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濃,程宗揚便爬了起來,先梳頭洗臉,然後穿上嶄新的官服。他理好衣襟,拉了拉又寬又長,幾乎垂到腳面的衣袖,對著銅鏡扶好進賢冠,左右看了一番,還是覺得有點別扭。
程宗揚擔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專門派人過來交待過覲見的禮儀,在宮中要留意各種的事項:少說多聽,少做多看。總之作為剛入選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宮里一批隨侍的親貴待在一起,先混個臉熟就行。
罌粟女將一支嶄新的毛筆簪在他冠側,然後跪在主人身後,將一柄錯金的書刀佩在他腰帶的彎鈎上。程宗揚拿起一冊用牛皮繩編好的竹簡掂了掂,對著鏡子道:“我這算是刀筆吏了吧。”
驚理嬌滴滴道:“恭喜老爺。”
程宗揚心下嘆了口氣,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為漢國如今的情形撲朔迷離,又趕上天子急於用錢,因緣際會之下,才花錢買了個官。萬一將來漢國的政局出現驚濤駭浪,好設法盡力自保。可罌奴和驚理明明是江湖人,卻對當官比自己還熱心。自己在宋國推行紙鈔,數日之間百萬金銖入手,她們也沒有說過什麼,如今自己在漢國只當了個六百石的小官,這些奴婢就顯得與有榮焉,連在床上都顯得比以往更謙卑幾分。也不知道真是對當官另眼相看,還是故意哄自己開心的。
“卓奴沒來?”
“也許是有事在忙,沒有消息呢。”
卓雲君自從那天沒等到自己,一連兩天都沒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得太晚,又趕上今天上朝,沒有顧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溫馴柔婉,程宗揚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今天從宮里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去找卓美人兒,順便見見合德。
程宗揚出門,敖潤已經在院中等候。漢國制度,六百石的官員可以配備公車以及四名隨從。程宗揚配的公車也是一輛單轅雙輪的馬車,筆直的車轅前端連著木軛,左右各有一匹馭馬,馬軛下系著拳頭大的銅鈴。車廂外側用來擋泥的扶手左面塗成朱紅——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兩側塗朱。車上張著黑色的布制頂蓋,車內鋪著茵席,看起來普普通通,並不起眼。
車上的馭手是鵬翼社的許賓,敖潤、劉詔、馮源作為隨從徒步跟隨,最後一個卻是毛延壽。
程宗揚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壽躬身道:“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揚登上馬車,許賓撥開車輪下的木軔,雙手一抖韁繩,馬匹緩緩起步。
天色尚黑,敖潤和劉詔各自提著燈籠,在前帶路。城中的宵禁還未解除,但看到是入朝的官員,士卒不敢怠慢,上來打開路障。
馬車在南宮西側的白虎門前停下,門前的謁者驗過符傳,然後笑道:“程大夫來得卻早。”他壓低聲音,“徐常侍在宮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揚心領神會,從袖中摸出一枚金銖遞了過去。
感覺到金銖的份量,謁者先是吃了一驚,這程大夫出手太寬綽了!隨即一張臉笑得跟菊花一樣,燦爛無比。謁者跑前跑後,先指點了車馬停放的位置,讓人帶著程大夫的隨從去侍廬歇息,然後親自帶著程宗揚進入宮門,一邊熱情地解說道:“這白虎門是西門,主征伐,天子閱兵,朝廷軍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這邊請。”
穿過白虎門,一座巍峨的樓台出現在微亮的晨曦之中,與其他宮殿的華麗相比,沉靜中帶著一股崢嶸的氣勢。
程宗揚道:“這是什麼地方?”
謁者道:“此處便是雲台。”
“雲台二十八將的雲台?”
