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耿照時,聶冥途只當他是蓮覺寺里的小沙彌,為解娑婆閣佛圖,隨手利用之;若無明棧雪,怕取得閣中所藏之際,即是耿照斃命之時。
及至龍皇祭殿會七玄、白玉壇頂斗胤鏗,狼首才發覺:大半年前那愣頭愣腦的“小和尚”早已脫胎換骨,足堪躋身當世一流高手,今昔對照,沒人比聶冥途更清楚,耿照的成長何其駭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無人堪比聶冥途,能將少年的弱點看得如此透徹:
耿照身負驚人內功,且不說源源不絕的先天真氣,光臍間那枚見鬼的珠子,也能迸發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動招式,便是尋常的拳腳套路,也能產生巨大威能。
但問題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簡單,轉圓的余地就不多,動輒以力斗力,在力量極大的情況下,力強者勝,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會。然而,習得巧妙的招數後,便未練精,也很難舍棄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結三名“豺狗”、殺敗鬼先生的一刀,乃絕頂武學,貫通這般絕學靠的是境界——內功或有靈丹妙藥、高人灌頂可速成,惟境界不僅需要經驗積累,勇猛無懼地衝擊瓶頸、挑戰生死玄關,尚須機緣頓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雖迭有新秀,卻非俱成大材,蓋因光陰之功無有捷徑,嶄露頭角後,仍應養晦韜光,方能於潮浪之中穩據一席,不致沒頂。
依耿照年歲,縱有百世罕有的機遇,置死地而後生,獨不能無端生出駕馭此等絕學的經驗識見。
然頂峰絕學,如調香料蜜膏的鴆酒,知其有毒,隱忍不用者又有幾人?臨敵之際,抑不住炫技的衝動,等若將性命交到敵人手里,下場可想而知。
況且……老狼也不是沒有壓箱底的法寶啊!
聶冥途眯眼一瞥櫃台。“我說盟主怎麼派了團麥芽糖盯老狼,原來一開始就打群毆的主意。小和尚,我記得你以前挺硬氣的,醬缸里滾了大半年,跟誰學壞了這是。”
“有比你壞的麼?”胡彥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氣勢洶洶,邊說邊挽袖子:“不教訓教訓你這壞蘿卜胚子,街坊都不樂意了。別跑啊,過來讓我打死你!”
耿照沒理二人斗口,只說:“本盟家務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義兄胡彥之胡大俠也一樣。狼首請放心,今日之斗,止於你我之間。”
“……我就給兩位翻翻計分牌,保證公道,童叟無欺。”
老胡趕緊夾著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許爆粗口,不許問候對方女眷,插眼撩陰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願躺下的話,我們再送肥雞一盆,金燭若干,都是剛燒完的,保證新鮮。”
棚外,檐瓦交錯的空隙間,墨色濃似鼓出汲飽的宣紙,潮潤的空氣入肺濕重,涼颸掀飛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隨時能摔碎一地,然而卻遲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時,已不見行人車馬,這府尹衙門後的巷弄丬角像是獨立於天地之外,連雨都被擋在看不見的圓穹之外,只壓得滿天烏霾,隨風流轉。
觸目可及的范圍內,連些許能補《青狼訣》耗損的血肉也無,至此聶冥途終於明白,耿照是有備而來,絕非臨時起意,彎鐮般的骨甲勾起油膩的瓦盆邊緣,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釁。
“都弄到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摻點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闊,梟雄都不梟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異於狼首?想到狼首可能這樣做,我便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你說這話,合著當我是畜生了。”聶冥途獰笑:“小和尚,你挺陰損啊。”
耿照不置可否,隨口笑問:“狼首要毀壞這張板桌,須用上狼荒蚩魂爪麼?”
聶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罷?拿狼首問罪,也用不著下藥呀。”耿照斂眸道:
“教你走出這座街坊,今日便算我輸了,狼首自去不妨。”
聶冥途疏眉微挑,似來了興致。
“……此後恩怨兩清,不尋老狼晦氣?”
“那就下回再打過。”耿照不禁失笑。“賭戰歸賭戰,公道歸公道,豈可混為一談?”
