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將軍跟前的紅人,對守城門將來說,他的臉就是鐵打的關條。況且將軍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沒將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眾人正折騰得不行,見典衛大人自行返回,幾欲落淚,連忙飛馬傳報。
耿照不敢耽擱,解了匹軍馬徑去,抵達驛館時,但見六扇中門大開,門內從人齊列兩旁,“典衛大人到!”“典衛大人到!”的呼喝聲相連,沿階遞入,與人威武肅穆之感。慕容來此不過數日,越浦城驛脫胎換骨,原本的散漫蕩然無存,搖身成為軍紀整肅的大營,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腦袋捱鞭子才換得。
慕容柔不在大廳,改在內室召見,顯是事涉機密,聽的人越少越好。蒼白羸弱的鎮東將軍照例又在案後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閉起門戶,才隨口問道:
“風火連環塢之事,聽說了麼?”
“當夜,屬下人就在現場。”
將軍擱下卷宗,抬起頭來,雙目迸出銳芒。“說下去。”
耿照遂將為崔灩月討還公道、兩度進出風火連環塢的事說了,趁機狠參了赤煉堂一本。
慕容柔自稱能目虛假真實,耿照不敢冒險,這番說詞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復推敲過十數次,用的仍是之前“隱而未提不算說謊”的法子,不提雷奮開及蠶娘,連染紅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現,把重點放在鬼先生糾集七玄同盟、火燒連環塢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給,描述妖刀離垢肆虐的景況,質朴的語句與凝重的神情卻意外地具有說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於頷下,縱使聽的是血河屍洲燃江之夜,麾下十萬兵甲、君臨東海的鎮東將軍依舊冷漠寧定,除了偶爾眉心微蹙,可說是不動如山。
將軍的沉靜不帶肅殺,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說越見澄明,極言天羅香之主正直單純,缺乏心眼,才輕易受人唆擺,於廢驛一役冒犯將軍,繼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臉雲雲;乃至墜江之後又遇強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說下去,忽生猶豫。
對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與他是同一陣线,且不論鬼先生伏擊將軍、欲奪赤眼的私怨,觀古木鳶種種形跡,分明意在白馬王朝;光憑這點,慕容柔便與他勢不兩立。耿照之所以和盤托出,正為爭取將軍為助力,共同對付暗處的神秘組織。
然而,要說明鬼先生與古木鳶、與“姑射”的關連,卻不能不提橫疏影。
耿照並非沒有想到這一處,只是倉促之間無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據說那鬼先生背後有一神秘組織指使”蒙混過去,此際卻想:“若將軍問我“你據何人所說”,豈不陷入扯謊即被識破、抑或乖乖吐實的兩難中?”念及姊姊安危,實不願她犯險,一想不對:
“停在這里,將軍豈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語上頭,越是想說什麼,腦袋里益發空白,額間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龐雜情報,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麼?”
耿照悚然一驚,背汗涔涔。
“屬……屬下不知。”
“你說謊。”慕容柔嘴角微揚,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將軍平生最恨,定是別人騙他。”可惜猜錯了。”
耿照愕然抬頭,正迎著將軍的蒼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這雙能辨真偽的眼睛。”權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輕蔑。“看穿謊言,並不能阻止人們說謊。你以為人在面對一雙絲毫能察之眼時,會變得更誠實還是更虛偽?”
耿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怔之間,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麼也無法說出“更誠實”這個答案。
“每個人都有不可或不願告人之事。但不說就不是謊言了,對不?”縱使意興闌珊,那冷銳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體生寒,仿佛在說: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憐的把戲。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異能是把人的心肝剖開,直接看見里面的東西就好。”他的口氣帶著一絲自嘲。“我並不在意人們對我有所隱瞞。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屬下……”
“知道什麼是“絲毫能察”麼?”
“屬……屬下不知。”
“就是我連你什麼時候想隱瞞都知道。”慕容神情蕭索,仿佛連解釋都覺無聊。“我能知道你何時想隱瞞、打算如何隱滿,甚至能約略明白,你所企圖隱瞞之事……所謂“約略”,是指在一次提問內就能讓你白費心機的程度。你覺得,我是經常發問的人麼?”
將軍確實寡言。多數時他寧可靜聽,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懼,自行說到無話可說為止,然而他並不常向人提問。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為何,這話聽來感慨比譏諷多。
“你有一項重要的线報想讓我知道,又擔心我問起來源,要不扯謊,要不牽連他人,而這兩件事你都不想它發生,是不?”
