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亂從南宮蔓延到北宮,眼下已經擴散到了整個洛都。一片動蕩不安之中,北寺獄卻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陰暗的牢房內,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間的臭味和呻吟聲彷佛被寒冷凍結,一片死寂。
唯一的熱源來自於夾道之旁的隔間,土坑中的炭火已經熄滅,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幾名內侍擠在榻上,似乎已經睡熟,沒有發出半點聲息。木架上吊著一名囚徒,他身上印滿烙痕,這會兒垂著頭,肮髒的頭發沾著發干的血塊,分不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兩側的囚牢內,那些被人遺忘的囚犯或坐或臥,僵硬的肢體猶如死屍。
牢獄最深處,有一個狹小的天井。呂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張草席上,她一手支著粉腮,帶著一絲倦意,望著從天井中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華麗的宮裝拖在沾滿血汙的泥地上,卻絲毫不以為意。
“我還以為太後會去永巷,沒想到會來北寺獄視察。”程宗揚揶揄道:“真有閒心啊。”
呂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們就會放心了嗎?”
“放心,怎麼不放心?”程宗揚道:“只要太後無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我都放心。”
呂雉輕嘆了一聲,“自從先帝駕崩,哀家垂簾聽政,把他的兩名寵妃投入永巷之後,我就起過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勢,寧肯死在北寺獄中,也絕不在永巷苟活一日。”
說著她坐直身體,揚手將一柄帶鞘的長劍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誰來取哀家性命?”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往呂雉身後瞟了一眼。這妖婦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樣,不會是有詐吧?
呂雉身後站著一名太監,他微微佝僂著身子,整個身體都被陰影籠罩,彷佛與黑暗融為一體。
自己左有盧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單常侍,後有趙長史,外面還有朱老頭那個老東西押陣,這樣的陣容足夠在六朝橫著走,別說一個老太監,就是來一打也不怕。
寂靜中,一只骨節畢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劍柄。
呂雉露出一絲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劍?”
“奴才生為劉氏人,死為劉氏鬼。”單超沉聲道:“聖上遇害,奴才早該死了。待斬殺太後,為先帝報仇,奴才自當伏劍自盡。”
“好一個忠心的奴才!”呂雉大笑道:“來殺了我吧。好讓世人都知道,是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後。讓我那乖兒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弑母之名,真是一個忠心的好奴才!”
單超面沉如水,握著劍柄,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趙充國分開眾人,氣勢洶洶地擠到呂雉面前,一手指著她的鼻子,橫眉豎目地怒喝道:“你囂張個啥?”
呂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沒有記錯,你是車騎將軍府中長史趙充國。當日北原一戰,你率死士突圍,身被七創,尤自血戰不已。戰後長水校尉呂戟搶奪你的功勞,最後是哀家特旨擢拔你為長史,放在金車騎門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趙充國叫道:“若不是你們呂家人克扣軍餉,把大黃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著突圍嗎?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圍的五十人,活下來的只有六個!呂戟呢?照樣升官發財!我趙充國好歹也是皇圖天策府出來的,升個官還得拿命去換?我這麼有勇有謀的人才,當個長史還得承你的情?我憋屈不憋屈啊!”
“呂戟收你為親衛,你不干;升你為都伯,你也不干。為什麼?”
“我趙充國堂堂大漢軍士,不是給呂氏作狗的!”
呂雉厲聲道:“那你有什麼好委屈的!又想忠於漢室,又想當官,憑什麼好處都讓你占了!”
趙充國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兩聲,硬沒找出話來。
“充啥大頭蒜呢?”盧景譏笑道:“兩句話就被人堵回來,還天天吹自己口才了得,一張嘴能把活人說死,把死人說活——皇圖天策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趙充國使勁指了指呂雉的鼻尖,最後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呂雉望著盧景,“岳鵬舉欠我的人情什麼時候還?”
盧景道:“你說王真人的左武軍?這人情算不到岳帥頭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鵬舉的面子上,哀家憑什麼讓王哲獨領一軍?”
眼看盧景也要吃癟,秦檜挺身上前,揮臂高呼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大伙別跟她廢話,我先捅她一劍,大伙再一塊上!”