聶冥途大笑。“有趣!迂歸迂,迂到像你這麼有趣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此番再出,所遇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樣樣怪,樣樣都不合拍,真真妙極!哈哈哈哈——”肩頭微動,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連櫃後的胡彥之都等他出手,耿照豈無防備?側首讓過劈頭夾面的殘骨肉汁,一股腥腐氣味忽至,聶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動,枯瘦的手臂卻暴長近尺,五指虛抓,骨甲直撲耿照面門。
“狼荒蚩魂爪”並非毒功,以狠銳見著,耿照仗有先天真氣護體,掌刀劈出,直斬狼首腕脈,勁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滅刀”的路數。
較之蚩魂爪,雙方高下立判,掌刀後發先至,反搶在爪勢之前,眼看將切中腕脈,聶冥途拼著右腕不要,五指箕張,掌力疾吐,一團物事脫手飛出,腐敗氣味大盛,中人欲嘔,顯然這下才是正主兒,偷襲雲雲,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內極難變招,換作他人,早被擊中。可惜在“蝸角極爭”心法之前,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絲余勁可用,便能於施力極小處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過右掌,及時接住異物,只覺入手軟爛,似是腐肉,外層似裹絲縷;未及動念,掌心麻癢難當,反手將那物事擲出,阻住了掄臂復來的狼首。
聶冥途對此物亦頗忌憚,側身過讓,“篤”的一聲細響,身後梁柱釘上一團牛舌也似的灰敗肉塊,紋理間漫夾青絲,竟是一小塊連發頭皮。
“你個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彥之愀然色變,龍吟翩聯間雙劍已出,見耿照單掌一豎,低喝:“休來!我能應付。”定睛瞧了會兒,終究只在一旁掠陣,緊蹙的劍眉斜飛入鬢,壓眼一如鋪中戰雲。
“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聶冥途就沒這麼客氣了,倒踩腳跟穩住身形,飛踏長凳,居高臨下揮爪,不忘怪笑:
“他為藥倒老狼,在幾戶人家下了‘破魂血劍’,有見過兩軍交戰,這般糟蹋糧草的麼?唯恐盟主不信,我將證物帶在身上,可以想見當日舉莊毒發的慘狀。危及食安,最是無良,這人簡直壞透了,還請盟主主持公道。”說得好像吃人不算罪狀似的。
當日魔君布陷,聶冥途吃了大虧,從此對“破魂血劍”的屍毒留上心。在既無毒方、也沒有解藥的情況下,如何將此毒引為己用,狼首想出絕妙的點子,就是從藥屍上,連著頭發取下頭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發生於中毒之前,且藥力難入,恰可阻隔劇毒。此法危甚,唯有瘋子,才能若無其事以死人發絲裹起皮肉,當淬毒暗器來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鮮時,聶冥途仗著青狼訣的復原能力,方得如此膽大。
老胡眼光極賊,聽“暗器”射中梁柱時,發出細微的“篤”聲輕響,見得焦枯發絲間掠過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這團穢物里藏了鋼針,還說是物證?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銀針,是為了讓大伙兒知道,這物證有毒來著。胡大爺如看不清,我也給你一團瞧瞧。看物證!”作勢舞袖。胡彥之回劍護住臉面,卻聽聶冥途咯咯怪笑:
“逗你玩哩,胡大爺!”
胡彥之氣得七竅生煙,礙於耿照先前豪語,恨不能擎劍加入戰團,剁他個火熱朝天。
嘴里淨說些風言風語,聶冥途手上可沒閒著,他肘內被“寂滅刀”帶了一記,耿照雖未發揮出古紀武學的威力,如在龍皇祭殿時,光憑刀招刀勁也夠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魚尾,另一側袍袖翻飛,乍現倏隱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不守,極為狠厲。居下首的耿照同樣只出左臂,右袖攢緊壓在身後,劣勢異常鮮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瘋狂撲擊,不中即退,退又復來,其間不曾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於桌牆之間彈撞不休,鴟梟般的邪笑夾著襟袂呼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教人眼花繚亂。
耿照雙眸半閉、觀鼻靜心,無論狼首如何搶攻,他總是單掌一摔,以開碑碎石般的強橫掌力退敵,額際微汗,正是用內力壓制毒性之兆。兩人連一招都未拆,直到聶冥途五度殺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濟,未能震退來敵,老人枯爪暴長,獰笑:
“盟主,咱們親近親近!”
