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先去了鴻臚寺,將傳詔之事記檔,然後找了兩個懂行的屬下隨行,一同趕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諸侯覲見天子時的住處,如今定陶王駕崩,唯一的兒子在封地守孝,王邸內只有幾名封國的官吏。見到大行令親自前來傳詔,眾人不敢怠慢,依照禮數接待了朝廷的使節。
漢國開國至今,死的諸侯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喪的禮法規矩都是現成的。程宗揚作為朝廷使節宣讀詔書,先表達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後給已故的定陶王加封了諡號,最後宣布了王位的繼承人——定陶王就一個兒子,想爭都沒處爭去。
宣讀完之後,程宗揚將詔書收起,交給隨行的治禮郎。諸侯崩殂,新王繼位是朝廷大事,按例當由朝廷派官員前去吊喪,宣讀天子的旨意。如今諸侯王都在洛都設有王邸,專門等候天子的旨意,於是規矩也稍有變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宣詔,再派人啟程前往封國,兩名治禮郎負責保管詔書。當然,朝廷吊喪的正使可不是他們——別說他們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夠格,定陶王身為諸侯,起碼要二千石才能當正使。
至於吊喪的正使是誰,就不在程宗揚的考慮范圍之內了。把詔書交給兩名治禮郎,他這大行令的頭一樁差事就算是順順利利地完成了。
辦完差事,程宗揚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禮金萬錢。這並非規矩,而是程宗揚自作主張,他倒沒有別的心思,只是遇到這種事,結個善緣而已。
但程宗揚此舉讓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寵若驚,漢國有幾十位諸侯王,雖然漢國不禁止官員結交諸侯,但朝廷官員除非私交甚篤,極少會來吊祭一位不相識的諸侯。邸中已經派人打聽過,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職雖然不高,卻有著常侍郎的身份,算得上天子近臣,於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場喪事,卻因為雙方各懷心思,最後盡歡而散。等程宗揚回到宮中繳旨,朝會已經結束。好在朝會的內容從來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揚就得知,朝會中天子應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馬之請,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馬的職權,卻保留了大將軍。
接著天子給了呂冀一系列榮寵之極的加封:入朝不趨,謁贊不名,劍履上殿,食邑四縣。除此之外,賞賜的金錢、奴婢、彩帛、車馬、衣服、甲第……一律比照霍子孟當年,賞賜之重歷代少有。唯一沒有給的,就是大司馬一職。
“大司馬之位非襄邑侯莫屬。”徐璜面帶笑容地說道:“不過是早晚之事而已。”
程宗揚知道他是說給旁邊那位蔡常侍聽的,但蔡常侍盯著那封無字的信箋,神情沒有半點異樣。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箋,走到殿門處,望著外面的宮闕,然後開口喚來一名小黃門,“備車。”
小黃門恭恭敬敬前去准備車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眾人揖手行禮,淡淡道:“告辭。”
徐璜與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點頭,然後離開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單超長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門。
唐衡搖頭嘆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們的交談沒有回避程宗揚,顯然把這個走自己門路買到官位的年輕人當作自己人,程宗揚卻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自己雖然有心參與棋局,但只想在幕後執棋,可眼下卻似乎成了被別人操縱的棋子。
這種感覺很不好,程宗揚權衡片刻,決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體,忽然間“咦”的一聲,面露詫異,接著掀開席角,從席下抽出一條絲帕,故作好奇地看了半晌,問道:“這帕子是哪里來的?”
徐璜接過絲帕,看到下面繡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個宮女不小心忘在殿內。”
“原來如此。”程宗揚道:“這殿里也有宮女嗎?怎麼沒看到呢?”
“當然有。今日朝會,宮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邊說,一邊隨手把絲帕放在案上。
忽然旁邊一只手伸來拿起絲帕,卻是唐衡。他原本面帶微笑,神態從容,此時眼角卻狠狠跳了幾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異樣才意識到不妥,“這是……”
唐衡道:“傳尚衣!”
不多時,掌管宮中衣物的尚衣來到殿內。唐衡問道:“各郡前次進貢巾帕是在何時?”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貢一批巾帕。”
“有無鮫帕?”
“有。”尚衣回道:“鮫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貢,本次一共十六條。天子分賜後宮七條,庫中尚余九條。”
“這一條是哪里的?”
尚衣接過那條絲帕審視片刻,然後對著陽光仔細看了繡字所用的絲线,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貢的鮫帕,所用絲线當出自長秋宮。”
“為何是玉堂前殿字樣?”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揚在旁越聽越是驚心,長秋宮是皇後的寢宮,出自長秋宮的鮫帕卻落到一個游女手中……難道當日在上湯的,竟然有長秋宮的人?他覺得這事自己都不敢想了,呂冀真要有那麼大本事,干脆自己當皇帝得了,至於為一個大司馬爭來爭去嗎?
