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金市位於城西,南接雍門,北臨上西門,面積超過二百畝。市內一條二十丈寬的大街縱貫南北,連接兩端的坊門,規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讓。大街兩旁分出三條橫街,將整個金市劃分為八個區域。里面店鋪林立,充斥著來自異域的奇珍異寶。
樂行的胡商白白胖胖,唇上留著兩撇漂亮的小胡子,笑容可掬。他飛快地用大拇指抹了抹胡須,一邊道:“胡琴?當然是我這里最好!客官請看,敝行胡琴有三弦的,兩弦的,還有馬頭的……”
對面的商人態度傲慢地說道:“不光要琴,樂工有嗎?”
“有!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全都是在小店買的琴,學的曲。客官問問周圍的人就知道,昨天好幾位公卿派人來召敝行的樂師過去演奏,敝行因此還歇業一天。敝行的胡樂姬更是名震洛都!可謂是歌如裂帛,舞如天魔……”
商人搖了搖手,“不要年輕的。太不安分。”
胡商豎起大拇指,“行家!”
那商人道:“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本店在舞都,習慣了洛都的繁華,只怕看不上我們那窮鄉僻壤。”
“舞都哪里是窮鄉僻壤?”胡商道:“我聽說舞都七里坊有個游春台,里面的歌舞堪稱絕妙!”
程宗揚道:“是游冶台。而且游冶台里面沒什麼歌舞,就是些奇裝異服。”
胡商有意試探,聞言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是我記錯了。聽客人的意思,是要上了年紀,剛到洛都的老樂工是嗎?”
“唔。”商人派頭十足地點了點頭。
胡商雙掌一合,“真是巧!前日剛有個老樂工來洛都,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吟游詩人,無論是偉大的單於,勇猛的可汗,還是星星一樣多的貴族,都爭著請他去自己的營帳。”
那胡商說得天花亂墜,但盧景深知這些胡商的伎倆,十句里面有一句真的就已經夠多了。他不以然地說道:“在哪里?我去見見他。”
“就在南邊的小客棧里。”胡商笑眯眯道:“不過話說在前面,他是敝店花重金聘來的樂師,轉聘的話,薪資敝店要抽六成。”
“先見過再說。”商人道:“若不合用,一文錢都沒有。”
胡商拍著胸膛道:“客官盡管放一萬個心!”
小客棧店如其名,整個客棧夾在兩幢樓之間,門面只有五六尺寬,伸開手臂都能摸到兩邊的牆壁,比起長興腳店也強不了多少。
兩人沿著吱呀作響的樓梯爬上樓,找到胡商說的位置,程宗揚抬手敲門,誰知房門一碰就開,里面連門閂都沒有。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塊破舊的氈毯上,抱著一架摔壞的胡琴,勉強地摸索著。
程宗揚一眼看去,心下就涼了半截。那老漢身材不高,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片蠟黃,顯得十分虛弱。更要命的是,他的一雙眼睛眯在一起,微露的眼縫中半點光采皆無,居然是個瞎子。
聽到聲音,老人扭過頭,等他一開口,程宗揚心里徹底涼了,那老人的口音竟然比獸蠻人的口音還古怪,根本分不出是什麼語言。一個瞎子,差不多還算個啞巴,根本無法溝通,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
盧景忽然開口說了幾句,語調與他有七八相似,勉強能聽出來和六朝的語言相近,不過他的問話和老人的回答,自己一個字都沒聽懂。
兩人一問一答,交談了一盞茶時間。最後盧景直起腰,從袖中拿出幾枚錢銖放在他的氈毯上。
離開小店,程宗揚道:“是他嗎?”
盧景搖了搖頭,“他的話我只能聽懂一兩成。大概是說他從一個叫魁朔的部族來,途中與同行的人失散了,剛到洛都沒幾天。”
“還有呢?”
“沒了。我問的他都聽不懂。”
“那怎麼辦?找個通譯?對了!”程宗揚反應過來,“那個胡商——他肯定能聽懂!”
“不能去找外人。”盧景道:“雖然不知道初九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但肯定關系重大,找胡商只怕橫生枝節。”
已經出了二十條人命,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程宗揚也不願意看到再有無辜的人被卷進來。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視,語不能辨,難道线索到此又要中斷?
