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彥之一瞥伏在門外的十幾條勁裝漢子,忽覺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將秘密說將,是不打算讓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圖說給孫自貞聽、好陷自己於兩難一樣,蹙眉道:
“這些都是你的人,按說輪不到我可惜。可你就為了說出口時爽那麼一會兒,要殺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但斷了幾條肋骨還不肯倒下,怎麼說也是好樣的。你的心就這麼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擺了擺手,笑道:“我這是廢話。你連自己的血親手足都下得了毒手,別人家生養的算什麼?就是個屁!我他媽是蒙了,能問忒蠢的問題;你他媽要還有心,擠出來都是墨汁摻膿,狗血砒霜!”說到後來須眉皆動,“砰!”踢飛半張殘幾,虎虎瞪視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還多了股說不出的沉痛哀傷。
鬼先生靜靜聽著也不插口,待他連珠炮似的罵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覺得我愛殺人,但外頭那幾位,是當年本門慘遭七大派圍剿時,從刀光劍影中披肝瀝膽奮力存活下來的門人。
“他們目睹的殺戮太慘,毫無公義可言,發誓將余生用於報仇之上,自割了舌頭、刺聾雙耳,不食甘味不聞弦音,專心磨礪殺人伎倆;除了仇人血肉,什麼都無法使他們得到平靜,故稱“豺狗”。我便把這樁秘密再說上幾百遍,也毋須擔心泄漏。”
老胡大踢幾凳時,便留意到伏在廊間的漢子們動也不動,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界,驟聞聲響,耳後頭皮也該有輕微的抽搐;連這點反應也無,只能認為是耳或有疾。聽鬼先生如是說,背脊一寒,喃喃道:
“世上……有這麼無端端自殘軀體的麼?”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條斯理道:
““無端端”麼?恩遇夠厚、仇怨夠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對他們來說,害死我們父親的畜生,死上幾千幾萬次都不夠。若犧牲一己之樂能為他討還公道,興許是太劃算的交換。”
胡彥之啞口無言。“父親”二字於他本就陌生,驟爾聽聞,忽生情怯,原本氣洶洶的勢子為之一挫,滿肚子的尖刻諷刺頓失標的,冷冷哼了一聲,便不再還口。
鬼先生也未乘勢進逼,兩人靜默片刻,還是他先開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羨舟停”來大鬧一通,總不是只想罵我幾句罷?我院里已備下好酒好菜,咱們邊吃邊聊。”
胡彥之警醒起來,冷笑:“不必,在你這齷齪地,吃什麼都惡心。這個婢女我帶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買姑娘,看我將這金環谷燒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試試。”信手將昏倒的孫自貞扛上了肩。
長定坊老孫頭的閨女同父親鬧別扭,負氣離家,大半月里音信全無,老胡旅居越浦期間,常到長定坊生酥寺外的攤子上吃一碟老孫頭炮制的“兩熟紫蘇魚”佐姜豉羊油飯,鮮得連舌頭都差點吞下肚里。聽人講起此事,二話不說慨然插手,一查之下,才發現這個把月里越浦失蹤的姑娘竟多達十數人之譜,其中年齡相若、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共計五名,老孫頭的閨女孫自貞正是當中之一,顯有蹊蹺。
胡彥之循线踹了幾處拐子窩,饒是他將賊頭兒揍得滿地找牙,無論哀聲討饒或倔強硬氣的,都發誓沒見過老孫頭的女兒,只能認為除了專販人口的拐賊,另有一幫人在擄劫特定的對象,拐子不過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罷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幾處新興的銷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孫頭的女兒出現在“羨舟停”,那麼其他幾人也可能還囚於後進的某個密室。
鬼先生既已現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卻不能教他知曉自己對這幾樁少女失蹤案留上了心,否則於媺、吳阿蕊諸女恐遭滅口,只能裝作俠義心發作,如欲攜走玉斛珠一般,帶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處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孫自貞撐鼓裙布的臀股與長腿間一巡梭,嘖嘖道:“胡大俠上妓院嫖妓,嫖完還不忘助人脫離苦海,如此矛盾的俠腸義懷,不愧是觀海天門的正宗。罷了,誰教你是我親弟弟呢?便是吃干抹淨了還帶打包,也只能認啦。”笑顧十九娘道:
“這丫是開過苞的,還是個粉雛兒?”