胡彥之持劍躍出,喝道:“……賊人爾敢!”
聶冥途身形一頓,居然轉頭:“不敢不敢,還是先看物證罷!”袍袖蕩向半空中的老胡。
胡彥之早有提防,他意在為耿照解危,引來妖人攻擊,自是再好不過,足未沾地,雙劍已舞開爍影,纏頭裹身,乃仿鶴著衣成名絕技“天階羽路自登仙”的自創招數,專與其師叫板、管叫“寒雨夜來燕雙飛”的便是。
聶冥途虛晃一招,陀螺般轉回原處,將背門賣與胡彥之,逕抓耿照臉面。老胡人劍落地,各自還形,點足撲向老人背心,豈料聶冥途並未頓止,倏又旋回,對正胡彥之:
“……看物證!”
老胡又氣又好笑:“有完沒——”“完”字未落,颼颼細響,自聶冥途袖中打出大片牛毛針來!
他才撤劍招,正欲衝刺,只來得及掄起雄劍,叮叮咚咚掃飛一片;左腕反轉,雌刃旋扭間,順勢拍開兩枚漏網之魚。卻聽潑喇一聲,聶冥途袍袖揚起,銀光直標老胡面門,這最後一枚毒針,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彥之用力後仰,幾乎翻了個筋斗,背門重重著地。聶冥途還欲追擊,耳畔勁風忽至,他揚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與耿照相格,正逆數變,連圈帶轉,仿佛兩人為此練過千百遍,熟到毋須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退金輪手”。
耿照終於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轉得毫無捍格,突然間少年身子微搐,嘴角汩出汙血,末了又慢慢轉紅。
聶冥途獰笑道:“你邊祛毒邊使劈空掌,這都不能逼得你氣血失調走火入魔,老狼只好把腦筋動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堅壁清野,記得要徹底,我也不喜歡連累無辜,特別是胡大爺忒好的人。”
呸的一聲,身後一人撐起,哼笑:“你千萬別這麼說,我聽得渾身不舒服。”回見地上一枚猙獰墨針,浸於唾沫中,這逼命的毒器,竟於千鈞一發之際被胡彥之咬住。
他在冷爐谷時,見令時暄口銜匕尖的絕技,出谷後銳意鑽研,以其兼擅各種旁門雜藝的過人天賦,居然抓到些許竅門,反覆練習,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幸而口舌並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傷口,否則縱使咬住銀針,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彥之拄劍退至櫃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針——適才倉促一揮,終究是著了道兒——以劍尖劃開傷口,迫出毒血、淋酒洗淨,運功逼出體內余毒。
紫星觀畢竟是玄門正宗,自鑄得“絕不劍脈”以來,老胡與所學相印證,內力突飛猛進,不惟功體大大提升,最直接的獲益,就是他在七玄大會前後所受的諸般外傷,以十分驚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內真氣流轉,仿如川行,也才能於中毒之後,爭取到放血滌創的寶貴時間。
否則以“破魂血劍”之霸道,修為深湛如邵蘭生邵三爺,亦是一沾即倒,如非李寒陽出手相助,後果不堪設想。
他倚櫃盤坐調息,一時三刻間是別想起身了,懷揣著耿照歸還的那枚“天涯莫問”,考慮到服藥後渾身痙攣的缺陷,且無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淺,要為他留一條萬不得已時的生路,並未取藥逕服,在這場茶鋪困戰中,成了徹徹底底的看客。
聶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裝出行動不便的模樣,只為斷去耿照的援手,以免落入腹背受敵的窘境,見胡彥之動彈不得,再無顧忌,雙臂齊出,一邊仍以薜荔鬼手推挪運化,另一邊卻屈起五指,改使殘毒的狼荒蚩魂爪,以為奇兵。
市井說書人不通搏擊,頗愛吹捧所謂“左右互搏”,其實拳腳路數有單有雙,分使雙臂進攻,並不會憑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術真正的精髓,在於“分心二用”四字,能夠任意變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鑽難防。
聶冥途做不到一心兩用,佛門武學的正大光明與邪派爪功的陰狠毒辣,也並非全無捍格,但畢竟是兩只手對一只手,兩人以快打快,相纏片刻,耿照已是險象環生,卻遲遲未再使出寂滅刀,逕以鬼手撐持。
聶冥途邊加緊進攻,邊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壓箱底的妖刀武學,老狼怎麼趁你境界未至、貪功冒進之際,一舉將你打倒?”胡彥之揚聲罵道:“不要隨隨便便把心里的話講出來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纏,一翻腕子,反將狼首壓倒,提掌送出,聶冥途雖及時回臂,雄勁卻連人帶臂轟退丈余遠。老人本欲穩住身形,腳跟一用勁,臂間一股巨力涌起,如浪頭打落,聶冥途止不住退勢,“嘩啦”一聲撞倒桌凳,跌入街心。
