蚔狩雲說過,以胤丹書的閱歷武功,要逼他橫刀自刎、以保狐異門上下安泰雲雲,是全然說不通的。胤丹書仁慈寬厚,但並不傻,七大派高層都是些什麼貨色,與鶴著衣相交莫逆置腹推心的狐異門主,平素沒少從摯友那兒聽得抱怨。
其時妖金方止,天下初定,黑白兩道老成凋零,所謂正道首腦,門中大位坐不坐得住、能坐多久,尚在未定之天;這種程度的盟約要換胤丹書一命,還不讓留只字片語予妻子門人,怎麼想都是匪夷所思。
直到胤野吐露當年驚鴻堡獸牢的慘事,一切才串了起來。
胤丹書面臨的,正是眼下耿照的困境——
敵人的武力強到無法拮抗,又避無可避,一戰即折;除了滿足其要求,換取一個相對文明溫和的免戰協議外,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比起言行反覆的正道七大派,“隱聖”殷橫野有個難以企及的好處:至少在明面上,他於凌雲頂三才一會之後,確實遵守了“不使一人”的誓言。此事雖非傳遍天下,人所皆知,但擁有“秘閣”和“無根草”的狐異門也通過各種管道,核實了线報。
對胤丹書來說,殷橫野的承諾是切實可信的。
他並非在崖畔結束生命,而是隨殷橫野自去。
或許在胤丹書心中,此去是默出魏王存魏前輩所授口訣,謄寫悟得的妖刀武學之理;殷橫野會軟禁他,企圖榨取更多更完整的功法,最終難再寸進時,便殺了自己滅口……但他萬萬想不到,殷橫野會拿他來做實驗。
棲亡谷的秘穹操作,將玉樹臨風的美男子胤丹書,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常人承受這般劇烈的痛苦,尚能一死解脫,但胤丹書的冰火雙元之心,卻使他擁有異乎常人的強韌生命力,怎樣都無法死去,哪怕無止盡的殘酷折磨徹底毀去心志,將他化成一頭全憑本能的猙獰異獸,雙元心仍無一刻停止跳動。
耿照強抑著腹中劇烈的反胃,饒以他的內功修為,面上仍是青一陣白一陣。在蠶娘姥姥的回憶里,胤丹書善良正直,待人真誠,連敵人都敬佩他的磊落胸懷……這樣好的人,何以落得這般收場?豈能是這般收場!蒼天啊!
但少年其實知道為什麼。
在冷爐谷斷筋毀脈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鳥籠中、癱癰無助之際,耿照便已徹底了解,這世上的殘酷是沒有邊際的,毋須多加揣測,卻也不能當它不存於世。信念是趨向理想的重要動力,但非工具;維護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無動,含笑斂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纖纖素手隨意拈平了裙膝細縐,黑綢大袖滑落肘間。耿照這才注意到,她那修長如鵝頸一般、线條十分好看的皓腕間,留著一抹極淡的櫻紅細痕,連疤都說不上,約莫是指甲輕劃的程度,仿佛系了圈紅絲,煞是好看。
同樣的痕跡不止在兩只腕子上,她那雙美到了極處的裸足踝間亦有。耿照並未聽漏“挑斷手腳筋”一節,幾可確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絕世美人,之所以能夠行動自如,而非殘疾癱癰,必與蠶娘說的蛻生天覆功有關。
“梁度離本不該知道,他負責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來歷,要知道的話,抓到我時他就該報與委托者知曉,而非是胡為至此。但轅厲山畢竟是醫毒大家,梁午茉知赤烶火蠍、冰川寒蚿大名,當然也聽過兩寶與人心融合的事,故爾知情。她一直沒同梁度離說,起初是負氣,到梁度離染指於我,她反倒不說了,咬牙忍了幾個月,到那時才肯說。”
耿照聞言微愕。
“這……又是為什麼?”要阻止丈夫溺於女俘虜的誘人胴體不可自拔,該早早揭發“怪物”身份、避免梁度離一錯再錯,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勁極大,對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還要邊受丈夫冷遇,一邊眼睜睜看他奸淫胤野取樂……這思路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因為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覺莫名。在我看來,委實不能更清楚明了了,換了我也會這麼做。但我不想這麼快告訴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來,虛握著粉潤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這個不自覺的習慣動作,特別是得意的時候,母女倆的形象驀地迭合在一起,耿照才驚覺她們原來這麼像。