翠十九娘何其乖覺,豈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動,裊娜斂衽道:“回少主的話,這丫頭剛來不久,還未調教妥適,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兒打打雜,熟悉席上的氣氛,並未開懷。”
“不嫌年紀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貴客就好這口,說是街里出身、無一絲脂粉氣,身強體壯,折騰起來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漁女農婦不歡,又不真愛魚腥土味兒的,樓子里也得備著。”
鬼先生哈哈大笑。
“這麼說胡大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錯不錯。”
“少廢話!”胡彥之見他倆一搭一唱調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事撇得越清,仍陷於谷中的少女們就越安全,虎聲道:“老子便說到這兒,你們好自為之,不用送啦,告辭!”左臂環著孫自貞並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頭便要離去,眼角瞥見積於門廊間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劍柄,正是自己所攜對劍之一,若那撈什子“豺狗”橫加阻攔,也只好拔劍殺出條血路。
“且慢。”
(看來……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實不想與亡父的舊部刀劍相向,更遑論聾啞殘疾之人。老胡在心中暗嘆了口氣,颯然回頭,軒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聳了聳肩。“你就這麼光著屁股出去,旁人還以為我金環谷“羨舟停”是剝皮酒樓,非剝光了客人才讓走,傳將出去,以後生意還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緊,別壞了我的招牌。給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齊整了再走,不算為難胡大爺罷?”
胡彥之心想現下硬闖是闖,一會兒闖也是闖,且看他弄什麼玄虛,冷哼一聲,抱臂停步。鬼先生對十九娘道:“給二公子拿幾件替換的衣物來。”翠十九娘福了半幅:“是。”雲袖一揮,攜明端與豺狗們齊齊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孫自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紙面具,露出一張如婦人好女般妍麗的白皙面龐,美則美矣,於唇勾眉挑之間卻略顯輕佻,胡彥之不禁皺眉,冷冷地轉開視线,逕投窗外牙月風梅。
“你這般惱我,莫不是為那姓耿的渾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著他那天真無瑕、略顯孩子氣的笑容,胡彥之益發光火,惟不想稱了他的心意,強抑著怒氣,冷道:“我警告過你,耿照是我的結義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沒兩樣。你既鐵了心弄我,我也沒別的話。你該慶幸他沒死在阿蘭山,否則咱倆就不是像現在這樣,光站著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對義兄弟挺好啊,怎不見對親兄弟好?”
“……你還有臉跟我提“親兄弟”三個字!”
胡彥之突然狂怒起來,猛地轉頭,如非兀自扛著孫自貞不敢放下,便要衝上前去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樣,眥目咬牙:
“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組織搞得什麼大事,要你砍花你親妹妹的臉蛋!她還這麼小……忒標致的小臉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紅得怕人……你怎下得了這般毒手!將來她要怎生嫁人?你……你個混帳!”雷滾般的低咆忽於喉間一哽,再忍耐不住,將孫自貞往半張傾倒的軟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過及踵的汙水,近三丈不過一霎眼間,醋缽大的拳頭已朝鬼先生面上揮落!
鬼先生舉臂相格,被壓得一沉;胡彥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錘逕撞他胸口,鬼先生左掌“啪!”及時接住,仍被走山般的頂之勢撞得踉蹌倒退,沒能封住老胡的下三路。
胡彥之身形墜下,右足才沾上藺草席墊,左腳已“呼”的一聲自他肩頸勾落,仍是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並起雙臂一擋,被蹴得側向歪倒,仍未脫出他雙手臂圍。胡彥之連推帶搪,啪啪一陣貼肉勁響,雙掌打穿散亂的遮防,及體時一撮拳,重重打上他的顴骨和下巴。
“少主!”捧著漆盤回來的翠十九娘見了,失聲驚呼,正欲上前,卻聽鬼先生喝道:“休來!”
