”

  “如果有什麼可以幫到盛叔,一定要告訴我。”少年注意到了盛佑的欲言又止:“哪怕是……”

  “收集證據什麼的。”

  那是十五歲。

  凌清遠的優秀完全不靠天分這種話說出來也沒多少人信,但過人的天賦加上旁人無法企及的努力,真正成就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這個怪物如果沒有一顆強大的心髒,只會落得早夭的下場,所以相比其他外露的品質,他的隱忍與韌性,才真正令人畏懼。

  而那時的他,已經爐火純青。

  他是父母眼中完美的兒子,成績優異,聽話懂事;也是老師眼中完美的學生,謙遜有禮,多才多藝;更是同學眼中完美的領袖,八面玲瓏,陽光開朗。

  這種人完美得不真實,事實上,這本來也不是真實的他。

  [大伯,堂哥在嗎?啊,不在也沒事,我就是找點東西。]

  [下午我好像把作業本落在你家了。]

  [嗯,沒寫名字的,啊對,里面夾著幾張草稿紙。]

  他聽到對面意料之中的短暫沉默。

  電話這頭,他面色疏淡,只是淺淺地抿了抿唇。

  他當然知道凌崇亮那一晚有鋼琴課。

  草稿紙的一面,是父親凌邈和空殼公司的賬目清單——父親的電腦密碼想知道不難。

  為了讓它看起來更傾向廢紙,他用了一台沒墨的打印機,該有的信息已經羅列,以大伯對父親生意的敏感度,他不可能錯過這些關鍵信息。

  沒什麼比無意泄露的秘密更像秘密,凌崇亮不疑有它。

  畢竟,沒有人會懷疑,親生兒子會出賣自己的父親。

  誘餌已經放出來,獵網已經張開。

  就像最精明的獵手要學會隱藏自己伺機而動。

  一旦時機來臨,就要一撲擊中。

  後來的盛佑回憶起他問過凌清遠——

  為什麼當時沒有選擇把那些證據交給祖母?

  凌清遠那時安靜了很久,抬眼輕輕笑了。

  眼底流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

  “有什麼比血緣還能讓人容忍的關系呢?”

  幾句斥責,幾句警告,少許懲罰。

  然後呢,會禁閉他人生多少個日夜?

  那樣不夠。

  那樣不夠那樣不夠那樣不夠那樣不夠。

  他不是好人,更不是聖人,藏怒宿怨錙銖必較才是他的座右銘。

  他知道什麼都有的人,感覺不到痛。

  凌清遠已經做好了孤身前行的准備,卻不曾想,變化還是來了。

  凌耿患了鼻咽癌,晚期,不到六個月的命。

  她的微博上每天都是轉發祈福,不曾間斷。

  和凌家斷絕關系之後,凌耿做了貨車司機,常年跑貨讓他攢了一點點積蓄,他原本打算留給凌思南作學費和嫁妝,所以拒絕治療。

  人生的最後幾個月,他就想好好地陪著那孩子一起度過,然後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凌思南怎麼肯?

  [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

  那是她不曾叫出口的爸爸,是她悲慘世界唯一的光。

  誰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去死?

  兩個倔強凌家人的碰撞,凌耿終究還是拗不過養女的以死相逼。

  她把錢全都投了進去,一邊忙著高三緊鑼密鼓的學業,一邊三點一线地照顧日漸枯槁的他,但她知道,她其實都知道——

  早在宣布凌耿癌症晚期的那一天,結局就已經寫好了。

  人啊,就是,不甘心。

  凌清遠那天和盛佑一同去的醫院。

  原本他打算動用自己積蓄,卻不曾想凌家墊付了那筆醫療費用。

  因為這事不知何時被奶奶知道了,臨行前,周玉嬋忽然開口交代盛佑——

  “畢竟他是我兒子。”

  [有什麼比血緣還能讓人容忍的關系呢?]

  盛佑去繳費的時候,凌清遠站在病房外,透過窗望著毫不知情的凌思南。

  他一直都讓凌耿為他保密,大概這才是他們這對姐弟之間最適合的距離。

  病床上凌耿意識不清,凌思南依然故作堅強地輕撫他的手背,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

  凌清遠甚至有些嫉妒病床上那個正在承受死亡痛苦的男人。

  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大概是把自己這些日子里受的委屈全都咽了下去,只是面帶笑容地說自己很好。

  好到後來奪門而出,一個人藏到醫院的天台上哭。

  她那時真哭得……很丑。

  卻讓他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被人真正關心和依賴,有多幸福。

  不好……

  果然。

  還是。

  嫉妒啊。

  所以那是十六歲。

  他耍了點小聰明。

  後來的故事,你們都知道了。

  最終她也成了他織網下的一個獵物。

  她要是知道這一切也會原諒他的吧。

  畢竟,有什麼比血緣還能讓人容忍的關系呢?

  那大概是,建立在血緣之上的……

  愛情。

  “在想什麼呢。”凌耿墓前,凌思南扇了扇手上香的火焰,好奇地問。

  他搖頭,“不,沒什麼。”手臂像張開的網,把她攏在了身前。

  “你知道嗎……”

  “嗯?”

  我也願意,用我的命換你的命。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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