“正是。非有大功於世,不得留名雲台。雖然雲台二十八將天下知聞,但台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實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揚一邊走,一邊仰頭看著雄偉的雲台,感嘆道:“果然不凡。”
謁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紀輕輕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業,他日名列雲台也不在話下。”
“說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揚笑著又拋出一枚金銖。
謁者連忙雙手接過,態度愈發殷勤。
“大夫,這邊請。”
謁者領著他繞過雲台,向北穿過一條磚石鋪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築。六朝建築多為磚木結構,以木為主,這一座卻是用岩石砌成,通體不見任何木料。一個年輕人匆匆從閣中出來,見到程宗揚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雙手長揖一禮。
謁者板起臉,“怎麼回事?這會兒怎麼還在宮里?”
那年輕人道:“在下抄寫書簡,不意誤了時辰。”
“誤了時辰?”謁者嗤笑道:“是為了省幾個油錢吧?”
年輕人揖手低頭,默然不語。
謁者揮了揮衣袖,“快滾!”
年輕人揖了一禮,匆忙離開。
謁者朝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窮酸!連油燈錢都掏不起!就知道占宮里的便宜!”
程宗揚隨口道:“這人是干什麼的?”
謁者陪起笑臉,“大夫頭一次入宮,所以不知道。前面的蘭台是宮里用來藏書的館閣,時常有些書冊需要抄寫。方才那窮酸窮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門路,在宮里找了個抄書的差事。他想多掙些錢,又舍不得在家里點燈,連夜間都待在蘭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趕他出去了。”
“太史令?”聽到這個官職,程宗揚都震驚了,“他哥是司馬遷?”
太史令收入怎麼樣,自己沒打聽過。但司馬遷家里肯定不寬裕。太史公替李陵說話激怒武帝,下獄論死,免死有兩條路,一是交錢五十萬,二是宮刑——太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萬錢,怎麼也不至於選擇後者了。
“不是。”
程宗揚松了口氣,如果真是司馬遷,這五十萬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謁者接著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什麼?你說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揚瞪大眼睛,“他是班超?”
謁者諛笑道:“大夫見聞果然廣博。沒錯,就是那窮酸。”
程宗揚險些都想轉身把他追回來。班超班定遠啊,帶領三十六人橫行西域,一人平定五十余國,鎮守數十年——這樣的人才,還是在最落魄的時候被自己遇見,這簡直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
不急不急,程宗揚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見過天子再去找他。
“蘭台都是窮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窮酸仗著自己是文人,還瞧不起咱們宦官和刀筆吏,”謁者一邊說,一邊對著那年輕人背影啐道:“活該窮死!”
好吧,自己現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宮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筆吏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說,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夠資格上史書,運氣好的話,多半會被班固放入酷吏列傳,和寧成、董宣作伴。運氣差點兒,就該進佞幸傳,與一幫該死的太監,沒有好下場的幸進小人作伴了。
過了蘭台,面前是一大片廣場,以黑色的玄武岩鋪成,規模足以容納萬人。廣場之後矗立著一座樓閣,隱約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謁者道:“那邊是阿閣,天子閱兵的地方。朝中拜將出征,主將都要先過武庫,祭蚩尤,然後率兵在阿閣拜見天子。”
這處閱兵場已經多年沒有使用過,然而凜冽的殺氣卻仿佛滲入每一塊岩石之中,遠遠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揚一邊走一邊張望,廣場另一邊是一片宮闕,與蘭台遙遙相對,宮門上繪著飛舞的鳳凰,鮮艷的鳳羽五彩湛然,華麗無比。程宗揚正要邁步過去,卻被謁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長秋宮。”
程宗揚在考慮買什麼官的時候,曾經注意過官職列表中的“大長秋”一職,覺得這官職聽起來夠拉風。後來才知道長秋宮是皇後的寢宮,大長秋其實就是皇後宮中的大內總管——雖然和漢國大多數宮廷官職一樣,擔任者不一定必須是太監,但大長秋無疑是離太監距離最近的職位之一,考慮到前賢趙鹿侯的經歷,程宗揚趕緊打消了主意。
長秋宮和西宮在阿閣以北,占據了整個南宮的西北角。謁者繞過阿閣,折而東行,一邊解釋道:“娘娘原本應該遷往北宮,但太後喜歡清靜,娘娘就留在南宮了。”
程宗揚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說道:“天子以孝治國,自當如此。”
這個話題顯然不宜多說,謁者只陪笑兩聲,然後領著程宗揚穿過一道宮門,徑直來到東面一處宮殿前,“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請進。”
殿前的廣場上不時傳來少年的喧嘩嘻笑,夾雜著弓弦震動的聲音。那些是宮中的常侍武騎:期門。以期於門下,隨時待命而得名。由善於騎射的貴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親隨。