呂雉喝道:“叫你主子來!”
程宗揚摸著鼻子走到呂雉面前,嘆道:“商量一下,你自殺得了,咱們都別麻煩了,成不成?”
呂雉一雙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著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沒想到,哀家居然會死在你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頭兒,有人說你是小人哦。”
“愛說什麼說什麼吧。跟死人計較什麼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誰也不能說程頭兒小。”
“……人家不是這個意思吧?”
“找個理由嘛。”小紫說著去握劍柄。
“放著我來!”程宗揚不想讓死丫頭平白沾血,趕緊攔住她,把劍柄搶到手中。
趙充國干咳一聲,“差不多得了。咱們可說好是請太後移宮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揚瞟了他一眼,“你要攔我?”
趙充國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地說道:“我攔不住啊。那啥,老五,給我一拳狠的。”
盧景翻了個白眼。
趙充國抬頭給了自己腦門一拳,然後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沒看見啊。你們趕緊著,這地上涼……”
程宗揚握住劍柄,一把拔出,然後就怔住了。
鞘內只有半尺長一截斷劍,斷口上刺著一張道門符籙,只是上面沒有繪制符紋,空白的符紙上用朱砂寫了一個“呂”字,字跡宛如滴血一樣,紅得刺目。
“王哲獨領左武一軍,十八年間,征戰萬里。外起邊釁,內傷國體,哀家一忍再忍,卻忍到讓人把劍送到枕側——左武軍以為我呂雉是好欺負的嗎?”
程宗揚一臉古怪,“有人用斷劍威脅你?”
“何必裝傻?”呂雉揚起玉頸,“來,殺了我吧。”
程宗揚執劍看了許久,心緒像潮水般起伏不定。雖是斷劍,亦可殺人。自己一劍揮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軍覆沒的元凶就是呂氏,殺了她,也算為師帥報仇了。況且呂雉拿柄斷劍,扎張符籙就硬說師帥威脅她,自己憑什麼要相信?說不定這符就是呂雉自己弄的,故意來攪混水的。
可是……這麼了結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嗎?是誰送來的斷劍?師帥?還是另有其人?
“你贏了。”
程宗揚把斷劍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會殺你。”
不但自己不會殺她,有人要殺她的話,自己還得拚命攔著——這感覺實在太他媽的了!簡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曬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還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過……雖然不能殺你,也不能就這麼放過你。”
程宗揚收起長劍,然後抬手朝呂雉抓去。
呂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她身後一直沒有動作的老太監低低咳了一聲,然後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緩慢,但程宗揚還沒來得及反應,耳邊便“咯”的一聲脆響,整個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樣,劇痛攻心。
“干!”程宗揚大罵一聲。
自己出手的時候,其實已經在防著呂雉身後的老太監,可這老太監實在太陰損了,自己一把抓出,他應該上來一掌封住,兩邊硬碰硬對上一掌,好先試試彼此的斤兩再說。可這老太監不按套路來,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震斷了自己兩根掌骨。
程宗揚捧著手跳到一邊,額頭冒出一層冷汗。這老太監不僅陰險,而且下手凶殘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夠硬。以自己如今的修為,就算全無防備,想一掌拍斷自己兩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盧景和秦檜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監袍袖鼓起,兩只枯瘦的手掌從袖中探出,慢條斯理地往兩邊一抹,攔住兩人的攻勢。
秦檜的驚雷指指法瀟灑自若,如同紅塵中飄然行走的書生,帶著一股從容灑脫的書卷之氣。指掌相交的一刹那,他十指猶如鮮花怒放,霎時間幻化出重重指影,帶著一連串驚雷般的爆響,往老太監掌腕間的要穴點去。老太監不閃不避,直接一掌橫封,秦檜十指彷佛點在一塊又厚又韌無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點漣漪就被化解殆盡。
盧景指如鷹爪,錯掌相過之際,與老太監右手五指逐一拼過。小指相交,如擊敗革,發出“噗”的一聲悶響。接著是無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篤”的叩出一聲低響。然後中指相擊,如中堅石,“繃”的一聲震響。食指指風勁銳,如同金鐵相擊,傳來一聲刺耳的震響。最後拇指攻出,盧景長吸一口氣,指上筋節驀然爆起,重重點在老太監的掌心。
老太監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臉上也露出一絲訝色,他退後半步,化去盧景的指力,隨即右手一甩,將盧景拋開。
單超吐氣開聲,一掌往老太監胸口推去。老太監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一股大力涌來,單超胸前的傷口頓時迸裂,鮮血狂涌。
耳邊一聲嬌叱,“你敢打程頭兒!”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揮來,朝老太監的鼻梁打去。
老太監神色木然,右手雞爪一樣張開,扣住小紫的拳頭。接著他手指忽然扭曲,一道幽藍色的微光從他指縫間疾射而出,沒入土牆。
老太監掌力一吐,將小紫震開。小紫手上多了幾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機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膚,淌出鮮血。
程宗揚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揚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後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老雜毛,你敢打紫丫頭?!”