耿照頭皮發麻,終究是心悅誠服,拱手道:“將軍明鑒。”
“你是聰明人,這套馬屁虛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擺手。“說罷,我聽著。是否追究來源,我自有區處;要說幾分真話幾分假話,那也全在你,與我全無分別。”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屬於一個名叫“姑射”的隱密組織,這個組織共有六名成員,首腦自稱“古木鳶”。屬下認為此番妖刀之禍,與古木鳶、姑射息息相關。”將由橫疏影處聽來的情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巨細靡遺,無有闕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將軍心思,隱瞞不如坦誠。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陰謀與耿照試圖隱瞞的消息來源孰輕孰重,自不待言,他不會冒險斷了這條重要的情報。
況且,與慕容柔相處的時間越長,越覺此人之所以輕蔑自負,只因不耐庸碌;其鋒銳難當,不過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過的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靜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惡決斷。
旁人畏其如猛虎,為他辦事莫不痛苦萬分,耿照卻覺將軍之說,每每打開自己的眼界;言語雖然刺人,其中卻饒有深意,每回聆聽,總能獲得啟發。天降慕容柔於東海,實是姑射等陰謀家之不幸,難怪他們念茲在茲,一意取他性命。
“你覺得,”慕容柔靜靜聽完,冷不防地開口:
“古木鳶是何人?”
耿照心念電轉,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將軍的意思……此人與屬下相識?”
慕容柔搖頭,似是無意解釋,見他滿臉狐疑、苦忍著不敢抓耳撓腮的模樣,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圍,必留有形跡。你雖未必察覺,但心底深處難免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問,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頭。但顯然在你心里,並沒有像這樣的一個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尋思,卻見慕容柔搖手:“此法一經說破,再不起作用。此後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雜臆,若無充分之證據,跟栽贓嫁禍沒甚兩樣。鑒人決斷要靠這種東西,不如去抓鬮。”
耿照臉一紅,訥訥道:“屬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雖危險,現時還對付不了他們。隱而未現的敵人無法消滅,但同樣的,他們也無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處設陷構築,如魚得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這點相信古木鳶也同樣清楚。”
“將軍的意思是……”
“他比我們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蒼白的面龐透著危險的光芒。
“耿典衛,你懂不懂捕獵?”
耿照微怔。“幼時在家鄉,曾與鄰舍頑童上山,用陷阱捕過狐兔一類的小獸。”
“捕兔狐有什麼意思,何不捕犀象獅虎、鯤鵬蛟龍?”
耿照不禁失笑。“回將軍,在屬下家鄉的山野之間,沒見過鯤鵬蛟龍等神物;至於虎豹等凶猛大獸,須得數名有經驗的獵戶連手架設陷阱,方能捕捉。況且,虎豹不比鹿麃雉雞等野味,尋常百姓也買不起昂貴的虎皮,專司捕虎的獵人都向相熟的員外老爺稱貸,借了銀兩,才得張羅器械;捕到虎豹猛獸,也才知道賣與何人……”驀地會意,雙目熠熠放光。
古木鳶意在朝廷,所網羅的手下,無不是針對七玄、七派這樣的大獵物,其背後必有強大的力量撐持。然而稱貸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許強助,便如同借了殺人的高利貸,若徐徐圖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壓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雖造成許多傷亡,但死傷並不能帶來利益。無論是誰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決計無法滿足於現狀;這樣的不滿,將悉數成為姑射……不,該說是古木鳶的壓力。
“為此,他們才不得不燒了風火連環塢,做出點成績,權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這一著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觀之,那古木鳶似已坐不住,才行險走了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卻不明白火燒連環塢比起妖刀的肆虐殘殺,究竟“險”在何處,是挑上家大業大的赤煉堂殊為不智,抑或毀去象征霸業的總壇風火連環塢,從此與赤煉堂結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遠遠傳來人聲,一名親兵飛步來報:“赤煉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著。”慕容柔冷笑:“你瞧,這不來了麼?傳!”耿照推門而出,朗聲道:
“將軍有令,速請四太保來見!”暗忖:“雷門鶴前來,自是為了風火連環塢。傳聞四太保與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會不會是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親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時,錦衣華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穿過洞門,遙見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於階上,認出是雷奮開繪影圖形、遍傳水陸碼頭的流影城耿照。