“老實說,從你醒來到現在,表現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堪稱無懈可擊,是父母師長見了,會忍不住打心底寬慰的那種。這真是很氣人啊!明明是個孩子,老擺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偏又教訓不了你,簡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現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娛樂到夫人,在下深感榮幸。還望夫人賜教。”
胤野左看右看,嘖嘖了好半天,似是心滿意足,才怡然續道:“因為說了,就不能折磨我啦。無論梁度離要把我交出去,或換間上房軟禁起來,她都無法再對我出手;說不定,梁度離會為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鑄成的大錯,答應我提出的條件……無論那是什麼,梁午茉都無法忍受。
“為此之故,她須使梁度離一錯再錯,終至無法挽回,待揭發‘怪物’的身份時丈夫無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掙點避禍保身的籌碼不可。”
相較於梁度離的渾噩顢頇、耽於美色,梁午茉背著丈夫折磨胤野時,嘴巴腦筋可沒閒著,雖無明確標的,卻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機密,包括胤丹書疑心刀屍是有心人所炮制、並無妖鐵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屍的胤丹書”這一節猛被打通,所有的线索便自行貫串,登時顯出整樁陰謀的脈絡來。
梁度離性子乖僻,人卻不傻,將胤野滅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個享受過她的左道異士怎麼辦?只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風,教“那人”知曉,連偌大的狐異門都在陰謀之下被徹底碾平,從此自江湖上除名,驚鴻堡勢單力弱,豈有余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說帖,或許是利用胤野的身體,使心智喪失的刀屍胤丹書恢復意識——“那人”並不想失去胤丹書,這是顯見的,否則毋須覓地囚禁,直接殺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從中截獲妖刀武學,藉以增加對抗那人的資本……在梁氏夫妻雙雙亡故的現而今,已難知其真貌,說不定兼而有之,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圖謀。
因為沒有比受“怪物”蹂躪更恐怖的刑罰,梁度離也滿不願去面對自己一時衝動鑄下的大錯,胤野自此擺脫供堡中諸人淫樂折磨的命運,往覆於“供‘怪物’奸淫留種”和“撿回半條命休養恢復”的單調兩極間,直到她的肚子漸漸隆起。
轅厲山醫毒雙修,梁午茉毋須假手他人,親自替胤野把脈安胎;不能把狐狸精扔怪物牢里,盡情享受那賤貨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里的毒蛇又翻攪起來,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領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准丈夫對胤野再無興致,甚至開始逃避面對這個棘手問題的心思,假安胎之名,先不冷不熱地換了幾處囚地,幾乎繞得驚鴻堡一周,見丈夫無過問之意,最後堂而皇之將胤野帶到她煉藥的石室,在盡量不影響胎兒的情況下,重啟對賤貨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嚴格說來,我是用身體學會《舐紅譜》的。”
胤野微笑著,露出懷緬之色。捂上耳朵只用眼睛看,耿照還以為她是在回憶童年什麼的,這比可怕的內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時我又髒又臭,渾身生滿了虱子跳蚤,有幾處好不了的傷口化了膿,長些蛆蟲什麼的;有只眼睛看不見,身上的潰腫毒瘡、各種疤痕就不消說了。梁午茉在各方面都開了我的眼界。她經常說,要讓我們夫妻倆看起來登對些,這點她倒是竭盡了全力。
“在我入驚鴻堡的第十五個月里,終於把腹中累贅排出,本以為會是個紫醬色的丑東西,看來也和普通胎兒沒兩樣。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時破的水,生產之際刑具還插在肉里,過程中沒少吃了苦頭。
“梁午茉還沒膽子讓我和腹中之物就這麼死了,拼命當了回穩婆,好不容易將那團沾血肉塊弄將出來,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臍帶,誰知卻撲了個空。我就這麼看著她的眼里從疑惑、錯愕到極恐瞠大,才將剪子搠進了鎖骨間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極有畫面,少年仿佛隨之回到了那間昏暗陰森的石砌刑室里,看著丑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張開雙腿,腿間雙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著臍帶未斷的胎兒,怎麼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時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無法出聲。