在外面把風的朱老頭不知何時躥了進來。
一看到他,呂雉雙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無窮恨意。
朱老頭瘋狗一樣猛撲上去,一腳把老太監踹翻,然後騎在他身上,一手脫下腳上快沒邊的破鞋,劈頭蓋臉一通猛抽。
呂雉臉色變得鐵青,眼看著漢宮碩果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頭潑皮毆斗一樣,被人騎在身上,打得滿頭是包。
“讓你打!”
老太監甚是硬氣,被鞋底抽得臉都腫了,還在硬撐,“詢哥兒!你啥時候回來的?咋不打個招呼呢?你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別打臉!哎……別打!咱別打臉行嗎?”
“不打臉!”
老太監抱頭叫道:“瞧你這臭脾氣!啥事不能好好說呢?動啥手啊?不是當兄弟的說你!就你這脾氣,遲早有你吃虧的時候!”
“吃虧!”
老太監頂著雨點般的鞋底爬到牆角,大吼道:“劉詢!你丫再打!我就還手了哇!”
“還手!”
老太監厲聲道:“算我沒說!”
“沒說!”
老太監放聲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頭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輕的!瞅你那熊樣,你再哭!”
老太監吸了吸鼻子,爬起來道:“你這鞋幾年沒洗了?臭大發了都。”
呂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監沒答理她,哈著腰過來,一臉賠笑地說道:“幾位都不是外人哈?小的姓曹,草字季興。打小在宮里當差。有啥事打個招呼哈。哎喲,這閨女長得這個俊啊……來來來!這串珠子你拿著玩。”
老太監從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說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來來來,這塊玉佩拿著。”老太監從腰里摘下一塊玉佩。
“還痛。”
老太監渾身上下摸了一遍,這回連根毛都沒摸出來,他左右看了一圈,隨手把呂雉頸中一串明珠摘下來,樂呵呵地遞給小紫,笑眯眯道:“這閨女我越看越喜歡。拿著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個。”
程宗揚一眼看過去——嗬!死丫頭還真敢要!直接指著呂雉腰間的印綬。
太後綬帶用的是赤綬四彩,與天子相同,這是隨便拿來玩的嗎?
曹季興道:“哎喲,閨女,你要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著死丫頭天真無邪的笑臉,老太監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豎起大拇指,狠狠挑了兩下,“這閨女會玩!”
“借過借過。”曹季興恭恭敬敬抬起呂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綬扯了下來。
呂雉身體微微發抖,她壓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麼不知你與陽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唄。”曹季興道:“當年為了詢哥兒那事,宮里可殺了不少人。我呢,算是運氣好,撿了條命,一直也沒受啥重用,就在宮里打個雜,閒來無事,練練功夫。倒是詢哥兒還記得我,每次來宮里,都要找我嘮會兒磕。這一眨巴眼呢,好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老人就剩我一個了。誰成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受了太後的信重。咂咂,世上這事,可咋說呢?”
太後綬帶長兩丈六尺,系的花結更是繁瑣無比。曹季興也不著急,一邊慢悠悠解著,一邊嘮嘮叨叨說道:“哎,詢哥兒,咱倆頭回見面,就是在這兒吧?”
“可不是嘛。”朱老頭環顧四周,口氣滄桑地嘆道:“想當年,這北寺獄要不是因為我,還建不起來呢。”
程宗揚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來啊,老頭兒。你當年在宮里還挺牛?”
