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茵披發跣足,形容憔悴,一邊面頰高高腫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膚紅瘀,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跡。冷爐谷被占期間,她吃里扒外的囂張行徑,引起極大反感,尤其當眾誅殺夏星陳、縱凶凌辱孟庭殊之舉,更成為眾矢之的。
金環谷兵敗如山倒,林采茵驚覺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無門,遂尋間僻靜屋室躲避,專待“主人”來救。豈料眾女沒將人揪出,竟是不肯罷休,一間挨著一間地搜,將她拖了出來,打進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兒夜里便已將她就地正法。
林采茵本非膽大之人,一夜擔驚受怕,精神飽受折磨,還未被提至廳上,早嚇得兩腿發軟,須得兩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強拖將進來;抬頭見得那七玄同盟之主,居然是曾在這議事大廳之上,被主人廢功斷筋的耿照,咕咚一聲,咬牙昏死過去,被一盆冷水兜頭澆落,才嚶嚶醒轉,俏臉白得無一絲血色,簌簌發抖,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雲龍拐一拄,鏗聲肅肅,飽含威嚴的語聲如抑雷滾,懾得女郎面無人色。“你勾結外人,引狼入室,殘害同門,欺師滅祖!恁一條罪名,都足堪千刀萬剮,教門養你育你,猶如父母,天羅香有什麼對不住你的,教你這般忘恩負義?”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許多年迎香副使,教門規矩不敢說滾瓜爛熟,歷年考較也都是過了關的。
姥姥每念出一條罪名,相應的恐怖刑罰便自女郎腦海中浮現,萬蛛毒刑、三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針穿體……不由得魂飛魄散;驚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渾身劇顫,眾人本以為她嚇傻了,過得片刻,驀聽亂發之下傳出尖銳刺耳的怪聲,才發現她竟笑了起來。
“……天羅香,有什麼對不住我?”
她淒厲的笑聲同哭聲沒什麼分別,整個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癲狂的模樣頗為嚇人。
“從你讓我陪柳繁霜去濮嶁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數日子等滅口!不管柳繁霜喝不喝斑蝥湯,我們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給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我的錯,為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門當父母,教門把我當成什麼?為了那個裝腔作勢自抬身價的賤女人就要我的命,卻沒問過我肯不肯!”
她越說越是激昂,蒼白的雪靨漲起兩團不自然的酡紅,瞠大的杏眸血絲密布、白多於黑,瘋狂的目光滿懷恨意,直直射向蛆狩雲。
“要不是主人殺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圍,我哪里能活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門先負我,我有什麼錯!”
在林采茵通敵反叛之前,天羅香眾人對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溫柔婉約”,其實就是膽小怕事的冬烘先生,專挑無傷大雅之事摻和,明哲保身,絕不輕易涉險,誰也料不到她死到臨頭,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內四部的教使們多半聽過風聲,知林采茵所說不全是推諉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無端橫死,一旦柳繁霜決定打胎,重回教門懷抱,為替未來的中樞要人遮丑,死幾個侍女仆婦阻絕流蜚,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與左晴婉左護法之死,正是那狐異門出身的“主人”所為,多年來困擾天羅香的一樁懸案終於水落石出。誰也想不到這兩位要人之死,僅是為了挽救一名多年來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只有雪艷青全在狀況外,蹙緊柳眉,厲聲斥道:
“哪有這種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歷練,待回谷後便晉升織羅使,什麼班蝥湯,什麼有孕……休得胡言!當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料卻是你勾結凶人,設謀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說得這些話來,究竟是何居心?”過往紙狩雲統攝天羅香,以雪艷青為門面,凡門主露臉無不是一身金甲、眾人簇擁,凜凜威風,毋須言語,足令眾女心生傾慕。
而今,冷爐谷中樞迭遭變故,已無足以撐持場面的嚴密組織。這些新近拔擢上來的年輕教使們聽得雪艷青之言,無不面面相覷,分不清門主是指鹿為馬,抑或真不知谷中耳語,反顯林采茵理直氣壯,所為不過是保命報恩,非薄情寡義,狼子野心口心。