關於這名少年典衛的傳聞,近日在越浦可說是甚囂塵上,前日他與染紅霞闖赤煉堂連敗三位太保之事,雷門鶴在途中已接獲報告,心想:此人一意為南津崔氏出頭,火燒連環塢一事,嫌疑著實不小,當下未動聲色,拱手笑道:
“久仰典衛大名,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大謬。耿大人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豈可盡表?”言笑間撩袍上階,親熱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著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門鶴頓覺一股深流般的無形吸力將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
“試我來著,好個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彎微屈,也不見有什麼多余的動作,刹時身子沉墜如凝,將臂上的無形吸力俱導入青磚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將整座階台扯將起來,否則難動他分毫。
兩人暗自較勁,雷門鶴絲毫不落下風,不僅游刃有余,更覺這少年的臂圍之間,隱隱有一朦朧空處,其間力有未逮,正適合長驅直入。雷門鶴商賈出身,精打細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實心癢,咬牙暗道:“罷!給你個教訓嘗嘗,知我赤煉堂非是無人!”臂上運勁,自耿照肘腕間突入,果然直抵中宮,無比滑順,發覺不對時已然不及--
少年臂間便如一只空鞘,專為這一擊量身訂做,神劍縱銳,卻無法劈開自身的劍鞘。雷門鶴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卻連絲毫勁力也吐不出,錯愕之間,對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內的“分金穴”上輕輕一彈,震得他半身酸軟,兩人倏然交錯。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親熱拉手,耿典衛與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氣。將軍久候多時,請。”
只雷門鶴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殺他之意,手掌一吐勁,自己絕難有幸;驚怒不過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風,又來個耿典衛,鎮東將軍麾下能人異士忒多,實不容小覷。如非握有鹽漕巨利,本幫焉能立足?”想起此番來意,笑容益發親切。
耿照一試之下,則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轉經堂的梁柱上窺看過雷門鶴,但其時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淺,只記得明姑娘贊過此人“根基不壞”,直到此際,才確定不是害死雷奮開的青袍客。
蠶娘所授的“蠶馬刀法”心訣,青袍客與之鏖戰過大半夜,一模一樣的路數,不可能冒著要害受制的風險再中一回,雷門鶴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無幾的凶嫌名單,又不得不劃去最前沿的一條。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書齋,案後,慕容柔正信手翻閱卷宗,並未抬頭,只淡淡道:“坐。”雷門鶴為他辦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愛逢迎拍馬那一套,也不廢話,拱了拱手,徑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揀雷門鶴對面的位子坐定,兩人隔著書案遙遙相對,但見雷門鶴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風火連環塢出了這麼大的事,夠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輕聲道:
“我已派耿典衛全權負責調查,你若有什麼新线索,莫忘了照會他一聲。”
“小人理會得。”雷門鶴笑道:“為免驚擾鳳駕,小人會嚴密規范手下,說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釀成災禍。不會讓他們到處胡說的。”
慕容柔點頭。“也是。雖說流言難禁,總比推波助瀾為好。”
“這是小人分內之事,不敢使將軍為難。”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罷。”將軍低頭運筆,明顯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這次會面竟如此短暫,聞言欲起,誰知雷門鶴卻端坐不動,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還有一件事,要向將軍稟報。”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說。”
“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敝幫折損大批好手,駐守總壇的幾位太保或不幸罹難,或下落不明,可說是元氣大傷。”雷門鶴垂首道:“適逢鳳蹕於此,本幫五大轉運使聯名請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維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後,也覺有理。”
慕容柔點頭。“要當這個家,你也難做得緊。”
“是。”雷門鶴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將陸上人馬撤回一些,專心維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幫於舟中起家,陸地上的買賣本非所長,要是顧此失彼,辜負將軍的栽培與期待,小人便罪該萬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說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說個“不”字不是?”