胡彥之猶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補一拳,鬼先生卻側頸閃過,一記手刀輕輕切在他胸臂相交的“周榮穴”上。胡彥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這回卻是臂腋間的“青靈穴”中招,整條左臂血路一滯,酸麻難當,這才警醒過來:
“是他讓我!”省起猶在虎穴,不能扔著孫自貞不管,點足飛退,躍回老孫頭的閨女身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漬,對十九娘抬了抬下頷:“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垂眸:“是,少主。”乖順猶如一名小婢,襯與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體,教人愛憐之余,復燃欲焰。
胡彥之強抑心猿意馬,冷道:“不必!”仰頭不看,暗里卻蓄著一口真氣,將耳目覺察延伸至廊廡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隱於暗處的豺狗們暴起發難。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讓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間至極的享受。以她手路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飛天外,再瞧不上那種半生不熟的野丫頭。你一定要試試。”
“不必,我無福消受。”胡彥之冷哼一聲,留意到十九娘濃妝艷抹的粉面上微露一絲羞意,這般與她冶麗的形貌無比扞格的表情,竟比出現在懷春少女身上更勾人,令人心癢難搔,非痛嘗一回才甘心,暗自凜起:“她可是調教出一斛珠這只吸精小蜘蛛的狠角兒,論起道行縱無千年也有百年啦,絕非一斛珠可比,莫著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擺,裙下羅襪尖兒如蜻蜓點水,於翻飛的裙裾間忽隱忽現,隨著抬腿邁步的動作,紗裙面上不住浮露她豐滿修長的大腿线條,走到胡彥之身前才停下,捧著漆盤裊裊娜娜施禮,柔聲道:“翠娘給二公子更衣。”
“放著就好。”老胡哼笑道:
“你比五帝窟的女人還像條毒蛇,再走近我怕我會陽痿,還是別客氣為好,伯母。”翠十九娘俏臉微僵,順從地將漆盤放下,俯身時雙乳跌宕,幾從抹胸邊緣溢出,映得人滿眼雪顫,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為難,今日斷非如此。”她起身時正迎著他來不及收回的目光,低道:“二公子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老胡眼賊被逮個正著,理不直氣不壯,不好硬著脖子反口,忍著一肚子的窩火拎起衣衫往身上亂套亂披,赫然發現盤里盛的無論是箭衣褙子、長靴綁腿,莫不與自己平日愛穿的形款相類,只是用料作工更為華麗精美,卻又不過份花俏,且里里外外無一處不合身,宛若訂做。
這樣的衣物絕非倉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早早記住了他的身形尺碼,亦須花時間心神張羅,才能於此時拿出完整的一套來。
胡彥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雜陳,抬頭瞥見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畫得高高的彎濃眉黛一挑,似有幾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氣一指胯下高高支起、毫無消褪跡象的雄偉褲襠,企圖以“看我屌”做為反擊。
可惜十九娘早過了掩面尖叫逃開的年紀,嘴角微微抽搐,果斷放棄這種無聊幼稚的意象對峙,撫著額角行禮告退。
“她的事,看來你是非討個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長廊,倚窗的鬼先生才開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若非萬不得已,我寧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臉上,而不是她。你以為我願意這樣?”
