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商里程家宅院內,馮源遞過賬本,唉聲嘆氣地說道:“這是舞都昨晚送過來的。程頭兒,咱們掙的錢不少,可花得更快,這掙錢的速度怎麼也趕不上花錢的速度啊。”
“做生意,當然要有進有出。”程宗揚道:“我們花錢,是為了掙得更多。只進不出,那是貔貅。”
程宗揚匆匆看了一遍賬目,指著其中一項道:“七里坊的收入上個月怎麼突然漲了這麼多?”
馮源道:“寧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邊幾個州郡的豪強都鬆了口氣。游冶台趁機搞了個什麼秉燭游,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戶,連帶著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來。”
程宗揚看完賬本,默默記了一下數字,然後道:“賬本這邊不留了。瑤夫人那邊有一本就夠了。”
馮源答應一聲,接過賬本,也沒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過手一抖,賬本便燃燒起來。
程宗揚笑道:“馮大法,你這火法越來越熟了啊。”
“我問過匡神仙,他說我以前總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環海,水火不相容,專克我這火法。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我這一挪地方,立馬就活了。”
“匡大騙還真有一手?回頭讓他給我卜一卦,看我這個月運氣怎麼樣。”
說笑間,敖潤進來道:“毛先生回來了。”
程宗揚精神一振,“趕緊讓他進來!”
程宗揚從上清觀回來,便一直等毛延壽。友通期如今正受寵,劉驁連晚都宿在昭陽宮內。毛延壽每日清晨去宮中為昭儀畫像,下午再帶出消息。自己雖然在宮外,也能對宮中的情形了如指掌。眼下自己剛剛得罪天子,宮里的動態更加重要。萬一天子在宮中大發雷霆,要拿自己開刀,自己好歹還有時間逃命。
毛延壽出宮時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著花花綠綠的顏料,都沒來得及清洗。
程宗揚道:“還沒有畫完嗎?不急,你盡管慢慢畫,畫上一年都行。”
毛延壽打開畫箱,從夾層里取出一隻折好的方勝,一邊苦笑道:“屬下已經畫了六幅,便是用來作屏風也盡夠了。再畫下去,不知道找什麼由頭才好。”
“由頭還不好找?你乾脆畫十二幅,給昭儀作本掛歷。還不行,你就給她作本台歷。”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接過方勝。毛延壽是往來宮中傳遞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環,但他不希望毛延壽知道太多,因此雙方傳遞消息都是用手寫,而不是口耳相傳。這方勝是罌奴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訣竅,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開。唯一的麻煩是罌奴和友通期會寫的字加起來也不比敖潤多幾個,好在她們旁邊還有一位女傅,才沒落到空有消息無法傳遞的窘境。
打開方勝,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天子遇刺”四個字。程宗揚瞳孔一縮,一目十行地看完,才知道劉驁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親自去審問犯人,結果被“郭解”奪劍挾持,逼他承諾不誅連家人,然後舉劍自盡。
程宗揚良久長嘆一聲,郭解那名追隨者連名字都沒留下,但身處囚籠仍有勇力劫持天子,事後慷慨自盡,不留半點把柄,不僅俠義過人,更可謂智勇雙全。
按照正常發展,朝廷誤會郭解已死,天子又親口允諾放過郭解族人,此事算到此為止,等於用他一條性命換取郭解滿門的平安。他唯一沒想到的是,堂堂天子竟然還不如他們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諾,剛逃出生天便出爾反爾,下令誅殺郭解全族。
這會兒程宗揚也弄明白了,說起來自己真是點子夠背,正趕上劉驁心情最差的時候攤上趙合德這事。眼下雖然硬頂過去,但依著天子的德性,鐵定不會就這麼放過自己。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揚把方勝丟給馮源。馮源雙掌一合,指縫間飄起一股青煙,再打開手掌時,那隻方勝已經化為灰燼。
毛延壽小心道:“家主若是無事,小的先告退了。”
“暫時辛苦一段吧,”程宗揚道:“過了這幾日,給你放假,讓馮大法帶你到舞都畫美女去。”
“不敢,不敢。”
程宗揚想了想,還是拿出一封信箋,“明天把這封信帶進去。”
“是。”毛延壽接過信箋,躬身退下。