現場氣氛的微妙變化,就連遲鈍的雪艷青也察覺有異,只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眼底浮挹著一絲茫然。
“主人……一定會來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說著,驀地抬頭,兩眼迸出獰光,狠笑道:
“你若動我一根汗毛,他必會教你們付出慘痛的代價!留著我的性命,交換主人留你們一條狗命——”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脆響,被掮得坐倒在地,撫著紅腫的面頰,抬見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襯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膚倍顯精神,正是盈幼玉。
“夏星陳喊你一聲‘林姐’,真把你當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總會想到你,她又有什麼地方對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豎,雖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臉蛋卻益顯精致,尖細的下頷、高挺的鼻梁,乃至細如編貝的瑩白皓齒,於厲斥之間反覺靈動,仿佛一件令人愛不忍釋的工藝品忽然活了起來,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連坐在下首的胡彥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身畔符赤錦低笑道:“遍觀谷內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結實苗條,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難怪胡大爺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彥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過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樣,看她做甚”,還未口花已覺不對,蹙眉道:
“你這話聽來,怎麼殺氣騰騰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於這麼計較麼?”符赤錦杏眸一瞟,嫵媚的眼勾越過他另一側肩頭,虛無飄渺地往紫靈眼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轉繞回來,若無其事笑道:
“還好是我計較。要換了別個兒計較……比如我一一師父,沒少腿斷胳膊的,胡大爺只怕是不好交代。”
胡彥之背脊發寒,干笑兩聲,低聲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這女子的淺褐肌膚色澤勻潤,如琥珀蜜臘,非同尋常農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諸封國的貴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現在天羅香。我這是學術性研究,寰宇獵奇嘛,你別多心。”
符赤錦抿嘴道:“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眾,連出身都大有來頭,胡大爺怕是食指大動,心癢難搔啦。卻不知南陵王家的駙馬,好當是不好當?”
胡彥之自來同她說話,不曾這般牙舌磕碰、處處挨刮,忽覺愚婦執拗,固惹人厭,然而聰明的女人拗起來,更教人遍體生寒,暗幸毋須與她同床共枕,否則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萬倍,怕也無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邊,看似最通情達理的“耿夫人”都這樣了,那一看就不怎麼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頭等等,此際全攪和在一塊兒,院里不知是何光景,總之不會是春光旖旎,須防血海刀光。
紫靈眼轉頭道:“怎麼你很冷麼?我瞧你打了個寒噤。”胡彥之悚然回神,干笑兩聲:“不冷、不冷,別處更冷。”紫靈眼明顯沒聽懂,也不以為意,只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大廳之中,林采茵面對殺氣騰騰的盈幼玉,幾度欲語,卻無一句可駁,原本激昂的情緒倏地消冷,莫敢與她直面相對,黯淡的視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輕嚅櫻唇,顫聲道:“你們……你們不能動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轉……他……他定會為我回轉……”
盈幼玉怒極反笑,訾目道:“你還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獨個兒逃跑啦!你自造的孽,恁誰也救不了你!”鏘啷一聲擎出一抹霜華,刃尖停在林采茵頸側,挽劍的動作不惟俐落,擰腰、轉臂、旋腕一氣呵成,滑潤如水,盡顯青春胴體之曼妙。
胡彥之擊掌喝了聲“好”,符赤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勁,半點兒不管小師父的心思?”