“這……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躍而起,怒氣衝衝,但微一皺眉,又覺這個變招分明是“白拂手”無誤,只是足以將百煉鋼化圍繞指柔的黏纏勁力,何以一霎間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撣了撣襟擺,也行出茶鋪,單掌一立擺開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要不再來一試?”
聶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險惡的笑容:“他媽的小和尚,你這扮高深的調調,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頭轉臂松松筋骨,縱身躍前,單掌擊出,這回再無摻雜蚩魂爪等左道武學,使的乃是鬼手諸部中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
耿照以“楊枝手”相應,單臂於雙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風。聶冥途運掌交錯如剪,硬是絞住清風拂柳之勢,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壓、單掌擊出,又將他轟得倒飛出去。
聶冥途氣得笑出來,抹去嘴角殘紅,再使合掌手、寶珠手、俱屍鐵鈎手等不同路數,然而無論如何出手,總在取得優勢、准備一槌定江山時,被耿照一翻一壓,重掌打飛。
聶冥途也算身經百戰,不拘泥門戶之見,其間也換過其他邪派武學,結果卻更加慘烈,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後來,只見老人掌勢大開大闔,雄渾磊落,周身佛氣流轉,連飄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縱使形容猥崽、衣褲垢膩,儼然有一派宗師氣度。若非咒罵聲不斷,淨出些不堪入耳的汙穢言語,說是哪座寶山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幾稀。
胡彥之原本只覺荒謬,繼而瞠目結舌,末了暗暗納罕,忖道:“他這身佛門絕學不是唬人的,放眼東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脈之中,也沒有幾位高僧能有這等修為。怪了,此獠惡名三十年前即傳遍江湖,他是從哪里學來這身本領?”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異。
若說聶冥途像一尊高大雄偉、金光燦爛的千手觀音像,化出無數大道,舉手投足無不是精妙絕倫的招數,包羅萬象,令人目不暇給,那麼站在對立面的少年,便如小小一尊如來木像,萬象到得此處,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無,那一翻一壓當胸一掌的單調掌法如同棒喝,當者無不雲散煙消。
也不知第幾次遭重掌轟退,聶冥途爆出青筋、衣裂發散,咧開血口怒道:“小和尚!不肯規規矩矩打架便罷,使的什麼妖法?”再無戲謔調侃的閒心,模樣十分狼狽,卻不肯藉機遁逃,可見不甘心之甚。
饒以狼首見多識廣,也不知他這路“摧破義”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蓮宗絕學,與薜荔鬼手同出一脈,於剛柔轉折處全無窒礙,正是當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攜出的秘笈所載。
耿照琢磨寂滅刀時,總覺與薜荔鬼手頗有相合之處,同源者理近,不定與蓮宗有關,想起這部《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來,細細研究,果然多所獲益。
“人貴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負後,攤開始終揪著的右袖,做了個請招的動作,但見掌心紅潤,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樣?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將毒性逼出。“今日之戰,狼首有敗無勝,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頭。”
仿佛呼應其言,驀地電光一閃,片刻雷聲大作,積蘊許久的雨水終於淅淅瀝瀝傾下。刹時街景一黑,如染墨漬,視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麼也看不見。