雷門鶴慌忙起身,長揖到地。
“將軍這麼說,真真折煞小人啦!將軍只消吩咐一句,敝幫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總壇不幸,一夜盡付祝融,赤煉堂內外元氣大傷,三川乃本幫命脈,五大運轉使所慮亦非無由,適逢鳳駕駐蹕,茲事體大,我等實不敢逞強斗勇,失了本份,望將軍明察。”
“你們個個都要我明察,我能裝作沒看見麼?”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辦罷。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鎖得嚴實,連一條流船也不能放過,你回去轉告陳、曲、季、陸、張五家:既免了陸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減兩,否則本座也不再回護,一切公事公辦。”闔上卷宗遞過去,以眼神示意:
“喏,這個交與四太保。”
耿照接過匆匆一掠,見是簿冊一類,再看幾眼,赫然發現其上詳載了某年某月、某條水道縱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資幾何,巨細靡遺,與賬本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赤煉堂的內帳。
雷門鶴面色丕變,不敢細看,雙手接過高舉過頂,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無語。堂堂東海第一大幫會的首腦、手綰數萬幫眾的四太保汗流浹背,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寫滿歿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卻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揮手道:“去罷!近日內切莫走遠,指不定我什麼時候找你。這話也替我帶給五大轉運使。典衛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門鶴出小院,見他轉身時滿臉戾氣,面色黑得嚇人,渾不似初見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冊真是殺手鐧,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盤,教他扣著掩著的心思頓成一腹餿水,偏又嘔之不出,益發好奇起來。
誰知屋里慕容柔的臉色也不好看,沉聲道:“把門關上。”口氣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潔的眉間緊蹙如鐫。
耿照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沉重的威壓迫得人難以喘息,斗室里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氣,心下駭然:“難怪東海有這麼多畏罪自殺的貪官蠹將!哪個犯過心虛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懷坦蕩,復有碧火神功的渾厚修為,垂手靜立在一旁,氣息凝斂,恍如淵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過一抹混合了驚訝與贊賞的異采,容色稍靖,伸手將背後牆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幀巨幅的東海道全圖。那圖足有兩人多高,寬兩丈余,由堅韌的皮紙連綴而成,以各色墨彩標出山岳河流、城鎮道路,“巨細靡遺”猶不足以形容;站在這張巨幅地圖之前,刹那間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來……東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頭觀視,喃喃脫口。
“不管到哪兒,我隨身都帶著這幅圖。”慕容柔淡淡一笑:
“看慣小圖,會忘記自己治理的,原來是塊如此廣衾的土地。東海道一府廿九郡一百二十六縣無數生民,全在這張圖紙上;要整治一段河彎,修築一段城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攤開雪白修長的五指,往圖上山河一比。
“便只這一塊,關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圖里,大小不過米粒,彈指揭過,幾千幾萬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門卻毫無所覺。除了惕厲自省,這張地形圖的精細也非尋常的圖紙可比,用以擘劃陳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爛地圖比不上的。”
這幅東海全圖以墨彩繪制,圖上再刷一層膏脂,不畏潮潤,可以白堊或朱墨徑行批點,不要的用濕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筆圈起,阿蘭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號,一道暗紅色的弧线如長蛇蜿蜒,延伸至地圖的最左側,靈光一閃,登時明白:
“這是皇後娘娘鳳駕的路线!”憶起遲大人與蕭老台丞舟中閒聊,提及皇後行經的幾處駐點,與圖上朱跡相印證,果然分毫無錯。
除了象征鳳輦東行的朱紅色,圖上更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畫滿地圖左側--那里是東海道的極西邊界,耿照在癬疥般的灰白痕跡間,找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後沿著橫貫東海的幾條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網之魚;越向右邊,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數量卻多了起來,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階雪。
這奇特的白色表記,必與方才雷門鶴、慕容柔所議之事有關,甚至與皇後東行的路线同標注於一圖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憑耿照想破腦袋,始終無法了解白色記號所代表的意義,連一絲頭緒也無。
“這些記號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著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單手負後,另一只手卻撫上圖面。
“央土連年旱澇,平望都城外,十里間未有一戶,可說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積攢的一點家底,承平時尚不足以應付西山、南陵需索,況乎大變?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賑撫,紛紛背井離鄉。”
天下四道中,北關嚴寒,自古只有流犯戍軍才去得,百姓逃難,決計不會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嶇、土壤貧瘠,復為韓閥所把持,里外規矩森嚴,亦非安身立命之處;南陵雖地大物博,農產豐富,然而風俗大異於央土,兼且封國林立,逃難十分不易。算來算去,也只好逃來東海。
耿照萬萬料不到那些個堊白表記,竟是來自央土的難民,一怔之間,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這麼多!朝廷難道不管麼?”
慕容柔冷笑。
“怎麼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過一個“生”字,將他們逼到了頭,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聰明絕頂,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將難民喂個半飢飽,不如堅壁清野;人餓得剩一口氣,只憑求生本能,往能活人處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內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煉獄耳。”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頭皮發麻,又驚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哪有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計兒女的道理?中書大人不開倉放糧,救濟受難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們離鄉背井,千里迢迢逃到東海……這是什麼道理!
慕容柔對此並不特別感到憤怒,頗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氣,似乎與任逐桑易地而處,也會采取同樣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氣上涌,大聲道:“將軍!依屬下之見,難民的人數雖多,幸而本道富饒,若能妥善安置,於……於朝廷亦有幫助。”
東海道幅員遼闊,氣候宜人,兼有漁鹽之利,在鎮東將軍治下,這些年來倉癛殷實、民生富裕,要安置這些難民,似也非是難事。誰知慕容柔眸光一銳,乜得他遍體生寒,蒼白的瘦臉之上布滿青氣,眼看便要發作。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卻有些摸不著腦袋:“我……說錯什麼了?”