胡彥之仰天“哈哈”兩聲,虎目中不見絲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說啊,我倒要聽聽是怎麼個“不得已”法兒,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時,我也好先有個准備。”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妝憐自來便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鬼先生沉聲道:
“二十多年過去了,興許是作賊心虛,其他七大派的崽子們早已忘乎所以,大大咧咧地於東海橫行,只有她始終龜縮不出,行蹤難以掌握。母親本想等查出杜婊子的下落再展開復仇,豈料顧挽松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順風順水,竟先一步死了,才知報仇最大的阻礙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殺人不眨眼的老天爺。
“為防老天再搶仇人,只好先下手為強,先從名單上最容易落單、沒有太多牽連的殺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無事,這幫自詡正道的混蛋便安了一百二十個心,迫不及待地自相殘殺起來,給了我們渾水摸魚、栽贓滅跡的大好機會,十幾年下來清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妝憐。
“等到宰掉驚鴻堡梁度離那王八蛋之後,七大派已去其一,才開始有人生疑;再過一陣,連赤煉堂的雷萬凜也躲將起來,估計是發現了杜婊子龜縮不出的好處,起而效尤。事實證明這的確是對付我們最有效的辦法,縱使妖刀將水月赤煉鬧了個天翻地覆,仍逼不出這對龜公龜母。”
鬼先生說話素來浮夸,不唯神情語氣,連肢體動作也相當攫人注目,此際卻罕見地沒什麼表情,襯與冷淡卻刻毒的言語,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彥之聽說過驚鴻堡梁家的滅門血案。
矗於瞿州肥澤幽遠灘的宏偉石砦如今已成鬼域,連往日滿沙洲的天鵝盛景都不復見,只余一城赤眼鴉。附近的土人說是驚鴻堡死人太多,烏鴉認為待在這里有吃不完的腐肉,故爾盤桓。
驚鴻堡主梁度離自稱“萬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深刻意涵;比起其他如“公道大王”、“亮節清主”、“高風先生”之類的自號,武林中人還是寧可叫他“萬里同哭”。起碼這些粗漢子覺得能公然觸觸梁度離的霉頭,也算一件稱心快意的事。
據說此君開口必得罪人,說是矯矯不群,其實就是乖僻。故當年血案雖轟動一時,替驚鴻堡認真計較的卻不多;十數年間少人聞問,漸為世所遺。
胡彥之出身的古月名門離瞿州不遠,少年時曾游肥澤,訪問當地故老,老人們都說梁度離為躋身名流,不惜在驚鴻堡地下鎮著一頭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惡妖物,自願給正道當獄卒,以致招來不幸。如今方知驚鴻堡亦是當年追剿狐異門的七大派之一,且滅其滿門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親,感慨之余,又不禁有些恍然:
“是了,按時間推算,當年父親遇難時,尚無白日流影城的字號,牛鼻子師父又說玄犀輕羽閣於“妖刀之亂”時封山不出,後遭朝廷下令遷徙,“七大門派”怎麼算都不足七數,原來缺的正是驚鴻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計較,續道:“這些年來,為了對付杜妝憐,母親費心在水月停軒打下兩條樁,一明一暗。你問為什麼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於我們進不了水月停軒。”
胡彥之濃眉一軒。“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門,再安排進入觀海天門一樣?”
鬼先生搖了搖頭。“我告訴過你了,那是個意外。古月名門本來就是狐異門的避難之地,母親那時有事在身,不方便帶著你,而我正在平望做著整日敲木魚唸經的小沙彌,自也不能讓你跟著,才將你暫寄於仇池郡。是鶴老雜毛循线而來,將你劫了過去。”
胡彥之還記得牛鼻子師父接他上青帝觀的那一天。長年為肺疾所苦的風伯難得一早上都沒咳,在花園里戲耍的他正覺有些不對,只是貪玩蛐蛐兒一直沒去瞧。還在東摸摸西摸摸地磨蹭,忽見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頭穿過洞門,走進院里。
“你是誰?”小小胡彥之可不含糊。從小風伯就告訴他,他才是這里的主人,這兒的一切將來全都是他的。有人來了,怎麼沒人進來通報,又是誰讓放行的?
“少爺……咳咳……這位鶴著衣鶴道爺是專程來接你的,你……咳咳……隨他上山學藝,他會照顧你平安長成,還會教你一身厲害的武藝。”
風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現在洞門邊,枯瘦的手掌扶著牆,皺巴巴的肌膚與臉色一樣,都是毫無光澤的灰。外頭的孩子都很怕風伯的長相,但他已想不起是從何時開始,只有看著這張面孔,握著他干燥微涼、觸感如紙的手掌才能安心睡著,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怕。
小胡彥之吵著要練武已有好一陣了,自於廟口看完跑江湖賣藝的表演之後。聽到“教你一身厲害的武藝”時精神一振,隱有些雀躍,但男童一轉念間,投向道人的眼神仍是戒慎大過好奇。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嘖嘖稱奇,眯眼道:
“鐔兒──你風伯說你叫這個名兒。你知道這個“鐔”字是什麼意思?”