胡彥之假裝沒見她繃緊的雪腮,一旁的紫靈眼卻認真瞧了瞧,點頭道:“挺好的。”胡彥之雙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錦瞧他尷尬的模樣,噗哧一聲,總算生生抿住了笑,沒在人前失儀。
林采茵狂怒起來,無視利刃加頸,奮力掙起,尖叫道:“他定會回來救我的!一定會!”盈幼玉未料她瘋癲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劍於肘,以防她撲上劍尖,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於虎皮交椅、冷眼旁觀的耿照摸不清蛆狩雲之意,但鬼先生的下落,旁人無從知悉。昨夜胡彥之被抬回冷爐谷,七玄首腦已知耿照徹夜不在,料他尾隨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際紛紛投以注目,專待揭明。
耿照見蚯狩雲望向自己,明白這也在姥姥的盤算中,清清喉嚨,朗聲道:“鬼先生……不會回來了,他在一處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惡。”
這話說得模糊曖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錦、染紅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絕不好殺,恐是將鬼先生廢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兒、雪艷青等,理解成已然伏誅的。
最是切身相關的胡彥之,則一反先前窺美嘻笑的高調,低頭不語,仿佛聽人說閒,全不上心。連親兄弟亦未追問個中情由,旁人更無立場深究,這事便算揭了過去,“鬼先生”三字自此從江湖除名,狐異門勾結秘密組織“姑射”所掀的七玄之亂,終於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圓瞠,嬌軀劇顫,一時茫然出神。
眾人見她先前不顧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勁,料她乍聞噩耗,怕要撲上前同盟主拚命。雖不以為她與耿照之間懸殊的實力差距,真能造成什麼損害,但哪怕盟主擦破一絲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臉面,無不暗中蓄勁,防她衝上丹墀,干出什麼蠢事。
沒想林采茵回過神來,終是貪生怕死的念頭,蓋過了情仇愛恨,腰腿一軟額面貼地,嗚咽哀求道:“別……別殺我……嗚嗚……別殺我……讓、讓我干什麼都行,別……別殺我……”模樣既是可憎,更顯可悲,眾人雖覺不屑,卻是誰也笑不出來。
蛆狩雲輕拄龍頭拐,“篤、篤、篤”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個人縮成一團,顫抖更劇,若非抱著一絲求生的念頭,早已駭得昏死過去,直到姥姥的繡鞋尖兒漫入眼簾,唰的一聲綾羅曳地,老婦人抱膝蹲下,遞來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門香堂懸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體,連開口的勇氣也無,唯恐貝齒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嗚咽乞活。
“你這般恨我,這般恨教門,恨到不惜通敵背叛,置眾姊妹於水火,死到臨頭了,應當把握機會,與我同歸於盡才是。”老婦人和聲說道,口吻半點不似面對叛徒,倒像與子侄輩閒話家常,不見絲毫煙火氣。
“你升任教使後,該學過與敵俱亡、以少換多的法子,天宮年年都有考較,我瞧你也都過了,顯非無知。連試都不試一下,只能說我這些年來,沒提拔你坐上更高的位子,識人眼光還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話?涕泗橫流,俯首貼耳,差一點便要嚇得失禁,幾度想咬舌圖個痛快,無奈格格交戰的牙關連張都張不開,閉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婦人收起霜匕,如紙一般干燥微涼的手掌輕按她的肩頭,卻未吐勁放毒,就只是按著而已。
“可惜你弄錯了一件事。我從來,都沒打算殺你,也殺不了你。我雖是蛇蠍心腸,殺人不眨眼的惡婆子毒婦人,平生卻未曾背信違誓,出爾反爾。你娘就是抓緊這一點,讓我發下毒誓:不管發生何事,我決計不能傷害你的性命,也不能縱容他人為之;如此,她才肯回歸教門,為我所用。”
在場的天羅香之人相顧愕然。
教門所揀選收用、做為教使養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無依、天資聰穎的稚齡女童,便來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爐谷為家,“父母”一一字於谷中眾姝,不比“姊妹”來得更有意義。
雖說天羅香門下,一貫視貞操如無物,為掌控各路綠林豪傑,以色誘之、種丹收割的事也沒少做過,高層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語未曾間斷,但在姥姥的刻意掩蓋下並無實指,如柳繁霜這般派出冷爐谷“歷練”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輪調、多少是藉以遮丑,誰也弄不清楚,起碼不是能在台面上公開議論的事。
由姥姥口里說將出來,是破題兒頭一遭,連貴為門主之尊的雪艷青都傻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林采茵發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後代表的意義,怔然抬頭,顫聲道:“我……我娘?誰……誰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時難以廓清。