程宗揚心下郁悶,好端端的,被天子那麼橫插一杠子,上清觀他是不敢再待了,更不敢把雲丹琉和趙合德留在觀中——天子還沒走呢,他把兩個小妾扔在上清觀,拍拍屁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麼幺蛾子,索性一並帶回洛都。
雲丹琉雖然不高興,但也知道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只不過程宗揚想把趙合德帶回家,壓根兒沒門。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逕自帶著趙合德去了雲家在城外的莊子,也是雲家僅有幾處沒有變賣的產業之一。
那封信是趙合德寫給姊姊的。坦白地說,程宗揚真不想送。可趙合德眼下連身份都沒有了,跟自家姊姊說句話這麼點小小的心願自己都滿足不了,未免太不人道。
程宗揚頭痛地揉揉額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轍來,索性道:“叫老匡來一趟吧。真得讓他給我好好算一卦了。”
程宅與鵬翼社同在通商里,不到一盞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趕到。他年輕雖然不老,但吃的這碗飯,打扮得倒是蒼顏皓髮,一派仙風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樣。
匡仲玉一手捻著鬍鬚道:“是占筮?還是卜卦?”
“揀你拿手的。”
匡仲玉鬆了口氣,隨即換上笑臉,“那我給你批一八字吧。”
匡仲玉的轉變也太快了,程宗揚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合著占卜那些,你也沒譜?”
“甭說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數倒是能圓過來。”匡仲玉顯然對當年的遭遇還心有余悸,只揀自己拿手的說。
老匡都這麼坦白了,程宗揚也只好直說:“沒有。”
“沒有?”
總不能跟你說我是公元後吧?
“我們盤江不講這個,八字沒記住。”
匡仲玉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要不……我給你摸個骨?”
“別!我又不問富貴,就問問這坎能不能過去。”
“早說啊!我還當你批終身呢……這個好辦!”
匡仲玉從袖子里抽出一隻竹筒,“嘩嘩嘩”用力搖了幾下,“來吧。”
“抽簽啊?”
“要不還怎麼著?我給你測個字兒?我得先說啊,測字我可沒准。”
“得了,就這個吧。”
程宗揚隨手抽出一根竹簽,還沒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這是上上簽啊!”
“是嗎?”
“廢話!我這筒里就沒別的簽……我給你瞅瞅啊。”
“上上簽還瞅啥啊。”
“外行了吧?這里面道道多了去了。”
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著竹簽,端詳良久,然後道:“這簽上的意思吧,我猜呢,你是有一坎兒……”
“這還帶猜的?”
“大家自己人,我當然要把話給你說明白,難道我還要跟你說,我這是怎麼怎麼算出來的——我能蒙你嗎?”
“我真是閒的……”程宗揚對他這算命的手藝已經沒啥指望了,“別兜圈子了,趕緊說吧。”
“那我就直說了——這簽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
“你家的上上簽還有這麼慘的?”
“別急啊,後面還有呢。這簽上有轉機。能解。”匡仲玉道:“只要過了這坎,就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比沒坎還順暢——能不是上上簽嗎?”
程宗揚都沒力氣跟他扯了,直接道:“怎麼解?”
匡仲玉捻著鬍子斟酌良久,盯著那竹簽又是橫眉又是豎眼,最後道:“我也不坑你,實話實說——沒看出來。”
程宗揚心里當時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來,合著我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虛地說道:“要不我再給你卜一卦?”
“免了。”程宗揚黑著臉道:“卜一卦說不定我還得再死一回。”
匡仲玉把簽筒一收,“你這也是病急亂投醫,算命的事能作得了准嗎?我跟你說啊,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麼回事。人啊,就那麼回事,你把心放寬些,該吃吃,該喝喝。”
被一個算命的這麼教訓,程宗揚也算開眼了。正想趕緊把匡大騙打發走,徐璜派了個小黃門傳話,讓他去宮里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這得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有意外之喜!”