小胡彥之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倔強的小臉上露出一絲不甘與屈辱。所幸這死牛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風伯,不會因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童對自己說了實話頗感驕傲,挺起胸膛回望著。
異常高大的中年道人從背上解下劍囊。洞門邊的風伯似是動了一動,也可能是他眼花了,終究風伯並未開口,甚至沒走上前來。道人把劍捧到他面前,指著小小一方的劍格道:“這里,就叫做“鐔”。也有人管叫劍鼻或劍格,其實指的都是一樣的東西。”
“哦。”
男孩難掩失望。知道名字是從劍上來的挺不錯,總比和他玩的鄰里孩子叫大牛二毛什麼的強多了,但不是更威風更厲害的鋒刃,總有些不是滋味。這“鐔”也太不起眼,還不如做劍鞘呢!
“……千萬別這樣想。”
“你怎知道我怎麼想?”小胡彥之大驚。廟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兩攤,難不成這死牛鼻子兩樣兼通這麼厲害!
“劍鐔是連接劍身跟劍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錯重點,兀自認真地說文解字。“沒有“鐔”,利刃就會傷到自己。雖生於殺敵的利器上,劍鐔的作用卻是“保護”、是“克制”,而非殺戮,這就是你父親為你取鐔字為名的深意。”
這麼一說突然就帥起來了。還不賴,男孩想。
“你認識我爹?”
“認識。”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眯著眼爽快地點了頭。“你爹是個了不起的人,可以說是我這輩子認識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個。他的一生沒半點黑暗,是個像太陽一樣光亮的人,看著他你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無論面對什麼事都覺得有希望。”
“嗯!”小胡彥之用力點頭,帶著興奮的眼神眺望風伯。
風伯看來很累似的,連附和的力氣也無,靠著洞門嘴角微揚,報以一個略顯扭曲的灰暗微笑。小胡彥之早習慣了,風伯咳完總是這樣,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腸全嘔出來似的,模樣十分嚇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總是那樣笑。
不管風伯了,他樂得繼續追問。
“是我爹的武功高,還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這牛鼻子說話怎就這麼實在啊!鐵是個好人!男孩像被撓了耳後根的貓兒也似,微眯著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個“死”字拿掉。“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沒法教你武功,你就勉為其難學我的,怎麼樣?”
“那好吧,也只能這樣啦。”小胡彥之裝模作樣地咳兩聲,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興趣,連快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都大了些,饒富況味地搓著下巴。“但你為什麼不想做道士呢?你曉不曉得道士是干什麼的?”
他還真不知道。他唯一曉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臉埋在侍女姊姊們的懷里亂拱了,雖然她們都挺喜歡的,每次他這麼做總能逗得她們失聲尖叫,繼而咯咯笑著又擋又避,但總能讓他得手。除非把手伸進衣襟里──
“小少爺!你再這樣我就同風老爺說,讓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們總是又羞又惱地罵他,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所以道士是萬萬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風伯沒替他收拾任何東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對劍。“你要是能一路拿著它不放手,到青帝觀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彥之使盡吃奶的力氣,脹紅了小臉,死死抱著不肯放手。“你……咱們走著……走著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這樣,他跟在牛鼻子師父和小青驢的屁股後頭,死拖活拉地離開了仇池郡,從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這座寧靜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後的事,記憶中風伯那髑髏似的身影已不復見,只余屋後一抔黃土。據說風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顧打掃宅院的人,就像預知自己的死期一樣,獨沒讓人上青帝觀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後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長成的胡彥之靜靜站在驕陽里,沐著蟬聲倚著洞門,忍不住想起那個沒有來得及道別的午後──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此去經年,也沒想會見不到風伯的最後一面,甚至還不懂人與人之間除了生離,原來還有死別。記憶隨著轟然震耳的蟬鳴,忽然鮮活起來,他仿佛看見吃力抱著劍的男童、臀後如麈尾亂掃的青驢,還有眯眼微笑,領著他們穿過洞門,走向另一個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錯的一瞬間,道人與風伯短暫交談的片刻。