紙狩雲並未應答,悠遠的目光仿佛墜入了記憶的渦流,露出幾分懷緬,喃喃續道:
“我很後侮做了這個承諾,以致今日,竟無法替婉兒報仇。她若能預見,自己終將死於親生女兒的通敵之下,不知道還會不會逼我立下這個誓言,以交換腹中的骨肉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間?”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驀地渾身一震,失聲道:“你……你是說左護法她……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說!左護法她……她對我非常冷淡,總是愛理不理,怎麼可能是我的……”
“因為她要確保我會信守承諾,與你的關連自然是越少越好。”紙狩雲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難以輕易割舍。你仔細想一想,從小到大,每回出得遠門,是不是都跟‘左護法’有關?”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頭一回出谷采買,便是替左護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嵋分舵以前,頭一次過江、頭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跟左晴婉有關,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總能看見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說道,口氣卻越來越沒把握:
“她沒給過我什麼好處,嫌我武功低微,連評說都懶得……她卻指點過盈幼玉她們武功!這……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願,就是讓你出冷驢谷,遠離天羅香。”紙狩雲嘆道:
“你要是出類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這麼想的。繁霜那一回,她是打算成功說服之後,挾功將你留在濮嵋分舵,閒置個幾年,待得無人注意時,再悄悄買條快船,打點旅途所需,委人載你順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認祖歸宗,尋你那緣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畢竟也興旺過幾代,盼你父親念在昔日結發,許你個出閣嫁人的歸宿。我在婉兒的遺物中,找到十幾只漆封,想是她綢繆已久,年年都重寫一封讓你日後帶著、上門認親的書信,盡管信中口氣越來越淡,托付骨肉的初衷卻從未變改。”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那位左護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虛危之矛的臥底!她強奪了夫婿之物,卻帶著他的骨肉回來,不止堅持誕下,更為了替她爭取後半生的自由與幸福,徹底擺脫教門控制,不惜以自身做為交換,替天羅香賣命奔走。”
林采茵雙眼淚滾,已分不清是驚懼或駭異,不住搖頭。
“這不是真的!你……你騙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諱上‘川’下‘林’,你這個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兒自覺對不住你的父親,早絕了一家團圓、共享天倫的念頭,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於親生女兒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護法臨終之際,死命抓她的手,奮力吐出的零碎遺言,終於明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後悔帶你出冷爐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是一名母親對女兒最後的包容與寵溺。
左晴婉一點兒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對眼前一無所知的女兒,她寧可將秘密帶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點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沒喊過她一聲“娘”,滿懷惡意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她留在深愛自己的母親眼底的最後一瞥,是何等猙獰丑惡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著母親的心?
“還……還給我……”她不知哪兒來的氣力,伸手攢住姥姥的織錦袍袖,嗚咽道:“把我娘還給我……還給我!”
“這是我要說的,輪不到你。”蛆狩雲輕道:
“我非常疼愛婉兒,即使她這般恨我,二十多年來再不肯同我說一句心里話,忍著滿滿的憤怒與痛苦,忠實地執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務,用最冷漠的疏離向我抗議……我仍然心疼著她。我發誓要將害她的凶手碎屍萬段,卻怎麼也想不到,是她最寶愛的女兒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雙手抱頭,杏眸訾裂,仰天發出雌獸般的哀嚎,雖無渾厚之內力,撕心裂肺般的淒厲喊叫聲,卻震撼了在場眾人。無論先前對她懷抱的是輕鄙抑或唾棄,此際全化作輾轉淒惻不忍卒聽;一死了之,還算是輕松的了,抱著這等悔恨愧疚,余生還能避往哪兒去?