慕容柔見他神色茫然,話到嘴邊又硬生生頓住,只哼一聲;片刻容色稍霽,漠然道:“這些難民,一個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門鶴,盡起赤煉堂水陸兩道勢力,不許難民進入東海,但這幫水匪貪得無厭,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銀也換不到一斗米糧,不得已逃入東海,赤煉堂按人頭收取過路費,一人價值千金……”
“將軍為何驅趕難民?”
耿照沒等他說完,猛地打斷,連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著滿腔血怒,捏得雙拳格格作響,即使極力壓抑,口吻仍十分激動:
“朝廷昏聵,苛待難民,倒也還罷了。將軍心系百姓、剛直不阿,行所當為,不懼權貴,東海方有今日之盛!若連將軍也無憐憫之心,老百姓將何去何從?您方才說了,圖上粒米,關乎萬民!這白色的記號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條無辜性命,將軍難道都顧不上了麼?”
慕容柔由著他說完,臉色反而稍見和緩;默然片刻,才平靜地開了口。
“你以為難民再多,能不能多過東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這又--”
“若為這幫難民犧牲東海的百姓,你以為如何?”
“屬……屬下不明白……”
“那我說與你明白。仔細聽好了。”
慕容柔斂起蔑容,神情靜肅。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東海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不過代主人牧民罷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話就夠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連皇上也不明白。
“他們以為要從我手中拿回兵權領地,須有個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東海打一仗。那些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人,為皇上一紙詔書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設法,要在東海同我打上一仗--這正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驅趕入東海的難民,是最好的興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執敬司的時日不長,卻見過不少官場作派,知道“大不諱”的厲害。
當日在挽香齋中庭,獨孤天威之子獨孤峰便以“諷政”為由,妄想給老胡扣大帽子;鎮北將軍染蒼群身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寵冠絕群僚,他於嬰垣大山三歲不進、屯兵築城時,也差點落得刀鋸鼎烹的下場。
慕容柔多年來不動如山,非是朝廷不為,蓋因他律己之嚴,不同一般,實在抓不到什麼把柄,然而一與流民摻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輯流亡”向來是最典型的反跡,幾萬流民涌入東海,全教慕容給安置下來,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聞名的鎮東將軍並不如外在所示,不會對難民無動於衷。否則撞在長鎮侯郭定這種人手里,再多也殺了,有什麼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見任宜紫之前,耿照對她那位“中書大人”父親並無惡感,此人以豪商巨賈入主朝堂,素有長袖善舞的評價,為政寬和、與人相善,相府卻沒甚排場,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務實之風,似乎不是壞人。
如今想來,不由得怒滿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麼良相首輔!但慕容柔似乎並不討厭這位中書大人,對他以流民為刀劍、驅入東海的手段視如平常,提及時不帶一絲火氣,仿佛中書大人所為是理所當然。這點又令耿照萬分不解,慕容卻無意解釋,徑說下去。
“這差使不好做,雷門鶴又不蠢,早想扔掉燙手山芋。風火連環塢被毀,正好當作借口。”蒼白的將軍嘴角微揚,冷笑道:“坊間傳聞,皇後佛子為我而來。雷門鶴商人本性,趨利避險,流民這種最容易被拿來做文章的勾當,當然少沾為妙,巴不得趕緊脫手,圖個清靜。”
耿照心中一動。“如此……難民該如何處置?”
慕容柔唇際泛起一絲謔冷。“自是由你來了,耿典衛。你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頭上是不?”
“這……”耿照沒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結舌。
“你自驍捷營點了三百鐵騎,人手盡夠了。打明日起,從越浦城到阿蘭山之間,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襤褸的流民。”
“……將軍!”
“還是你認為我該把人留下,等朝廷發出討逆的檄令?”
耿照為之語塞。
“這是軍令,耿典衛。做不到,我便拿軍法辦你,絕不寬貸!”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蕭諫紙默許難民在白城山下歇腳,拿囤倉陳米供應;青鋒照邵咸尊幾次上書讓我招輯流民未果,索性在邊界圈地扎營,自行收容安置……若非無法可據,我早辦了這倆不知進退的東西!我奈何不了他們,你且試試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聽他口氣莫名地嚴峻起來,頗不尋常,心念電轉之間,猛然醒悟:“將軍是提醒我,從白城山至東海、央土兩道交界之處,可容難民安身!”大喜過望,長揖到地:“屬下明白!多謝將軍!”