唐衡叫來小黃門,讓他們查清今日進入玉堂前殿的內朝官員,有誰曾在那處席位坐過。至於事情原委,則絕口不提。
徐璜與唐衡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對程宗揚道:“此事已經查明,巾帕是宮女無意間遺在席下。宮中之事,不宜對外宣揚。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揚一臉恍然地說道:“在下明白。”
眾人各懷心事,交談幾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鮫帕,入內隨侍天子。程宗揚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見。可一直等到午後,宮里也沒有傳來消息。
程宗揚耐著性子,打量這座玉堂前殿。和漢宮其他建築一樣,這座玉堂前殿也極其宏偉,成排的立柱通體塗朱,上面雕刻著金色的蟠龍。忽然他目光一閃,看到屏風後多了一個影子。
那屏風是用極細的絹紗織成,上面繡著一個手捧仙桃的仙女。隔著絹紗,能看到那個影子落在仙女腳邊,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個七八歲的童子。
童子搖搖晃晃走到屏風後,歪著頭看了一會兒,然後踮起腳尖,竭力伸長手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個子太矮,再怎麼用力也夠不到。
程宗揚本來心里有事,但看著屏風後面那童子天真爛漫的模樣,禁不住笑了一聲。
聽到笑聲,童子停下手,接著那個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風邊緣,小心伸頭往殿內張望。
天子至今尚無子嗣,這小家伙顯然不會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一個人在宮里亂跑,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程宗揚露出一副親切的笑容,緊接著,他的笑容僵在臉上,背後的汗毛幾乎豎了起來。
那童子從屏風邊緣露出來的面孔,赫然是一張皺巴巴的馬臉,扭曲的五官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他眉毛畫成兩個紅色的墨團,鼻子又圓又大,下巴奇寬,肥厚的嘴唇間露出兩顆八字形的門牙,頭發扎了一個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著五色的彩衣,手臂和雙腿短小無比,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怪物。
程宗揚驚出一身冷汗,一手閃電般伸入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把匕首留在家里。傳說深宮古殿易出精魅,沒想到今日讓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面前的長幾,暗道這妖怪要敢過來,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開口道:“你是誰?”
程宗揚喝道:“你是誰!”
“你為什麼在這里?”
程宗揚道:“你為什麼在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揚道:“有什麼好玩的?”
怪物應聲道:“有什麼好玩的?”
程宗揚一怔,才發現他在學自己說話,連口氣都模仿得維妙維肖。
“你是什麼怪物?”
“我是宮里的常侍郎!”
“我在對一個三尺高的怪物說話。”
“我在對一個七尺高的怪物說話。”
程宗揚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開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還是熟悉的面孔還是古怪的聲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屆漢宮侏儒大賽由小怪物集團特約播出我們面前的小侏儒即將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歡迎投票支持參與節目互動贏取小怪物集團提供的豐厚禮品!”
殿內安靜下來,面前的小怪物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揚已經認出這小怪物其實是一個先天發育不全的侏儒,作為宮中蓄養的俳優弄臣,供天子取樂。見他發怒,程宗揚只覺得好笑,笑吟吟道:“怎麼不學了?”
那侏儒拍著幾案,頭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會不會玩啊?”
“玩什麼?”
“我這麼矮,腸子也短,一口氣能說那麼多話嗎?”
程宗揚笑道:“等你學會再說吧。”
侏儒趕緊道:“等你學會再說吧。”
程宗揚索性閉嘴,侏儒還不罷休,氣鼓鼓地纏住他,一個勁道:“再來!再來!再來!”
那侏儒倒也不見得有什麼惡意,但像塊牛皮糖一樣吵鬧不已,讓程宗揚也不禁頭大。
糾纏間,殿外那名身材頎長的男子執戟進來,先驚奇地“咦”了一聲,然後對那侏儒道:“你怎麼還在這里?”
侏儒仰臉看著他,黑豆一樣的眼睛眨巴幾下,“怎麼了?”
“你還不知道吧?”執戟男子神情嚴肅地對那侏儒說道:“天子剛才說了,如今宮中用度吃緊,你們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農夫,讓你們當官又不會治民,從軍又不懂兵事,一點用處都沒有,與其白白浪費衣服糧食,不如把你們這些侏儒全都殺光!”
那侏儒見他說得認真,嚇得張大嘴巴,然後放聲大哭。
“蠢貨!”男子訓斥道:“你對我哭有什麼用?還不趕快去找天子請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宮里跑去,只不過他腿太短,跑著還沒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揚松了口氣,對這個替自己解圍的男子頗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居大行令一職,敢問先生貴姓?”