聶冥途睜大眼睛,眼珠上覆著的灰翳瞬起,綻放青黃異光,仰頭爆出刺耳的豪笑:“我寧可死,也決計不願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盡的怪異氣力,當老狼沒有壓箱的法寶麼!”越說越狂,末了竟長嚎起來,渾身骨骼劈啪作響,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訣化獸的症兆。
胡彥之在龍皇祭殿里見過他催動佛魔二氣、倍力獸化的過程,但聲勢遠不及此刻,以聶冥途的狡詐深沉,不定從未動用過完整的實力,直到被耿照激怒,這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領來。
青狼訣非是什麼蓋世絕學,臨陣卻極難應付,因為一擊殺不死的敵人最令人頭疼,莫說五五平波,哪怕修為穩壓狼首一頭,缺了克敵致勝的決勝手段,被獸化的不死之軀一輪猛攻,以傷換傷,再強的高手都有可能陰溝里翻船,慘絕於蚩魂爪之下。
在龍皇祭殿內“勸說”時,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無論刀法內力,均遠超聶冥途,卻因無法有效取命、徹底擺脫聶冥途之糾纏,兩輪之後優劣互易,最終的結果只能說是令旁觀者瞠目;若聶冥途所言無虛,出谷後他著實追殺了魔君一陣,幾乎得手。在兩人動手之初如是預言,誰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撐裂聲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獸化過程中產生的藥煙或被雨水所掩,連那股刺鼻的藥氣也未能嗅得。老胡擔心耿照難以應付,拄劍而起,卻見少年站立不動,背影十分從容;而次第膨脹體型、外表劇烈改變的老人突然悶哼一聲,雙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顫抖不休,似極痛苦。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可惡!”聶冥途啞吼著,雖然刺耳,聲音卻是人非獸。“你……小和尚……你、你……做了什麼?”
耿照搖頭。
“別問我,該問賣你平安符的人。”他望著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緩緩開口。
“三十年前,七水塵廢了你的青狼訣邪功,世上沒人比你更了解這部功法,當年若有人告訴你,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助你練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聶冥途抱肩瑟縮,痛苦得難以言語。
耿照微微側首,穿過朦朧如煙的雨幕望去,胡彥之仿佛在義弟眼里望見一絲憐憫。
“……我猜,那廝不是只給你一部改良過的內功秘笈那麼簡單。他還給了你什麼?”
聶冥途霍然抬頭,渙散的眸光卻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一把將袍襟扯得稀爛,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亂比著脅下。“在這兒……劃上一刀,開了個口子,再把那玩意塞進去……殺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兒了?”
耿照猜測他能迅速練回青狼訣的功體,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驪珠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聶冥途一時痛昏了頭,以青狼訣的復原力,哪還能留著疤痕讓他找?
少年心中嘆了口氣,娓娓續道:
“我請教過一位武功極高、識見極廣的前輩,究竟有什麼法子,能夠應付青狼訣。她說:”從前聶冥途練的青狼訣不是什麼高明武學,只消比他更強橫,硬打便打死了他。但這個所謂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訣,倒有個致命的缺陷,聶冥途是豬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會看不清這層利害。
“青狼訣以復原力著稱,兼能改變經絡骨骼,於短時間內激發潛能,使力量、速度與反應如野獸一般,推測練的是三焦經脈。七水塵廢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受損甚钜,三十年來,你未落得寒戰熱熾、虛風內動的下場,還能逐步練回內力,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蓮宗的武學,除了丹田內氣,還練什麼?”