“你聽他吹。”曹季興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這北寺獄可不就是為他建的嗎?”
怪不得好端端的宮里會建個監牢,原來當年就是為了關這個老東西。
朱老頭道:“坐牢咋了?不丟臉!”
“這世上就沒你覺得丟臉的事吧?”
“他當然不丟臉了。”曹季興道:“他坐牢我還得伺候他。頭回見面,他就揍了我一頓。”
“有這事兒?”朱老頭一臉糊塗,“從小到大我動過你一指頭?”
“咋沒有啊。宮里人悄悄送你的餅,我摸了一塊吃,你就揍我。”曹季興感慨道:“那時候宮里的風氣和現如今可不一樣,擱現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誰知道里頭有毒沒有?”
“時候不一樣啦。”
“後來我被打發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邊上。”曹季興咧開嘴,“咱們不打不相識,那段日子過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興長長嘆了口氣,然後打起精神,“前兒個吧,娘娘找到我,說要用上我這把老骨頭了。我呢,也沒當回事。真沒想到咱哥兒倆還有見面的日子……”
曹季興一邊說,一邊把赤綬和“太後之寶”的玉印扯了出來,一古腦捧給小紫,“閨女,拿著玩吧。”
雪雪渾身的絨毛猛地炸開,“嗷嗚”狂叫一聲。
一道烏光從綬帶下方穿過,無聲無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揚長刀揮出,差了少許未能擋住。曹季興反手一撈,那道烏光像游魚一樣穿過他的手掌,只一閃就射到小紫腰間。
“叮”的一聲,那道烏光射在玉佩上,卻是一根黑色的長羽。
小紫用玉佩擋住長羽,抬眼望向呂雉,星眸閃閃發亮,“你身上還有好玩的東西呢。”
呂雉雙手一按,烏雲般飛起。身在半空,大袖驀然張開,雨點般灑下數十道黑光。
秦檜十指連彈,將襲來的黑羽彈開。盧景左手破碗一舉,收走黑羽,右手竹杖挑出,刺向呂雉膝側。單超雙拳齊出,將射來的黑羽盡數砸飛。原本打定主意裝死的趙充國再混不下去,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接著腰背一弓,衣衫鼓起,黑色長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發出一連串沉悶的響聲。
“留下罷!”曹季興一爪揮出,往呂雉腳踝抓去。
程宗揚也沒閒著,他左手受傷,右手舞出一團刀花,格開黑羽,一邊盯著呂雉的身影。
在場的全是老手,呂雉飛得再高,終究要落下來。不用吩咐,眾人就盯住呂雉可能的落腳處,只等她勢盡而落,便群起攻之。
誰知呂雉飛到最高處,眼看著就要落下,只聽“呼喇”一聲,呂雉身影猛然一凝,就那麼懸在空中。
程宗揚張大嘴巴,看著呂雉背後伸出一對純黑的羽翼。
那對羽翼寬約丈許,形狀猶如鳳翼,雖然色如墨染,沒有傳說中鳳凰華麗的色彩,但修長而神秘,彷佛有種無言的高貴。
“干!她是羽族!”
程宗揚驚愕得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漢國太後,居然是個羽族!這簡直比呂雉是個人妖更令人難以置信。
“劉詢!”呂雉厲聲道:“你殺我父母時,可想過今日!”
朱老頭敲了敲腦袋,眯著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當年殺的那個羽族原來是你娘啊。我說她一個羽族女子,怎麼為了一個呂家男人那麼拚命呢。”
呂雉眼圈發紅,接著淚如雨下,“冤有頭,債有主!當日毒殺許平君的,又不是我們這一支!先父先母卻無緣無故死於你這老賊手中!”
朱老頭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變得深沉,“你覺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誰讓他們姓呂?”他沉聲道:“除了阿君,這世間哪有什麼無辜之人?”
“好!舉世滔滔,盡是有罪之人!”呂雉尖聲道:“我今日就先殺了你!”