“我不能殺你,不能傷害你的身體,這是我答應婉兒的。盡管你的犯行萬死難贖,我也只能將你逐出教門,永不錄用。”
潛勁一吐,“啪、啪”兩聲,將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斷!袍袖翻揚,單掌印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轟得她倒飛丈余,口噴血箭,曳開一條筆直紅漬,當場昏厥。及至身子彈滾落地,觸動雙肩骨碎,才又痛醒過來。
“你一身武功,乃教門賜與,今予收回,不許施用;此非苦刑,理當償還!”紙狩雲一拄龍頭拐,峻聲道:
“即刻將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爐谷,此後天下五道,有你無我,凡有教門壇蔭之處,你持金銀難以買賣,有檐頭不許棲身,睡無枕榻、食俱粗礪,殘軀苟延以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轉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這般處置,若有失允之處,尚乞盟主聖裁。”
林采茵陰險狡詐,作惡非輕,縱然身死也不過份,耿照見她唇面白慘,精神恍惚,過去與她的種種過節,似也無斤斤計較之必要,未有沉吟,逕行點頭。“正所謂‘後諾不抵前誓’,長老處置恰當,我無異議,重然諾處尤其令人佩服,堪為盟中表率。”
紙狩雲伏首稱謝,轉身道:“你有什麼要說的,趁現在說罷。我會盡力做到對你母親的承諾,無論如何,都會讓你繼續活下去,絕不輕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見一絲血色,細碎顫動,卻吐不出可辨的只字片語,忽哭忽笑,仿佛全沒聽見姥姥之言。紙狩雲嘆了口氣,以眼神示意,廳外兩名教使並肩而入,一左一右,將她拖了出去。
一牽動傷處,林采茵“嗚”的一聲回神,面露驚恐,哭叫道:“不……不要殺我!求求你……求求你……別殺我!別殺我!”呼疼哀告之聲,一路迤邐而出,經久不絕。廳外天羅香眾姝齊齊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稱快,卻也有面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長劍,退回階下,只覺心里頭空蕩蕩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怨氣,大仇得報的痛快……就算將林采茵凌遲處死,也未必慘過眼下。且不說琵琶骨打折,從此成了廢人,天羅香雖立基東海,分壇卻遍布五道,姥姥這破門出教的驅逐令,其實是斷了林采茵的生路。
內四部的教使們除武功毒術,就學了盜采陽精的淫魅之法,沒有其他的謀生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門,並非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壇,將嚴密監控林采茵的行蹤,以保“金銀無用,檐頭難棲”的懲罰生效;毋須滴水不漏,只消想到時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無寧日。
盈幼玉記得幼時某日,曾隨教使姊姊出谷,專程到越浦城郊某個僻鎮,去看暗巷水溝邊一名跛足垢面的肮髒乞婆,然後被告知“此即破門出教的下場”。
“想當初,她也是內四部有數的美人兒哩!這會兒,連皮肉錢也掙不了啦。”教使姊姊喃喃說著,姣好的唇勾揚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體生寒。“你們,絕對不能背叛教門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勢力插手,願意加以庇護,這樣的懲罰將會持續到教門將她遺忘為止——可惜天羅香的門人,於要債一事上記性極好,絕不輕易便忘。縱有見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門,見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羅香作對,也不敢壞了“禁納叛徒”的江湖規矩。
遠處傳來一聲淒厲哀嚎,風里似有一縷淡淡煙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從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門中人,往後等待她的,將是童年記憶里那彌漫著惡臭的陰濕巷翳,只能於其中苦苦掙扎,連求死都不易。貪生怕死的林采茵,會不會最終赫然驚覺,原來痛苦地活著,才是最恐怖的刑罰?
處置完林采茵,不便對天羅香家務事表達意見的七玄首腦,無不盤算著紙狩雲演這台大戲的用意,料想必與其後的盟議有關,沒准是重新分配盟內勢力版圖的起手;雖未言語,卻是人人戒慎,絲毫不敢大意。
耿照將諸人情狀一一看在眼里,其實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說是揚刀立威,林采茵無足輕重,在場識得的七玄要人可說一個也沒有,明快地解決了她,也僅能安撫天羅香眾人,無關同盟痛癢。
只聽紙狩雲清了清嗓子,眾人心中凜起:“主戲這便開鑼啦。”
耿照見機極快,順勢擺手:“接下來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議。在下年輕識淺,於江湖事務涉獵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請砥長老代為主持,以利盟議之進行。”
“盟主青眼,老身絕不推辭。”
紙狩雲恭敬下拜,娓娓說道:
“然此番狐異門圖我,冷爐谷損失慘重,非只區區一名林采茵能辦到。趁今日盟主駕臨、各脈同胞俱在,須將叛徒妥善處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淵澤深長,永綿不惙。”
胡彥之腹里暗笑:“連這祭文似的書袋都能掉將出來,老虔婆這是要發大絕的節奏。不知極招過後,此間幾人頸上有頭?”雙手交迭,饒富興致,若非看在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聽得雲山霧沼,他與紙狩雲事前未曾商量,全憑臨場反應,連對方站不站自己這廂心中都沒個譜,只得見招拆招,小心開口:“還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於林采茵。”蛆狩雲淡淡一笑,回首揚聲道:
“來人,將那郁小娥提上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