男子抱著戟靠在柱子上,懶洋洋道:“復姓東方,東方曼倩。”
程宗揚眼睛亮了起來。先遇到班超,又遇到這位名垂後世的執戟郎,剛入宮半日,就給了自己兩個驚喜,看來漢宮被埋沒的人才還真不少。
“原來是東方先生,久聞大名!”
東方曼倩不以為然地說道:“不過是殿外執戟的無名小卒,何來大名?我看你方才應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滿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忘於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詼諧多智,聲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久仰什麼?”
程宗揚笑道:“世間英雄輩出,以先生之能,堪稱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東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說話間,一名小黃門奔進來,對東方曼倩尖聲道:“又是你這個狂人!方才是你嚇唬的孟舍人?”
東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見於我?”
小黃門沒好氣地說道:“做夢去吧!外面送來新釀的貢酒,天子正在嘗新。若不是我攔著,讓姓孟的侏儒闖進去,打擾了天子的興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了,你們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會再召見你們了。”
程宗揚取了佩劍,東方曼倩將所執的朱柄銀戟交還殿外的虎賁中郎將,兩人並肩離開玉堂前殿。
不知何時,天際已經濃雲四合,望著陰霾下的重重殿宇,東方曼倩長吁了一口氣,然後道:“程兄是剛剛入侍吧?”
程宗揚道:“今天是頭一天。本來還等著天子召見,擔心君前失儀。結果只在殿前遠遠看了一眼。”
“不錯了,初次進宮便能見到天子。”東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薦,被天子特詔入宮,原本以為能攀龍附鳳,快意此生,誰知入宮多時,只在殿前執戟而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見天子的背影。”
程宗揚笑道:“晨間反駁呂常侍那位是你吧?在眾臣面前引經據典,侃侃而言,東方兄膽子真不小。以一個執戟郎的身份當眾駁斥呂常侍,替天子解圍,不是一般的有膽有識。”
東方曼倩嘆息道:“晨間之事卻是我錯了。”
“哦?”
東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無非是投天子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該遣人前來詢問我的姓名出身。於今不聞不問,可知天子對呂常侍那番話深忌在心,連帶的連我不願理會。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個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圖面見天子?”
程宗揚怔了半晌,東方曼倩敢在眾臣面前駁斥呂閎,換作別的君主,至少也要私下略作撫慰,誰知天子竟然會對他不加理睬,實在出乎自己的意料。這位天子對待強項令董宣的寬厚,頗似有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賣官鬻爵,又有幾分行大事者不擇手段的梟雄之色。可因為呂閎觸了他的逆鱗,連替他解圍的東方曼倩都不願理睬,卻顯露出外寬內嫉的本色來。
遇到這種君主,東方曼倩可是夠倒霉的。程宗揚本來想安慰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麼說來,東方兄剛才是故意嚇唬那個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讓程兄見笑了。”東方曼倩自嘲地說道:“我東方曼倩滿腹才學,難近天顏,那些倡優之輩,卻能時時面見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月俸祿粟一囊,錢二百四十,我東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祿也是粟一囊,錢二百四。這點俸祿侏儒能撐死,我得餓死。”
兩人出阿閣,過蘭台,一路往白虎門行去,東方曼倩邊走邊談,旁若無人地說道:“我已經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見,我就這麼說。天子若覺得我可用,就給我個像樣的職事,免得我空度時日,蹉跎歲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費洛都的粟米。”
程宗揚道:“東方兄要辭官?”
東方曼倩狡黠而又無奈地笑了一下,“當著天子的面自然要這麼說。”
程宗揚道:“不當著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說實話。”東方曼倩道:“假若我這番言辭仍無法打動天子,我就——做一個弄臣。”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兩人同時放聲大笑。兩人此時正在蘭台之前,作為宮中最具規模的藏書閣,來往蘭台的都是飽學的鴻儒,見東方曼倩笑得肆無忌憚,不禁頻頻皺眉,抖著胡子遠遠斥道:“又是這個狂人!”
東方曼倩對那些文士視若無睹,一番狂笑,幾乎笑出淚來,他扶著程宗揚的肩膀,喘著氣道:“你說,我若是做弄臣,豈不比那些侏儒強上百倍!”
“東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揚道:“這些儒生將來在蘭台抄書,還要抄寫東方兄的傳記。”
東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聲雖然狂放,眼中的淚花卻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揚索性道:“咱們喝酒去!我請客!”
東方曼倩毫不推讓,“走!”