周圍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彷佛蛇行雪上。
趙充國大吼一聲,從袖中揮出一條鐵鏈,黑蟒般往呂雉腰間纏去。
呂雉輕蔑地冷笑一聲,雙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從天井中飛出,居高臨下地望著眾人。
盧景、秦檜、單超同時掠起,飛身穿過狹小的天井,躍上屋檐。
程宗揚抱起小紫,緊跟著跳了上去。屋頂風雪猛然一緊,寒風拂面,猶如刀割。借著武庫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隊戴著面具的死士,數量不下二百。
呂雉已經收起羽翼,遙遙落在一株勁松上。松樹下,數十名胡巫聚成一圈,手中拿著骨制的法器。
讓程宗揚驚異的是,那些死士當中,一名壯漢長發披肩,手中拿著一杆丈許長槊,正是朱老頭手下的衛隊首領,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裝得跟真的一樣,一邊大聲下令,讓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一邊偷偷拿眼去瞟呂雉,也不知道他剛纔是否看到呂雉的雙翼。
“趙充國!秦會之!”呂雉寒聲道:“你二人若是投誠,哀家可以饒你們一條性命,留在宮中效力。”
趙充國小心翼翼地問道:“啥意思?”
呂雉冷冷道:“淨身入宮。”
趙充國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嗎?”
呂雉冷哼一聲。
盧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盧五爺即便淨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盧景抱怨道:“你這是看人下菜碟啊。憑啥他們能割,不讓我割呢?”
“因為你們都該死!”
這就沒得商量了。盧景吹了聲口哨,“老趙,比比?”
“成啊。”趙充國道:“你東我西,一個來回定勝負。”
盧景飛身躍下。趙充國把外衣一脫,露出腰間一長兩短三把快刀,然後虎躍而出。
那些死士分別結成陣型,以執盾披甲的壯漢為首,緩步向前,手持刀劍的短兵手和持矛執戟的長兵手緊隨其後。他們戴著金屬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鐫刻的猛獸圖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猶如一群猙獰而冰冷的野獸。
陣後散落著數十名銀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們所帶兵刃各異,身手也明顯比結陣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別是其中幾名金制面具的死士,顯露出的修為尤為深厚。
看來這纔是呂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呂雉准備用來對付劍玉姬的,結果讓自己給撞上了。
趙充國還在半途,盧景已經突入陣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從兩名執盾的死士中間插入,再出現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柄長刀。刀光飛舞,血花四濺,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駿之一的雲驂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陣而出。
趙充國招法凶悍,作為一名慣於沙場廝殺的猛將,他出手大開大闔,比盧景少了一分精准和細致,卻多了一股一往無前的逼人殺氣,長短刀交替揮舞,左右蕩決,所向披靡。
兩人一先一後撕開敵陣,隨即又返身殺回。在後方押陣的金面死士紛紛上前截殺,終於在距離獄牆十余步的位置截住兩人。
“完蛋!完蛋!”趙充國一邊砍殺,一邊扯著嗓子叫道:“這回要讓瞎子老五占便宜了!”
盧景叫道:“誰占便宜了?我這邊三條大蟲!”
“我這邊也是仨!兩個使劍的,一個使棍的。嘿,這個使棍兒的路數有點眼熟啊。像是浮屠門的。”
“啥浮屠門啊,你說的是禿驢吧?”盧景叫道:“我這邊有個玩刀的,看手藝,像是玩慣戒刀的。”
這兩人都是久經戰陣,眼力驚人之輩,對手雖然極力隱藏,仍被他們看出破綻。盧景說著,忽然竹杖一挑,將那名死士的面具挑開。
面具後是一張布滿傷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傷口,將眼瞼斜著切成兩半,血紅的眼瞼往外翻卷,無法閉合,讓人過目難忘。
盧景冷笑道:“我說是誰呢,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嗎?怎麼?你不在大孚靈鷲寺出家,改行給人當狗腿了?”
聽到大孚靈鷲寺,程宗揚心頭瞬間滾過一連串的名字:花和尚、淨念、沮渠二世、十方叢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繡著英文的袈裟,還有那位十方叢林的締造者,來歷詭異的不拾一世大師。
沒想到居然會在漢國的深宮之中,又見到他們的身影,而且還假冒成呂氏門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臉死士一言不發,他撕開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畫了一個血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張。
程宗揚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團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開,刹那間,視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