…………………………
“天子剛剛回駕。”徐璜低聲道:“氣色很不好。”
“還為上午的事?”
徐璜微微點頭。
“至於嗎?”程宗揚牢騷道:“一個天子,怎麼跟沒見過女人似的?”
徐璜嚇了一跳,趕緊撲過去掩上門,回頭道:“這哪兒是女人的事?聖上惱的是你駁了他面子——聖上剛秉政沒多久,最在乎的就是這個。”
“我把小妾送給他,讓他吃我的剩飯,他就有面子了?”
“你啊……”徐璜也沒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里有點數。過幾日你多半會被打發出去,到遠郡當個郡丞。”
程宗揚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雖然是小官,但處於風波核心,朝中有什麼風吹草動,自己第一時間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給太守當個副手,遇到個強勢點的主官,自己買官的錢就等於白花了。
“什麼時候?”
“眼下詔舉在即,朝中不會動人。等詔舉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員。”
詔舉差不多要折騰一個來月時間,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續,大概還有兩個月。程宗揚心頭微鬆,到時候算緡令的推行也應該見分曉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准備收拾東西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親信,能透出風聲已經很厚道了。程宗揚也不多說,悄悄塞了一迭鈔票,便即告辭。
匡仲玉說的“意外之喜”連毛都沒有,程宗揚也死了心,就當匡仲玉是放屁得了。左右入宮一趟,老徐這邊沒指望,程宗揚心一橫,乾脆去找蔡敬仲。
…………………………
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門,見他過來,隨即屏退左右,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晨間的事,你干得很好。”
程宗揚一陣尷尬,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自己上午干的事,這會兒宮里都傳遍了。
“時機選擇得很恰當,理由也很過硬。”
程宗揚被他夸獎得莫名其妙,只好打著哈哈道:“你這是要出門?不耽誤你的事吧?”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錢。”
“什麼錢?”程宗揚警覺道:“你借的錢還沒還清吧?”
“前幾天他們借的錢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給他們結清了。”
程宗揚欣然道:“這就對了。你把錢還給他們了?”
“他們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給我一點。”
“……他們是豬油蒙了心吧?”
“誰說不是呢。”
程宗揚沒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條戰壕了,只不過他就感嘆這麼一句,然後就沒下文了。
程宗揚左思右想心里都不塌實,“大哥,咱能不收嗎?”
蔡敬仲搖了搖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給他們付清,就不是我要收,而是他們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伙都是宮里作事的,厚此薄彼怎麼成?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
程宗揚真是服了,你還有臉說做人?洛都的城牆都沒你臉皮厚吧?
“你干嘛不攔住他們?”
蔡敬仲奇怪地說道:“宮里人大多過得清苦,難得有條發財的路子。我干嘛要斷人家的財路?”
“他們只看著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們圖的是利息,還要什麼本金?”
程宗揚張了張嘴,硬是沒找到話說,老蔡說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著吃利息嗎?誰想過本金的事?
但就這麼走了程宗揚又不甘心,老徐剛幫了自己一把,放著老蔡這麼坑他,自己良心實在過不去。
見他不開口,蔡敬仲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皺著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麼事十分為難,最後才嘆了口氣。正當程宗揚以為蔡敬仲終於良心發現,卻見他勉為其難地從袖中拿出一道黃綾長卷。
“既然來了……這個你也看看吧。”
程宗揚莫名其妙,接過黃綾打開一看,卻是一道寫好的詔書,上面的內容簡單粗暴,殺氣逼人: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實為趙逆劉彭祖羽翼,又與逆匪郭解勾結,圖謀不軌,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著令即刻鎖拿入獄,凌遲處死,家眷沒入宮中。欽此。
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還一門心思想著救別人呢,誰知自己大難臨頭。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還傻乎乎一頭闖進宮,這是自投羅網啊!自己早該知道,匡大騙壓根兒就不靠譜!這算哪門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這孫子八成是算錯了,自己的死劫在這兒呢!