拄劍立於茶棚下的胡彥之心念一動,豁然開朗:“原來蓮宗的佛門武學,也兼練三焦。”
醫家各派對於何謂“三焦”、三焦何在等眾說紛紜,就算把人生生剖開,也解不出一枚名喚“三焦”的髒器來,故今之武學,並不處理此一爭端,只說三焦司人體髒腑內氣之調益,各派內功練到了頭,皆於三焦經脈有極大助益,延年長生,強筋健體。
蓮宗素有苦行傳統,僧伽不僅茹素、戒色,更須由內外著手,抵御種種苛厲折磨,衍生的武功對三焦經脈的鑽研鍛煉,據信已達東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宗門覆亡、八葉院隱沒,武學俱已不傳,少數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見得的功法,也無人通解是哪部份練得三焦,就像古紀武學一樣,終為世人所遺忘。
聶冥途顯然也想通了這一節,強忍著經脈中無數小刀攢刺般的痛楚,咬牙道:“那我……這是……為……為何……”
“七水塵廢了你的青狼訣,是給你自新的機緣,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成青狼訣的物事,留的卻是禍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訣邪功為主、佛門武功為輔時,三焦內縱有衝突,受惠於青狼功的復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產生盲點,一直沒發現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會上,聶冥途曾以佛門內氣與青狼訣同運,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倍催發獸化的效果,顯對二者質性並非全無認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如此險極的應用法門。以聶冥途的狡詐精細,要讓“平安符”的那人將異物植入體內,若無這樣的了解,恐怕也不會輕易點頭。
而那人卻連這點,也都算計在里頭。
聶冥途修練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復原本功體,較往昔甚有過之,豈甘再為馮婦?便未棄絕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訣、蚩魂爪為主。
他在祭殿同運佛魔二氣,亦以此區分主從:青狼邪氣為主體,佛門內氣不過是刺激、誘發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學上“朱紫交競”的道理。
——要是將順序反過來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動,透過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髒六腑,此際再發動青狼訣邪功,植入體內的異核將成為渾身邪力所聚,目標顯著,且弱於佛門正宗的護體真氣;兩相作用,青狼訣的復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絲毫不減——
當日蠶娘做此推斷,並無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對青狼訣、蓮宗武學皆有涉獵,據理而論,猜測會有這樣情況。至於“那人”何以如此設計,怕也是預留後手,防止聶冥途反撲。
聶冥途痛苦難當,胡亂從腰帶夾層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難受……”耿照伸手欲取,胡彥之差點暈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雙臂暴長,攫向少年頭臉要害!
“……無可救藥!”
耿照長嘆出掌,聶冥途如紙鳶斷线飛出兩丈,摔入街角的水窪。狼首痛苦並非偽裝,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試圖運動青狼訣的功體,如此作為,豈有哀告求饒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憑一股囂悍狂氣漠視疼痛,躍起欲逃,忽見街角轉過一只桐油傘蓋,大喜過望:“天賜血肉,教我得運神功!”料想活人之血當能催動體內物事,壓倒礙事的佛門內功。
耿照已讓巡檢營封街,禁絕人車通行,以羅燁辦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際放人過來?與老胡幾乎同時動身,欲阻狼首傷人。
爪落、傘飛,身影疾掠,兩人猶恨軀體跟不上心念,刹那間,聶冥途已與來人動起手來,四條肥大的袖管纏絞旋繞,滑順無比,竟無片刻消停;畫面雖如小孩兒推掌劃圈般可笑,但聶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卻是耿照前所未見的精純,雙方招如對鏡,推得纏綿悱惻,難解難分。
當然,這僅僅維持了片刻而已。
聶冥途殺豬般大叫起來:“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別……他媽的別推……別再推啦!”想抱頭卻勻不出手,邊推邊叫,蔚為奇觀。
胡彥之停下腳步,怔怔瞧了會兒,“噗哧”一聲,掩口抖動。
來人聽聶冥途叫得淒慘,益發手忙腳亂,人一急腦子不好使,只能重復最熟悉的動作,雙手推挪運化,轉得更急,慘叫聲益發淒厲。
“我小時候有只木頭猴子,一轉它的手,嘴巴就會‘喀喀喀’一直動,就像這樣。”胡彥之雙手抱胸,對不知何時也張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臉幸災樂禍。
耿照回神嘆了口氣,對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罷,再轉下去,這人要沒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