“直到我殺了她兩名侍女,還有一名聞聲而至、大著膽子推門闖入的仆婦,才緩出手來剪臍帶。那是最驚險的部分,這死累贅幾乎讓其中一名婢子逃將出去,若如此,我也沒法在這兒同典衛大人說話啦。”
“……蛻生天覆功。”耿照並不意外,只覺頸背森森,渾身汗毛似都豎起。
“正是蛻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沒問他是如何得知,只點了點頭。“他從前教過我口訣心法。其實是我纏著要學的,聽完了就扔一邊;學不學得會,本就不是重點。
“獸牢里生死交關,口訣心法斷不會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當時我也不知道,這門功法能有這等奇效,所以頭一回從鬼門關前踅一圈回來時,你可以想像我的驚訝、錯愕,還有恐懼。”
然而,以胤野的聰明才智,謎底其實一點也不難猜。
胤丹書失蹤時,佩刀珂雪也隨之消失無蹤。幕後的陰謀家將“怪物”交給梁度離時,也將此刀一並留在驚鴻堡——當然是偽裝過後的模樣。
“珂雪被嵌在一具銅匣里,匣上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來就是一只漂亮精巧的嵌銅水精匣。若梁午茉聰明些,留意到珂雪療傷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別顯著,可能就不會老把我往獸牢里扔。”
胤丹書是珂雪之主,攜帶此刀的時間,幾乎涵蓋了他闖蕩江湖、建功立業的絕大部分,珂雪刀身的異質或在潛移默化中,慢慢改變其體質。身為他的枕邊人,胤野與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愛,承受了男兒全部的至陽精華,世上除了胤丹書,她恐怕是擁有珂雪強大蘇生異質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強暴到幾乎死去的刹那間,人體本能的求生機制,喚醒了胤野體內潛伏的異質,也好在梁午茉及時將她拉出,拖到“水精銅匣”上延生,至此蘇生之源終於遇上蘇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絕於獸牢。
殘酷的命運似乎開始轉變態度,為遭遇絕慘的女郎撥開濃翳,顯露一絲微光。
撿回半條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決計不會善罷干休,無論是站在折磨自己,抑或迫出保命資本的角度,都沒有停手的可能。為從即將到來的二度蹂躪中存活,她開始強迫自己回憶蛻生天覆功的心訣。
“人的潛能是非常強大的,只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著你克服困難,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處。”胤野悠然道:
“總之,我練成了蛻生天覆功。他雖化成了怪物,再無半點人智,但身體卻被淬練成難以想像的強大。我親眼看見他們用鎖在地上的床弩發射杯口粗細、四尺長短的尖鐵錐,將他的四肢釘在牆上,才能拖我出獸牢……這種程度的傷勢,他不到兩天就能好,毋須敷藥接骨、縫合皮肉,只消舍他幾頭豬牛之類即可。梁午茉很喜歡看他活剝吞吃的模樣,所以我也瞧過幾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獸牢里的景象。所謂“煉獄”,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從未說過“胤丹書”三字,提到時都只用“他”,連一字都不肯多,遑論解釋他是誰、為什麼是他。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陽精非常滋補,常常是等我從昏迷中蘇醒時,才發現體內滿滿的精水正與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驚人的速度修補傷損。要不是懷上了那個孽種,三足月後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獸牢里,怕流去胎兒,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脫離苦海。”