程宗揚趕緊往後看,幸好詔書上還沒有用璽,自己還有時間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麼一點風聲沒有就直接給我判死刑了?”程宗揚氣急敗壞地叫道:“老徐怎麼不給我透個信呢?”
蔡敬仲道:“我擬的。還沒來得及給他看。”
程宗揚一口血險些吐出來,“大哥,你啥意思啊?”
說著程宗揚福至心靈,老蔡一向不走尋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特意放出大招,給自己脫罪的?不過這邏輯在哪兒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維一向是天馬行空,自己也別猜了,直接問吧。
“有你的!”程宗揚笑道:“漢國沒有凌遲吧?你故意這麼寫,是不是想讓天子能夠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煩?”
“對了,沒有凌遲。”蔡敬仲拿起筆,把“凌遲”二字抹掉,鄭重其事地改成“腰斬”,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揚看著他筆走龍蛇地寫完,怔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大哥,你真想讓我死啊!”
“胡說!我要想讓你死,還會給你看嗎?”蔡敬仲道:“也是你趕上了,我本來准備一會兒去見天子,給詔書用璽。趁天子正在火頭上,把事情辦妥。”
蔡敬仲見程宗揚聽得愣神,特意解釋道:“你看,這詔書里其他文字都無關緊要,唯有這句‘家眷沒入宮中’是點睛之筆,天子一看,肯定會同意,至於罪名是什麼,根本就不重要。”
“等會兒!”程宗揚攔住他,蔡敬仲雖然解釋得很清楚,但自己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好不好?
“你本來沒打算給我看是吧?”
“沒關系,”蔡敬仲安慰道:“詔書一發下來,我就會去找你。”
“等詔書發下來你再找我?你還是想讓我死啊!”
“有半個時辰,足夠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准備好了,見面就能走。不耽誤。”
程宗揚感覺蔡敬仲就是那天馬,在自己腦門上毫無規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腳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憑自己的智商,永遠都不知道他下一腳會踩在哪兒。
他跟傻瓜一樣問道:“去哪兒?”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詔書一發下來,你就能走了。我這邊呢,錢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算過日子,現在走的話,趕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誤實驗室的事。”
程宗揚這回終於是真明白了,他二話不說,先吐出一口老血,“合著為了不耽誤你實驗室的事,你就給我判了個死刑?!”
蔡敬仲嚴肅地說道:“實驗室的事可耽誤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視。”
能不重視嗎?我都快凌遲加腰斬了!程宗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來讓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准備好了,你怎麼不問問我准備好了沒有?”
蔡敬仲一擺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媽,就你的實驗室重如泰山,我這邊的事全是浮雲對吧?
“翻倍!”程宗揚毅然道:“從這個月開始,只要我耽誤一個月,實驗室的資金我就給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臉想了想,“你有那麼多錢嗎?”
“有!我就是死,也給你掙出來!”
“一個月兩倍,兩個月四倍,三個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誤到明年五月的話,你投入的資金就相當於漢國一年的賦稅——你要付清這筆錢,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說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奪了天子的鳥位,到時候我把一年的賦稅全批給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覺得他這個想法不錯,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若能篡位顯然是一個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選擇。
“求你了!”程宗揚幾乎聲淚俱下。
自家主公都說到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詔書,勉為其難地說道:“那就再等等吧。”
…………………………
程宗揚好說歹說,總算把蔡爺穩住。從宮里出來,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滿死里逃生的慶幸感。匡大騙雖然不靠譜,但那根上上簽還真沒白抽,自己可不是死了一回嗎?要不是蔡爺高抬貴手,自己今天就徹底栽了,說不定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入宮不到一個時辰,程宗揚已經心力交悴。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相比之下,蔡爺那思緒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閃亮的會在哪兒,隨便來點靈感,就夠自己搭上半條命的。
他正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不經意間,一輛油壁香車從車旁駛過。
這會兒剛過酉時,路上車馬極多,那輛馬車毫不起眼,可它經過的刹那,程宗揚心卻猛地提了起來。那車上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如蘭似麝,程宗揚踏入坐照境之後,六識敏銳性大為提升,那香氣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聞到,而且極為熟悉,讓他一瞬間就想起一個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還見過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記得嗎?問題是她怎麼會在這里?