宮殿的台階是赤紅的丹墀,墀上立著幾名執戟的守衛,雖然有謁者領路,為首的中郎將仍然仔細驗過程宗揚的符傳,一邊示意他解下佩劍。
程宗揚掃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經放了數十把形制各異的兵刃。漢國官員無論文武都習慣隨身佩帶刀劍,只有拜見天子時才會取下。他解下佩劍,交給殿前執戟的守衛,然後把符傳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條絲帕,邁步進入殿內。
見識過漢宮的布局之後,程宗揚對漢國宮闕的宏偉和龐大有了另一番認知。比如南宮,不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帶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築。雲台可以視為紀念堂,蘭台是國立圖書館,還有阿閣這樣的閱兵場。
因此能夠出入宮廷,在宮中任職的不僅有太監,還有大量的普通官員,甚至像班超這樣的抄書吏也能私留宮中。而漢宮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諸殿作為天子寢宮,以及後妃所住的長秋宮、西宮,才是傳統意義上的內宮,外臣無詔不得進入。雖然略顯混亂,但與後世相比,漢國的風格無疑更加質朴,
玉堂前殿是進入寢宮的門戶,天還未亮,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將……等等有著加官職銜的內朝官員們,都已經陸續來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寢中,官員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聲交談。他們有的頭戴高冠,神態肅然,舉止行禮一絲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著弁冠,身材健碩,孔武有力,流露出糾糾武夫的氣概,是內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揚一樣,頭戴進賢冠,腰佩書刀,是以刀筆知名的官吏。人數最多的,則是勛貴子弟,這些人雖然年輕,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漢國官員無論官職高低,官服多為黑色,只憑頭冠和印綬區分。殿內官員所佩印綬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銀印青綬,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綬也頗有幾位,被人尊稱為金紫重臣。像程宗揚一樣千石以下的銅印黑綬,著實寥寥無幾。畢竟與這些真正執掌漢國權力的內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揚入殿時,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爾有人目光掃來,也不以為意地移開。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著殿門,程宗揚剛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過來挽住程宗揚的手,親熱地說道:“程大夫來得卻早。”
他衣冠整齊,頭戴一頂惠文冠,冠上正中佩著蟬形的金璫,右側垂著一條烏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璫冠飾。程宗揚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雖然被尊稱為大貂璫,但好像還沒有穿戴過如此正宗的貂璫冠飾。
徐璜已經等候多時,寒喧幾句便領著程宗揚來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揚發現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顯多了許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詫異,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著什麼。
程宗揚暗自納悶,等徐璜停住腳步才明白過來。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數不多,加上徐璜也不過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帶著同樣的貂蟬冠,同樣的金璫右貂,同樣是頜下光溜溜沒有一根胡須——這是閹黨啊。
殿內不同官員的圈子雖然不是涇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經學出身的文士;作為職業官僚,稟承法家理念的書吏;弓馬嫻熟,累世從軍的將門子弟;出身顯赫,地位超然的勛貴少年——還有就是太監。
從殿內諸人的態度來看,此時的中常侍顯然還沒有後世只手遮天,翻雲覆雨的能力,程宗揚原本只是打算當一個旁觀者,沒想到徐璜會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監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閹黨的標簽,有沒有好處很難說,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揚開口,徐璜已經領著他到了為首那人面前,笑著說道:“這位是蔡常侍。”
程宗揚收斂心神,拱手行禮道:“蔡常侍。”
蔡常侍憑幾而坐,拿著一頁信箋低頭細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聞言只隨意點了點頭。程宗揚低頭時瞥了一眼,並不是想偷看信箋上的內容,畢竟相隔甚遠,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麼東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讓他大吃一驚——那位蔡常侍專注看著的信箋雪白一片,上面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感覺像見鬼了一樣,這死太監盯著一張白紙看這麼認真,莫非是練什麼玄功?還是與徐璜不合,故意擺架子,給自己下馬威?