懷胎十月,母體多數的營養都供給胎兒長成,又斷了陽精之補,在邊熬著梁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只來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脈,這已經耗去了絕大部分的精神體力,以及每日臥汲珂雪之所得,有幾度幾乎流胎,生產的過程更是備極艱辛;莫說女子,便是身強力壯的頑強大漢,也斷難在經歷刑求、產胎的痛苦和體力消耗後,如此冷靜准確地出手傷人。
驚鴻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這一夜里悉數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個月的時間,記住她每一處經過的地方、每一個見過的人,各種常規及非常規的堡中日常,然後據此在心里殺了他們無數次——沉浸於殺人及逃亡細節的擘劃,是自苦刑中轉移注意力的絕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部分組裝起來,檢討整體架構的流暢性與美感;到實際施行時,可能還添上了“最省力”這一項。
拜驚鴻堡遺世獨立之賜,胤野保守估計她有三天的時間,定期的聯外管道才會察覺堡中有異,所以吊著梁度離夫婦的命,整整折磨了兩天。
梁度離不到半日就被徹底擊潰,可惜他對“那人”的身份一無所知,只知灰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無有可供辨認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現在堡中書齋。
他抱著可有可無、反正逃不出對方手掌心的消極心態,開出“躋身東海正道七大派”這種荒謬絕倫的條件,那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讓顧挽松出面相邀,並以五對一的壓倒性票數,延請驚鴻堡梁氏入盟。梁度離既驚且服,同時亦有揚眉吐氣之快,從此甘屈牢卒,甚至開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里,才有後頭獨力誘捕胤野的舉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撐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後才崩潰,吐露的細節也遠非梁度離可比,如當初囚禁“怪物”的鐵籠車做工粗糙,看似倉促為之;灰衣人交付梁度離的指示中籠車棄置的地點,也離背陰山棲亡谷很近……至於《舐紅譜》及其他秘笈毒經、左道異士的名單等,自不在話下。
她用了一天,證明自己的拷問刑求術青出於藍,遠在啟蒙恩師“停釵蝶血”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對於“疼痛”和“恐懼”的創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用上整整一天,終於確定精神崩潰的人,幾無心智復原的可能,無論疼痛如何一再刷新了梁氏夫婦的承受極限,梁午茉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認知到這極可能是她庸碌人生里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顫抖,肌膚悚栗……還有其他許多,有興趣我再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氣後,於屍身上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該是我畢生之最啦,此後再無這般秀作。”
胤野安靜半晌,才從回味中依依重返,斂起一絲慨嘆,又恢復成原先的清冷,連微揚的嬌美唇勾都沒甚溫度,宛若月華。
“弄死他們之後,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我不想冒險。如果你經歷過同樣的十五個月,就會明白:厄運本是人生的故態,幸運卻可一不可再。最終我是堡內唯二的活人,這本身就是運氣。
“懷孕期間,我一直在想救他的辦法。事實是:解了將他鎖在石牆上的玄鐵鐐銬,他是一頭逢人就生吞活剝、捅陰裂死——我分不出這兩者的差別——的暴虐怪物,我無法喚回他的神智,假設還有的話。一旦解開鐐銬,頭個死的就是我,他兩天沒吃東西了,瞪我的黃濁眼里全是飢火。
“我只有一天的時間離開幽遠灘,我沒法帶著他走。我用僅有的一手一足,勉強轉動鐵籠外的床弩,第一枝鐵錐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聲幾乎讓我以為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頭頂的磚縫沙沙落塵,像下雨一樣。
“第二枝鐵錐射中左臂,這架弩是澆死在地上的,瞄得很准。另外兩枝我忘了射哪兒了,回神才發現自己滿眼是淚。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猙獰到簡直是惡夢中的惡夢,但疼痛的樣子不知怎的,看起來就是他。人只有在痛苦的時候,才會顯露本我罷?