慕容柔面無表情,哼道:“聽到軍法處置,魂都嚇飛了麼?有什麼好高興的?”取出一卷牛皮圖紙交了給他。“越浦左近幾處流民出沒的據點,你要詳細抄錄,即刻命人出發。我會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給你妻子報平安。”
耿照正取朱筆在牛皮紙地圖上注記,忽聽出言外之意,擱筆道:“將軍還有什麼差使要屬下親自辦的,盡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語,片刻才指著身後的巨幅地圖道:“這幾個地方,你也一並抄錄。”指尖所向,赫然是幾枚以藏青色料繪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綠之間,幾難察覺。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來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壓著“華眉縣”三字,旁邊有個城鎮標記。耿照心中一凜:“怎……怎會如此之巧!”卻見慕容柔正色道:
“此事原本應由任宣去辦,但他傷勢未愈,不宜行遠。你的武功猶在任宣之上,親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強按下驚疑,面上不動聲色,一一抄錄了楔形記號,妥善將圖紙收好。“將軍讓屬下去辦什麼事?”
“我讓你,去接應一個人。”慕容柔道:“北方雲都赤侯府,聽說過麼?”
“雲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時也是最為神秘的一支。“雲都赤”乃是由西北異域傳來的色目語,其意為“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將如雲,有支未滿百人的色目部曲,貼身護衛太祖周全,亦隨他衝鋒陷陣,在許多著名的戰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雲都赤”。
雲都赤統領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稱,人說“血飲十翼,刀武人庸”,咸以為拓跋是出身不及,單以刀法論,未必沒有與“刀皇”武登庸一較高下的實力。兩人若真能一戰,沒准今日三才五峰兩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是扎扎實實的八名絕頂高手了。
事實上,拓跋十翼與武登庸只一處相似,兩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白馬王朝建立後,拓跋十翼謝絕一切封賞,孤身尋覓開宗立派、鑽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後在東海落腳。老上司獨孤弋遂以刀為爵,賜名“雲都赤侯府”,拓跋亦稱“色目刀侯”。
耿照在《東海名人錄》中讀過其人其事,點頭道:“聽過。據屬下所知,任典衛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對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滿意之色。“我讓雲都赤侯府找尋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風、飄、塵”四大弟子追蹤經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報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蹤,最後留下的記號在華眉縣綠柳村一帶。”
雲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稱,創立之初,罕與外人往來,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態積極為鎮東將軍辦事,與神武校場、騰霄百練等互別苗頭,在北方聲名益顯,只怕仍是雲遮霧罩,益發不露形跡--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脈的李字世家,在帶藝投師之前,本是東海道極其罕見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聽聞拓跋十翼來東海開宗,遂投帖搦戰,欲挑了這柄“血飲十翼”的漠北名刀,踩著雲都赤的盛名問鼎天下。
這場“一代新人葬舊人”的越級挑戰轟動了東海,但實際的比斗卻未有目證,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張揚,而戰斗委實結束得太快。
據說形容落拓、猶如浪人的初老漢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悅誠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門徒。證諸李蔓狂日後的表現,江湖人不曾譏笑他當年識淺,只覺刀侯之刀,當真深不可測,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話。
能讓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齊出動,更在這張地圖之上與皇後東行、災民流徙的表號並列,慕容柔要找的東西至關重要,決計不容小覷。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問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將軍會告知屬下。”耿照老實回答:“況且,將軍是讓我去接應刀侯府之人,待尋到那李蔓狂,他自會將此物呈交將軍。屬下知不知情,並不影響此行的結果。”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居然嘆了口氣,屈指輕叩桌頂,罕見地露出沉吟未決的模樣。
“你說得沒錯。但李蔓狂行事謹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細,突然銷聲匿跡,明顯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廂遮遮掩掩語焉不詳,應該正尋著彌補解決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雲都赤府內再無才智之士,我已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沒找到的東西,須由你接手找尋。”
--果然是極為棘手的情況。
找一樣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難倒鎮東將軍,除非必須在時限之內尋獲。
“屬下有多少時間?”耿照小心翼翼地問。
“必須在三乘論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這下,琉璃佛子反倒幫了大忙。李蔓狂攜此物南下,最後落腳綠柳村,這是在兩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給刀侯府一天時間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現,已然不能再等。”
兩天前……與離垢出現的時間如此相近,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織絡中的线索關連?
慕容柔打斷他的思緒,銳利的眼神猶如鋒芒。
“小心。你現在所想,全是臆測。缺乏證據的臆測毫無意義,徒然壞事而已。”
“……是,屬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狀畸零的水晶,色澤紅艷,似西域傳來的葡萄美酒,自體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織銀袋中……”耿照用心記憶,唯恐錯漏細節,直到接下來的話語令他愕然抬頭。
“……若有人談起此物,當曰“天佛血”,據聞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證明天佛存在、非是傳說虛構之物。皇後娘娘將在三乘論法大會上,把這枚“天佛血”賜給佛宗各教團推舉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責成我等務必尋獲之物!”