徐璜卻見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擾沉浸白紙間的蔡常侍,徑自領著程宗揚去見第二位,“這位是單常侍。”
程宗揚依禮拱手,“見過單常侍。”
那位單常侍身材魁偉,一手憑幾,手掌筋骨畢露,猶如武夫,此時正閉目養神,聞言也只點了點頭,眼睛都沒睜開。
程宗揚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宮也見過漢國的太監,那些內侍對著呂冀狂拍馬屁,一點都不含蓄,怎麼南宮這兩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會是買虧了吧?早知道就該出點血,買個兩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後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開口,那人便長身而起,笑道:“昨日便聽徐常侍說過,今日一見,程大夫果然是年輕有為。”
徐璜笑眯眯道:“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揚拱手道:“在下初入宮禁,失禮之處還請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說,好說。”
雙方寒喧幾句,那位唐常侍脾氣倒是隨和得很,寥寥數語便令人如沐春風,頓生好感。唐衡似乎對程宗揚大為滿意,頻頻點頭,徐璜便道:“那幾位呢?”
唐衡扭頭示意了一下。
殿內一角,幾位官員正站立閒談。徐璜領著程宗揚過去,躬身道:“老奴見過幾位御史。”
幾人停止交談,態度客氣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著目光落在程宗揚腰間的書刀上,不由停頓了一下。
“這位程大夫乃舞都寧太守所薦。”徐璜面帶笑容地說道:“說來也是各位的後輩。”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最後有人道:“既然是寧成所薦……”
另一人面無表情地說道:“一殿為臣,同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對他頗為畏懼,一張臉幾乎笑出花來,趕緊陪笑道:“趙御史說得不錯,就是這個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揚心下雪亮,自己能從西邸買到官爵,甚至得到這位太監首領的青睞,還真不是錢的事,而是因為寧成的那封薦書。面前這些人以御史為主,八成和寧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帶著自己過來拜會,隱瞞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萬錢買官的事實,而說成是寧成所薦,無非是在這些向執掌朝廷律法的職業官僚們示好。
無論怎麼說,酷吏總比閹黨強些,能和這些精通律例的刀筆吏結交,程宗揚更是求之不得,當即上前施禮,說道:“在下追隨寧太守時日雖然不長,但久聞諸位大名。只是官卑職小,未曾拜會諸位,聆聽教誨,深以為憾。”
為首一名官員審視著程宗揚,良久淡淡道:“書刀雖小,寸鐵亦可殺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揚心頭微凜,恭敬地說道:“是。”
眾人初次見面,程宗揚又是由太監引見,諸人並未深談,只是見個面認識一下,便即告辭。徐璜卻大感滿意,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他辭別眾人,領著程宗揚出了大殿,在廊下一邊漫步,一邊低聲道:“寧太守在舞都大肆誅戮,雖是為天子分憂,但朝中頗有些人不滿。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寧太守回朝。”
程宗揚明白,徐璜這番話是送個人情給寧成,也是送給自己。天子雖然已經秉政,但想真正執掌權力,單靠一幫太監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員還能倚仗名聲和師友,刀筆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穩固,他們就是最忠誠可靠的屬下。問題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穩?畢竟在他之上,還有一位掌權近二十年的太後。漢國以孝治國,無論是名義還是實際上,太後以及其家族的權力都大得驚人。
徐璜低聲道:“單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後不妨多多親近。”
這話分明是說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揚索性問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聲音微不可聞,“蔡常侍原在北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那位蔡常侍是太後安排在天子身邊的眼线。可他為什麼要盯著一張白紙看呢?難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來,其實什麼都不管嗎?