“我用珂雪削斷籠鎖,拖著身子和刀走進去。他露著黃牙對我低咆,還穿著鐵錐的傷口冒起惡臭的煙氣,已開始愈合。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只消片刻,他便能自行穿出鐵錐,鐐銬雖在,一手便能將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會變成這樣?我忍不住想。為什麼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聰明這麼多啊!誰人可信,誰人該往死里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誰讓你自把自為,敢不同我說一聲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該舍命保護、言聽計從,一生所愛的唯一一個!你看看你做了什麼?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鳳城、風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罵著罵著,便哭了起來。我這輩子沒這樣哭過,聲嘶力竭、涕淚橫流,仿佛靈魂離體,能看見一個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里還有另一個沒哭的我,正算著時間,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嗚咽著起身,但眼淚根本停不下來,提起珂雪,從他喉頭插進去,感覺頸椎被刀尖斫斷,‘叮!’一聲抵住石牆。骨頭復原的時間要比血肉長得多,這才是珂雪殺人的正確用法。
“他掙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臉看上去沒那麼猙獰了,更像人些,眼眶里似有淚花打轉……但這只是錯覺。他喉頭滾著雷似的發出怪響,繃緊的身子緩緩拉前,像要把整個人從鐵錐和珂雪上拔出來。他並沒有打算要死,刀屍炮制都弄不死他,區區刀錐算什麼?
“我就記得我哭著對他說:‘你把我們害成這樣,可我不恨了,也不惱你,今生……我們就在這里分別吧!來世要記著,無論什麼事都要先問過老婆,要聽老婆的話……乖乖的,蠢點無妨,聽我的就是,我一定不會害你……記住了麼?記住了麼?不要忘了……聽到沒有?不准你忘記!聽見沒有!’
“他咆哮一聲,我當是應了,奮力往他懷里撞去,刀板橫鍘,把他的腦袋砍下來。關上驚鴻堡的後門之前,我往里頭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據說大火在石堡壘悶燒幾天才被發現,最終什麼也沒留下。”
耿照終於明白,她為何說話看人總是淡淡的。
那並非是刻意裝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紅塵忘棄,而是她一生的眼淚,早已在那時流干,隨著離緣的今生摯愛同葬火窟,灰飛湮滅。
他生不逢時,無緣結識胤丹書,只因與老胡結義,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緣份,對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終當成榜樣,期許自己能追隨其腳步,將外道七玄再次帶領到陽光下。未料一代傳奇、人中龍鳳的“鳴火玉狐”,竟得這般收場,不惟令人欷噓,思之更覺心痛。
胤野始終嚴拒與蠶娘相見,此前耿照總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來,也許是胤野不願親口向蠶娘說出胤丹書的真正結局,寧可蠶娘認為寶愛的弟子是在絕崖自刎明志,好過被結發妻子一刀斷首,死前飽受折磨,形識俱失。
離開驚鴻堡之後,胤野躲藏起來,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蛻生天覆功,將丹田與手足筋脈悉數修復,乃至回復舊有姿容,這才回到平望,而後才有成為中書大人續弦事。
算算時間,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產下、差點讓胤野脫逃失敗的嬰兒了。畢竟嫁與任逐桑後,胤野為他人誕下兒女的可能性幾近於無;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不能抱給平民撫養。這樣說來,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中的老麼。
胤野未提那名嬰兒的下落,偶爾說起也無意掩飾嫌惡,耿照沒敢細問。對照胤野的表現,鬼先生稱奉母命讓妹妹做刀屍,似非空穴來風。
說起水月停軒,耿照想起胤野說她掌控過水月停軒一段時間,看來碧湖、任宜紫和金釧銀雪入門,應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紅兒之師乃威震一方、聲名赫赫的“紅顏冷劍”,絕非顢頇之輩,許緇衣的精明能干如棉里藏針,他更是親身領教一二,胤野縱然絕頂聰明,又豈能在她們師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槍?
“方才告訴你的,是一個自詡聖人、動輒犧牲的慘例。你看著挺像他,若不能懸崖勒馬,早晚也是這般收場。”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輕撫膝裙。“料你不服。這麼著,接下來我告訴你一個與你們完全相反,卻無比成功的例子,連我都佩服得不得了,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