◇ ◇ ◇
耿照步出驛館,腦中兀自轟響,事如亂线糾結,每樁偏又至關重要,便能化出五個十個分身,一時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原來,這就是將軍每日所慮!
加上龐大駁雜的軍政要務,紛紛擾擾的江湖陰謀,時刻窺視、伺機出手的朝廷政敵……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波瀾不驚、冷靜自若地坐在那張鎮東將軍的寶座上,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態,他稍冷靜了些。將軍相信他能辦成,才會委交此事,雖不明白根據何在,但耿照強迫自己不要懷疑,試著理出頭緒。大門外,老驛丞已換好馬匹,顯然他前腳才出內室,慕容已喚人備馬待用,拿捏之緊,分毫也不浪費。
“……多謝老官長。”
耿照神思不屬,隨手接過韁繩,忽見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著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綴著淡灰的花蝶圖樣,上襦外加了件滾黑邊兒的同款半袖,將下擺纏入圍腰,緊實的腰肢束出葫蘆般的曲线,襯得胸脯鼓脹、梨臀渾圓,既是青春少艾鮮滋飽水,復有成動誘人的風情。
耿照只覺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鴨梨般的臀形極富肉感,又不失緊致,光看便知久經鍛煉,絕無半分松弛;不止身段,連板著的俏臉也似曾相識,只是與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確定沒認錯人,喜動顏色,幾要開口叫喚。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細圓的下巴作勢別過,不待回應,當先轉身。但見結實的葫腰一擰,身側居然纖如梨條,更無余贅;要說正面還有幾分豐熟,側影倒是扎扎實實的少女,少婦也無這般細薄,更覺臀如險丘,繃得裙後渾圓挺凸,行進間一扭一扭的格外誘人。
“果然是她!”
一見屁股,原本的幾分猶豫雲消霧散,耿照更無懷疑,將韁繩塞回老驛丞手里:“我稍後便回,老官長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來張桌子,其後以篾簾隔出雅座。
此時未及正午,清早來買香湯飲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飯的又還沒出現,堂中只有幾桌散客,連堂倌都有些意興闌珊,客來也懶得起身。
耿照掀簾而入,見少女閉起窗牖、放落吊簾,小小的雅座包廂頓成密室,不虞有人竊聽,佩服之余,隨手拉開板凳坐下,翻開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巧啊,綺鴛姑娘。我先請你喝茶,一會兒有事要你幫忙。”
“喝你的頭!”
少女狠狠瞪他,鼓著腮幫子的白皙臉蛋猶如花栗鼠,雖橫霸霸的好不嚇人,不知怎的,耿照卻不以為她是真的生氣。
這白衫姑娘正是潛行都衛的統領綺鴛。自識她以來,耿照還不曾見過她夜行衣以外的裝扮,見她換了襦裙繡鞋,鬢邊還簪珠花,打扮一如尋常少女,身畔只差幾名閨閣繡伴,便是踏青游憩、逛街買衣的模樣了,心想:
“宗主待潛行都的姊姊們也非全無情義,居然還准許她們休假,換上便服出來游玩。”好奇心起,笑問:“怎麼今兒只你一人放假,沒與其他的姊姊一道麼?”
綺鴛幾欲暈倒,俏臉“唰!”罩滿嚴霜,只差沒抬腳踹他。“放你的頭!這兩日為了尋你,眾姊妹無一人闔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沒將三川翻了幾翻……誰人與你放假!”
篾簾忽揭,探入另一張月盤似的嬌盈小臉,是他見過的、在王舍院照顧楚嘯舟的少女。“綺鴛!聽說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紅,見耿照回頭,才知擾了兩人說話,吐舌笑道:
“典衛大人好。記得我不?我是阿緹。我只問綺鴛一句話,馬上就走。”水光瀲灩的微眯眼縫越過男兒的肩頭,探長了粉頸笑問:“喂,我們能回去了不?”