“鶴著衣……”面色灰敗的老人倚著牆,干癟的嘴縫里艱難地嚼吐字句: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莫……莫讓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對……”
“我發誓會履行承諾。”道人頭也不回,牽著毛驢踢噠踢噠地行出洞門。
“可惜我們後會無期,風射蛟,你是好樣兒的。無量壽福────”
他被鬼先生的語聲喚回神,發現自己又沉浸於過往的記憶。奇妙的是:隨著年歲增長,當時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風伯神情有異,還有兩人莫名其妙的對話,遑論無端將他讬付給素昧平生的觀海天門等種種蹊蹺。
他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面對牛鼻子師父時卻總問不出口,只能不斷回到風伯的墳前,帶著懊惱與悔恨點上幾炷香,然後悶頭喝上一夜的酒。
這也就是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時,胡彥之並沒有天崩地裂、一夕變改的錯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風伯是被牛鼻子師父所殺,只是一直不願面對罷了。
“風射蛟與找上門來的鶴老雜毛一戰,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舊創太重,非是鶴老雜毛的對手,居然信了什麼“會好好撫養你長大”的一通渾話,讓他把年幼的你帶到青帝觀。”鬼先生握拳咬牙,抿著一抹冷蔑,敲著窗檻輕道:
“等母親獲知此事,已是數年之後,鶴老雜毛不知用了什麼肮髒手段,當上了洞靈仙府的牛鼻子頭兒,帶著你搬到戒備更森嚴、更難以潛入的真鵠山上。她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殺進東皋嶺將你搶回,並非有意讓你在觀海天門中臥底。”
胡彥之冷笑。
“就結果而言,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師父終是將我好好撫養長大,而你們不正希望我臥底真鵠山,好在你們舉起復仇大旗的時候,開門放火之類的?”
鬼先生轉過頭來,淡然一笑。
“你沒這個價值,我的好二弟。以鶴著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為對自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負他的期待,徹頭徹尾不當自己是狐異門之人,寧願是天門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後余生、矢志報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從沒怪過你,不會說什麼“認賊作父”之類的渾話。你當時只是孩子,毫無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鶴著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臥底你是做不來的,你有一絲這樣的念頭,真鵠山東皋嶺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進無出。我與母親都不願見到這般情形發生。”
胡彥之抬頭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說的,我都幾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師父要如你說的這般窮凶極惡,何苦花費二十幾年心血,養育我、教我武功,然後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時,再回頭收拾我這個孽種?你不覺得這事光說就累人至極,真能做到的人,實在太了不起麼?”
“我也傳了你天狐刀法,毫無保留,你有對我比較好麼?”鬼先生戳得他啞口無言,哼笑一聲,慢條斯理道:
“你認定鶴著衣是師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著他,就同我和母親認定你是幼弟麼子,是我們最寶愛的鐔兒,這才由得你胡攪蠻干。這其中哪有什麼道理可講?正與逆、黑與白不過一念間耳,反掌可易。鶴老雜毛揪住你的,便只這點兒心眼。”
“他從沒說過父親的壞話!”
“因為他知道你是胤丹書的遺腹子,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你瞧瞧,不過小小一著,效果卻出奇地好!連這點蛛絲馬跡都不漏半點風的人,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稱“奸惡”,差得遠了。”
胡彥之無可辯駁,環抱雙臂,賭氣似地說:“我要見母親。”
“拿什麼身分去見?”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親生兒子!”胡彥之握拳咆哮:“還要什麼身……”忽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連揮舞的拳頭都忘了放下。
“你現在不是她的兒子,也非仇敵鶴著衣之徒──否則我就要殺你了──你是被蒙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見光明,該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而非記著看不見的時候,旁人說給你聽的那些。”鬼先生道:
“等你確定自己的身分,母親才能決定見不見你。就算現在她願意見你,你能見她麼?”
胡彥之無話可說,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忽然涌上,若非念著還得平安帶回孫自貞,幾乎想放手讓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們這一家子……”他輕捏額角,搖頭慘笑:“……到底是怎麼了都?”
“這個問題你會讓我問母親,而我會教你去問鶴著衣,我們就省省力氣罷。你之前去流影城探望過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經蘇醒,能下床走動,穿衣吃飯了?”