兩人乘車直奔小胡姬伊墨雲的酒肆,要了酒食,連敖潤、劉詔等人都湊到一起,同席而飲。
交談間,程宗揚越來越發現東方曼倩是個妙人,言語詼諧,卻不失正道,能言善辯,又不堅持己見。對朝中公卿多有譏刺,卻跟敖潤、馮源等人很談得來,頗有些出入朝堂,游戲市井的灑脫。
席間談到俸祿,漢國的俸祿是錢糧各半,一半為粟米,一半折為錢銖。但所折的錢銖是按照固定價格,如今一石糧食價格是五枚銀銖,官方折價只有二百四十銅銖。東方曼倩月俸不過兩石,只有敖潤的四分之一,幾乎是最低一級。
這點俸祿在洛都只能勉強養家糊口,好在東方曼倩是宮中當值,不時會有賞賜——東方曼倩聲稱自己要當弄臣,並非僅僅只是激憤自嘲之言。漢宮俸祿普遍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來自各種賞賜。作為天子近臣,賞賜尤其豐厚。
程宗揚當場替東方曼倩算了筆賬,發現他的俸祿加上賞賜也不是十分菲薄,至少比班超強得多,可東方曼倩那點俸祿卻遠遠不夠花,問其緣由,東方曼倩問道:“你我年紀相近,多半已經成親了吧?”
程宗揚笑道:“最多兩月便要成親,到時請東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續弦?”
“初婚。”
東方曼倩有些意外,漢國男子十五六歲成親是常事,程宗揚這麼晚才初婚,著實少見,不過他本是灑脫之人,也沒有多問,徑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兩月之後成親罷了。”
“咦?東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揚笑道:“你不會是要結第三次婚吧?”
東方曼倩道:“不瞞程兄,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揚差點兒把酒噴出來,“你前面八個老婆都死了?”
東方曼倩大笑道:“豈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盡,便出妻再娶,家中財物無論多寡,盡付於前妻,因此常患俸祿不足用。”
程宗揚奇道:“你這是什麼作派?”
東方曼倩抬手指著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這洛都多少美女?滿園名花,我東方曼倩豈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納妾嘛。”
“納妾最是惡事,”東方曼倩一手覆著酒樽,醉醺醺道:“我來問你,你有幾個雞巴?”
“廢話!你難道有兩個?”
“這不就是了。”東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擷新花,何必將前花鎖於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見也?”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嘆道:“你這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東方曼倩拍案道:“說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還是我敬你吧。像東方兄這麼瀟灑的人物,我還是頭一次見。”程宗揚舉樽道:“干了!”
兩人舉樽一碰,然後一飲而盡。
東方曼倩也是善飲之輩,兩人喝到半醉,在席間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只覺相見恨晚。
要論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東方曼倩這樣灑脫,程宗揚自問是萬萬不能。無論小紫、如瑤還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個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不夠,怎麼能說棄就棄?占有欲是人類尤其是男人最基礎的本能,東方曼倩連連這點占有欲都沒有,真不知道該說他是全無情感的非人存在,還是游戲風塵,太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揚正喝得眼花耳熱,旁邊一個聲音嬌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揚回過頭,只見一個俏麗的小婢雙手叉腰站在身後。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自己,此時面帶慍怒,眼底卻有幾絲怯意。
東方曼倩笑道:“好標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經非處子。”
紅玉俏臉一紅,轉身就走,又停住腳步,“你要不想死,就趕快過去!”
“等等!”
程宗揚摸出一支木簡,在上面寫了一行字,中間寫錯了兩個字,又拿書刀刮掉,重新填好,一邊打著酒嗝道:“我今晚不過去了。她要想見我,就到這個地址來……”
程宗揚不由分說,把木簡塞到紅玉手中。紅玉只想把木簡扔到他臉上,最後恨聲道:“你去死吧!”然後逃也似的跑開。
東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這是哪里來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東方曼倩執觴道:“世間名花雖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揚聽出他話中規勸之意,笑道:“多謝指點。東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寸。”
東方曼倩本是灑脫之人,聞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頭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氣風發地喝道:“誰來與我射覆!”
“我來!”
馮源拿出一只帶鈎用碗扣住,讓他來猜,東方曼倩張口即中。馮源不信邪,舉觥飲了一杯,然後接著來。東方曼倩連射連中,無一虛發。馮源一口氣連輸七局,輸得臉都綠了,干脆換成酒甕,照樣擋不住東方曼倩的連勝,讓馮大法直後悔沒有把遠在臨安的林清浦請來。
敖潤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東方曼倩劃拳,劉詔攔住他,“敖哥,劃拳那麼粗俗的勾當就別拿出來獻了,你玩投壺啊。”
敖潤一臉茫然,“啥?”
劉詔恨鐵不成鋼地說道:“虧你還是射箭的——投壺都不知道?”
“哦!哦!”敖潤想了起來,“那就投壺!老東,你敢不敢?”
東方曼倩笑罵道:“什麼老東?我很老嗎?那就投壺,一投一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