“挑一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會還有活兒。”綺鴛幾乎是不假思索,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組戒備、一組休息,另一組去替宗主身邊的姊妹。宗主若無吩咐,兩個時辰後恢復正常輪值,無有例外。”又補上一句:
“你不用輪值,照顧你的楚敕使去。”
阿緹俏臉飛紅,嘟囔著“哪是我的啊胡說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時已無客人,連門都閉起一扇,幾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雖非夜行裝扮,一看便知是潛行都中人,個個難掩倦色,顯是徹夜辛勞,已不知多久沒能好好歇息。
風火連環塢一戰,漱玉節僥幸脫出戰場,命潛行都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綺鴛本是潛行都最出色的行動指揮,漱玉節即刻召回,絕口不提處罰一事,全權交由她調動人馬,務求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耿照,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綺鴛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過城門,她立即接獲线報,親來驛館相見。
聽得二人斗口,耿照頓生歉疚,對阿緹道:“都是我不好,連累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緹嘻嘻笑道:“那有什麼呀,也不過就一天一夜沒睡。真正兩三天沒闔過眼的人,在那兒坐著哩。”
綺鴛沒料到她報仇這般飛快,臉頰“唰”的一聲轉紅,咬牙道:
“嚼、嚼什麼舌根!快……快回去!當心宗主生氣了,你……你……”
“是……是……”阿緹學她的結巴,咯咯笑著一溜煙跑了。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乾二淨,依稀聽得街上推攘竊笑的鶯燕嬉語,飄入空無一人的食店。
耿照尷尬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膝下一痛,綺鴛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煩精!到……到你身上,都沒好事!”猶不解恨,氣虎虎地補了幾腳。耿照聽她結巴未退,怕護身的碧火真氣震傷了她的腳趾,特別著力壓抑,老老實實挨完幾下,沒敢還口。
綺鴛是與他真刀真槍交過手的,心思又精細,對他的能耐了然於心,益發惱火,杏眼圓睜:
“誰要你賣好了?你運功啊,你運功啊!”耿照心虛已極,嚅囁道:“沒……沒賣好……運功了運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綺鴛瞪著他,忽然“噗哧”一聲,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干咳兩聲,一本正經道:
“沒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蘭山,宗主說了要見你。”
耿照松了口氣,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幾件麻煩的差使。”說著將地圖取出來。“……你替我通知巡檢營的羅燁,命他點齊兵馬,在越浦到阿蘭山間遇著央土流民,請他們往西界白城山處行去,自可容身。”
羅燁手下只有三百鐵騎,要在這麼大的范圍內阻截流民,須有潛行都無孔不入的綿密情報網配合,才不致疲於奔命。綺鴛精通戰略制訂,執行戰術更是經驗老到,一點就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還有什麼?”
“我要找人。雲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馬上出發往華眉縣綠柳村,那是他最後落腳之處,但我想他已不在綠柳村。他身上有樣東西,我們得在兩天內找回來。”
綺鴛並未插口,靜靜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個用銀袋子貯裝的紅色水晶,約莫拇指大小。”
“就這樣?”她微微蹙眉。“叫什麼名目?知道來歷,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說。”耿照搖頭。
“那好。”她把地圖卷好,收入懷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華眉縣往越浦打聽回來,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若無所獲,明早再由華眉縣往北方找去。按慕容柔的說法,李蔓狂不是在來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帶了東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謝你啦,綺鴛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頭,模樣有些靦腆。“你真聰明,分派得這般有條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頭,只覺像大海撈針,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綺鴛輕哼一聲,並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霽許多,又問:
“你妻子……我是說符姑娘那廂,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無謂牽掛。”
耿照臉一紅。“她……我們不是……”想潛行都刺探如水銀泄地,朱雀大宅時刻都有她們的人,自己與寶寶錦兒纏綿的場景,豈能逃過這些丫頭的耳目?碧火真氣的感應無比靈敏,行房之際,斷不致被人無聲無息看了去,但寶寶錦兒夜夜叫得酥麻入骨、驚心動魄,卻不是碧火功能阻於門牆內的。
對這些芳華正茂、春心蕩漾的年輕姑娘來說,一男一女如此親昵,又不為延續純血,自是傾心相愛,互許終身了。況且岳宸風死後,符赤錦忍辱臥底、於敵榻伺機報仇的說法流傳開來,眾人對她的惡感漸消,不像過去那般厭惡。
綺鴛也不理他,徑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點良心,便好生待她,別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幾個能有好歸宿?就當做好事罷。”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綺鴛回頭,馬尾差點甩上他的臉,又是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沒好氣道:“你最好讓人多備馬,要不讓她跟在馬屁股後頭也不壞。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現下交給你了。”
門扉“咿”的一聲閉起,門外的陽光連同車馬喧囂被擠成一條曳地刺黃。
耿照心弦觸動,霍然轉身,余光中但見一抹窈窕身影立於幽暗處,腰細腿長,蒼白的俏臉宛若冰雕,總之不似活物,驚喜交迸,脫口喚道:
“……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