程宗揚越想越覺得古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一行人從正前方的嘉德殿後絡繹而來。當先一人穿著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卻是銀璫,貂尾垂在左側,尤其頜下一叢長須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顯得卓爾不群。
徐璜在程宗揚手上一按,然後松開手,快步走下階陛,迎向前去,恭謹地長揖為禮,說道:“奴才見過呂常侍。”
呂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寢中。”
呂常侍皺起眉頭,“天子五日一朝,豈能高臥而誤政事?去催!”
徐璜雖然是金璫右貂,但在這位銀璫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卻如同奴仆,低頭應了一聲,急忙往天子的寢宮宣德殿趕去。
呂常侍目光掃來,程宗揚上前一步,揖手說道:“大行令程宗揚,見過呂常侍。”
“大行令?”呂常侍道:“你來這里做什麼?可是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詔隨侍天子左右。”
呂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點了下頭算是還禮,然後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幾位金璫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來行禮,那位呂常侍坦然受之,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陸續有幾名官員過來與呂常侍一一見禮。趁著殿中眾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著步子過來,柔聲道:“呂閎為人方正,性情嚴謹,是太後指定的天子輔臣。”
程宗揚微笑道:“呂家如此多棟梁之臣,天子和太後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當然。”
殿後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天子啟駕!”
殿內眾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呂閎為首,按照品秩魚貫而出,來到玉堂前殿之後,玉堂殿西側的丹墀前,恭迎御駕。
程宗揚悄悄抬起視线,只見玉堂殿之後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著一匹金光閃閃的銅馬,高及三丈,幾乎與宮殿的飛檐平齊。銅馬之前,一行車駕緩緩啟行。
比起自己見過的貴族車馬,天子車駕更加富麗堂皇,雖然只是在宮中出行,隨行的侍衛便不下千人。隊中旗旌如雲,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裝在一輛大車上,旗上繪著日月升龍的圖案,下方十二條火紅的長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於不用出宮,因此沒有動用出巡的大駕,但隊伍中的車輿仍有數十輛,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車,可以安坐的安車,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為青、赤、黃、白、黑五種,對應五行五色,稱為五時車,連拉車的馭馬也對應車駕的顏色,絲毫不亂。
車駕中所有的車輪盡數塗為朱紅,車輿上繪制著金龍,座上是用獸皮切成細絲,然後編織成的席子,車廂周圍懸著十二只金黃色的絲綢編織成的圓球。手扶的車軾上繪著猛虎,馬軛雕著龍首,衡木上雕著鸞雀,車蓋用翠綠的鳥羽編成,上面鑲嵌著金制的花飾,每一個細節都如同藝術品般精美。
隊伍中每一面旗幟都有著嚴格的標准,除天子御旗以外,還有象征諸侯的龍旗,對應東方蒼龍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鳥旗,對應南方朱雀七宿的鶉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軍旅的熊虎之旗,對應西方白虎七宿的參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還有象征縣鄙的龜旗,對應北方玄武七宿的營室,旗幟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華麗的兩輛車駕,一為金根,一為玉路,都是天子御駕,前者以金為飾,後者以玉為飾,兩車各駕六馬,馬匹通體雪白,只有馬尾被染成紅色。更讓程宗揚驚奇的是,連馬匹都戴著金制的高冠,冠上插著長長的鳥尾。據說車駕每一處細節都有其喻義,方形的車廂象征大地,圓形的車蓋象征上天,左右車輪象征日月,車蓋的二十八根蓋弓對應二十八宿。車上所繪的雲氣星辰,更是精細絕倫。
御駕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幟仿佛帶著無上的威嚴,將眾人籠罩在陰影之下。程宗揚學著旁邊眾人的動作,長揖為禮,深深低下頭去。
忽然旁邊響起一串急切的腳步聲,一個男子道:“你不是說來不及了嗎?那車慢吞吞的,坐到什麼時候?”