程宗揚心頭疑雲大起,成光與黑魔海的關系不清不楚,劉丹伏誅之後,江都王太子劉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競爭力的人選之一。有時候程宗揚也不得不佩服劍玉姬心思夠野,篡位這種事自己光是用嘴說的,人家是真敢干。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剛才差點讓自己腰斬的詔書,一天能賞自己一百道都不帶重樣的。
那是一輛單人馬車,形制十分低調,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諸侯王的太子妃,這麼低調是想干什麼?
“跟著前面那車。”
敖潤催車上前,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的馬車。
程宗揚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輛香車沒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內繞了一圈,然後直趨北門。
程宗揚的馬車停在路邊,看著那輛香車越駛越遠。跟著盧五哥混了這麼些日子,程宗揚早已今非昔比。車上的人雖然做得隱密,卻瞞不過他的耳目,方才那輛車在客棧前略一停頓,已經悄無聲息地換了人。
程宗揚盯著那處客棧,吩咐道:“回去看誰在,來幾個人。”
敖潤答應一聲,立刻催車返回。
程宗揚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准機會,跟在幾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大樣地進了客棧。
那絲香氣已經淡得微不可聞,他循著香氣上了樓,卻看到兩名黑衣人在走廊里守著。
程宗揚毫不停頓地上了三樓,接著穿窗而出,狸貓般攀在檐下,找到兩名黑衣人看守的房間位置。
室內坐著一名儒服老者,還有一名披著斗篷的女子。程宗揚眯起眼睛,那女子已經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談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見過,赫然是當日月旦評上那名主持。程宗揚還記得他是石室書院的副山長,嚴君平的副手,同樣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個發黃的皮卷,“沒想到會藏在東觀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費了一番手腳才找到。”
魏甘道:“岳賊最是狡詐,不光把寶物分為八處,用途和埋藏的地點還各自分開,其間各種掩人耳目,欲蓋彌彰,用盡了障眼法。好在這已經是第七處,再有一處便可功德圓滿。”
成光道:“岳賊越小心,越說明埋藏的東西要緊。此番若能尋到神教至寶,魏供奉居功至偉,升為長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寶,其他的,眼下還說不上。”
他拿出那塊從嚴君平手中騙來的玉牌,與那張皮卷相互對照,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就在此處了。”
幾人離開客棧,趕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門。半個時辰之後,馬車在北邙山腳一處桑林中停下。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黑衣人點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確定了位置。兩名黑衣人拿起鎬鋤,按照魏甘指點的方位挖掘起來。那兩人都是練家子,運鋤如飛,不多時就掘出一個丈許深的大坑。
眼看寶物即將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往坑里張望。忽然一名黑衣人鎬下發出一聲悶響,撞到一件硬物。兩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圍挖去。
一刻鍾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終於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體大半已經朽壞,兩名黑衣人費盡力氣,才保住它沒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眾人都露出興奮的目光。魏甘親自操起撬杆,將木箱撬開。木箱內是一隻稍小的鐵箱,箱鎖已經鏽蝕,沒費多少力氣便即打開。鐵箱內襯著一層油布,里面墊著隔水的皮料,再里面又是一層油布,然後是一層棉布……
眾人把包裹一層一層剝開,每剝開一層,神情就愈加振奮。直到剝下最後一層棉紙,一件晶瑩剔透的物體終於出現在眾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臉盤大小,色澤微綠,通體透明,猶如水晶般,在搖曳的火光下呈現出夢幻般的光彩。它形狀極為特殊,下方是一個橢圓形的大觥,後方是一個方形的箱狀物,兩者連為一體,由於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內部的構造精妙無比,巧奪天工。
這件器具的形制從來無人見過,更無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聞多識,一見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