胡彥之知他所言俱實,鬼先生卻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說過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這事我極力勸過母親,勸不動時,我已盡力照顧了妹妹──雖然你覺得遠遠不夠。”
“你還好意思說!她臉上的那條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揚,拋來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獨門療傷聖品“蛇藍封凍霜”,治療傷疤極是對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麼陰謀詭計,不如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彥之沒敢在險地驗藥,搖了搖玉盒不見有異,信手收入懷中,忽想起一事,又衝鬼先生伸手:“拿來!”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還裝傻,這是詐賭啊!”胡彥之面色不善,沉聲道:“我不說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臉?”
鬼先生舉起雙手。“別,我靠臉吃飯的。給你還不行麼?”點足躍出窗外,自梅樹粗椏間取了只長布包袱,解開布裹露出一刀一劍,赫然是染紅霞的“昆吾”與耿照的“藏鋒”。
“你怎知這兩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將刀劍重新包好,運勁一拋,扔給了胡彥之。
胡彥之把包袱斜負在背,扛起孫自貞,冷道:“慕容柔挖穿蓮覺寺的地面,沒見屍體,只尋到這兩口兵刃,誰都知他二人沒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用火藥硝石炸塌了,還賠上十幾條谷城陷坑營的軍漢,這會兒早知他們循何路徑逃出,人又到了何處。”他特別將“王八蛋”三個字咬得字正腔圓,以免王八蛋沒聽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淨。“指不定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殘屍出土,染蒼群少不得要興兵東海,向他討個公道。”
胡彥之冷哼一聲。“慕容將這兩件寶貝呈至棲鳳館,當作鎮北將軍千金生還的證據,卻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皇後娘娘扣下這副刀劍做什麼呢?自是某個皇後娘娘言聽計從的王八蛋唆使。東西不在主謀手里,難不成去了當鋪?”扛著孫自貞走向門廊,忽覺有些對他不住,畢竟平白拿了這些,也沒見他推辭,猶豫一霎,回頭大聲道:
“這回你給得干脆,阿蘭山的事就算是兩清啦。我找回耿照後,你若再打他的主意,休怪我翻臉無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傷勢痊愈,咱們兄妹三人再找時間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來。
“我的好二弟,你淨拿不給,當真吃定我了麼?這樣兄弟很難做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胡彥之聞言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蹤術雖厲害得很,可為兄也不差,要說你看穿金環谷是本門暗樁、一路循跡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開手腳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連你自己也沒想過會在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這麼一想,事情就突然變明白啦。你既非為我而來,耿染的刀劍、妹妹的傷勢,都不是你來“羨舟停”的目的,不過是見了我之後,隨機應變的結果罷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條斯理道:
“你收了忒厚的禮,我也不要別的,就拿那丫頭來抵罷。”
“做夢!”
胡彥之踏出門廊,赫見兩頭烏霾翻涌,幾不見光,糊紙門扇“砰砰砰”一路掀倒,數不清的黑衣“豺狗”挾著獰惡的兵器銳芒而至,不知是人數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連環起腳,踢過所有能構著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雜物之中,與不知何處穿來的拳腿鈎爪乒乒乓乓一陣亂打,相接不容片糹,打得血飛帛裂、傷人亦傷,一閃身退回房里,轉頭逕撲窗邊。
鬼先生不知何時已離開窗櫺,也無出手攔阻之意,他心中一陣不祥,在手指將碰窗前硬生生頓住,點足飛退;幾乎在同時,颼颼的破空勁響射碎窗櫺,在窗邊的藺草墊上插滿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顫搖,宛若活物。
“他媽的!玩這麼大?”胡彥之狼狽避開,才發現袍角被幾枝羽箭釘在地上,潑喇一聲身轉袍裂,肩上的孫自貞“啪!”跌落藺席,亂發散在約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上。胡彥之不顧得地上狼籍,拽著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縛在背上,但就算那對新鑄的“狂歌”在手,他也沒把握扛著昏迷的少女應付這鐵桶般的層層包圍。
“沒辦法,誰讓你發現了這麼緊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貼心的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幾重人馬,想留二公子和孫姑娘。盛意拳拳,二弟你就別走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