程宗揚偷眼看去,只見一個年輕男子快步行來,他冠下戴著幘巾,唇角留的胡須漆黑如墨,身上穿著一身黑色的玄衣,寬大的衣袖垂到腳邊,里面卻是緊身的箭袖,步伐矯健而又敏捷。
徐璜側著身,一路小跑跟在旁邊,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車也耽誤不了多久。雖然不遠,可這麼走過去,有失天子禮儀,萬一被官員看到……”
“他們還能彈劾朕嗎?”
徐璜苦著臉道:“誰敢彈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責罰。”
年輕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給你作主……”
話音未落,那位年輕的天子忽然停住腳步,身子向後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後趕緊直起腰,若無其事地打了哈哈,“呂常侍,今天是你當值啊。”
呂閎一絲不苟地行完禮,然後抬起身,兩眼望著天子的腳尖,沉聲道:“今日朝會,陛下當乘鹵簿法駕面見群臣。徒步出宮,乃近侍失職。中常侍徐璜難辭其咎,請天子下詔責罰。”
天子笑道:“算了吧,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關他的事。”
“君有過則諫……”呂閎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停頓了一下,然後道:“不諫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臉上,雙眼盯著呂閎的貂蟬冠,額角青筋緩緩鼓起。
忽然旁邊一名身材頎長的男子側身上前,執戟道:“堯舜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豈聞天子徒步為過?”
呂閎看了那人一眼,見他只是殿外一名執戟,不由皺眉,開口道:“周公制禮,乃服天下。”
執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責備堯舜?”
眼看兩人要爭執起來,那名剛才告誡程宗揚“書刀寸鐵亦可殺人”的官員喝道:“仔細君前失儀!”
被御史中丞喝止,呂閎只好住口,伏身謝罪。
天子盯著他,片刻後恢復平靜,淡淡道:“呂常侍諫得好。賞!”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眾內朝官員匆忙跟上去,呂閎低著頭,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勉強撐起身體,步履沉重地跟在後面。
一眨眼工夫,旁邊的內侍都走得干干淨淨,那名執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揚彎腰扶起徐璜,低聲道:“呂常侍說什麼了,天子那麼生氣?”
“君有過則諫,只是半句。後面還有半句——”徐璜低聲道:“反復諫之而不聽,則易位。”
…………………………
“程頭兒,你怎麼出來了?”
“有活要干。”程宗揚抬起手,拿著一卷詔書在指間一轉,“去傳旨。”
程宗揚頭一次參加朝會,原准備進崇德殿好好開開眼界,結果脫了鞋子,跟鴨子一樣小跑著入殿,剛站穩還沒看清怎麼回事,朝會第一件事就干淨利落的辦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擬定諡號,確認了繼位的人選,派人前去通傳。
大行令干的就是與諸侯來往的禮儀差事,程宗揚躲都沒處躲,於是剛進殿就奉詔領旨被打發出來了。
來日方長,程宗揚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邊走邊道:“這地方怎麼樣?”
敖潤嘖嘖贊嘆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麼都大!瞧這水缸,”敖潤拍了拍旁邊半人多高的大缸,“怎麼燒出來的?”
馮源道:“不光這些。我聽說宮里有種荷花,叫夜舒荷,是從南荒移來的,開的花比車蓋都大,有一丈多高。”
劉詔道:“吹牛吧?哪兒有那麼大的花?”
程宗揚笑道:“恐怕是真的。”說著轉頭對毛延壽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壽謹慎地說道:“小的在宮中所見不遠,西南這一帶大致能畫下來。”
“改天咱們換個門進。”程宗揚道:“我不需要你畫得多好,但細節一定要准確。”
“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