“等老四回來。”盧景道:“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闖蕩過兩年,也許能聽懂他的話。”
程宗揚一顆心落回肚子里,斯明信一旦回來,兩駿齊出,整個洛都也沒有多少人能擋住他們。
“還有一個疤面少年,可惜除了臉上有疤以外,其他线索一點都沒有。”程宗揚嘆道:“好像又走進死胡同了。”
“還有一條线索我們沒有找。”盧景道:“管理上湯的捕盜椽。”
…………………………
“長興腳店失火的事?”
田球心里一緊。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一家腳店失火,燒死了店主一家。秋冬之季天干物燥,失火之事常有,而且火災並沒有波及其他房舍,財物損失也不多,因此早在數日前就已經結案。
但田球清楚,那樁失火案與文牘上的根本是兩碼事。死於火災的一共五人,均被人用利刃斷喉,然後縱火焚屍,店主一家闔門被滅,沒有一個活口。
田球還記得自己當時把調查的情況寫在簡牘上,遞交給縣尉,縣尉對此十分重視,當即命他細查此案,追拿凶手。但僅僅一個時辰之後,縣尉又把他召去,當面遞給他幾支重新填寫過的簡牘,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
簡牘上的墨痕很新,內容與自己的調查很相似,但去掉了所有凶殺的痕跡,改為一樁普通的失火案。
田球當了多年差吏,一言不發地刻上名字,將隨身攜帶的銅印醮上硃砂,蓋在名字上方,然後恭恭敬敬地遞給縣尉。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十分明智,因為就在昨夜,洛都令呂放暴病身亡,接替他的人選,正是如今的縣尉。
田球定了定神,不經意地瞟了眼來客。那人雖然身著布衣,但頭發上的壓痕尚在,很明顯是武將常戴的弁冠。他虎口厚硬的粗繭,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現。更重要的是他隨身佩戴的長刀,雖然刀柄用布裹住,但柄尾突起的痕跡分明是一柄環首刀——漢國軍方的制式武器。還有他的眼神和身形……只有軍人才會如此剛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
“長興腳店失火的事嘛……”田球拉長聲音道:“已經結案了。”
那名軍人不動聲色,“確定是失火?”
“當然。”田球一口咬定,“簡牘上就是這麼寫的。”
“是否有目擊者?”
“火災發生在半夜,又隔著林子,等有人看到,房子都已經燒穿。”
“當時住在店里的客人呢?”
“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間。據鎮上人說,腳店十日就已經關門歇業,店中並沒有客人。火場也沒有其他屍首。”
“在此之前呢?”
“最晚是初九,有人去過店里,是附近一個獵戶,叫張余。我查問過,他只是去店里賣獵物,與火災沒什麼關系。”
軍人站起身,收起案上的羽林天軍腰牌,轉身離開。
田球松了口氣,暗暗祈禱這案子趕緊過去。至於當天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
“打獵的後生……”
一名須鬢斑白的老者在路邊遙遙招手。
張余走過去,拍了拍肩上的獵叉,“老丈,要兔子嗎?剛打的幾只!那只白兔是我下套子逮的,拿回去就是不吃,也能當個玩物。”
老者看了一會兒,滿意地說道:“這幾只我都要了,價錢多少?”
張余一高興,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一共五只兔子,有大有小,老丈也知道,到了市上,大的要三四十,小的也要二三十個銅銖,老丈要的話,給一百二十個銅銖就好。”
老者絮絮叨叨說了幾句,砍了五個銅銖的價,然後帶著張余到家里取錢。張余順利賣掉獵物,心情正好,一路和老者閒談。
路過火場時,老者嘆道:“長興腳店也燒了。店里的孫老頭比我還小兩歲,沒想到走到我前頭了。”
張余也嘆道:“可不是嘛。失火前兩天,我還去店里賣兔子呢。”
“咦?那兩天不是歇業了嗎?”
“沒有。我去那天店還開著。”
“那是初十……初九……”老者仰臉數著日子,“是初九吧?”
“是初九。”
“想起來了。”老者嘆了口氣,“那天我也去過店里。孫老頭忙前忙後的,我還記得店里住了一個大漢,說是拳師?”
“對!那拳師姓杜,說是要成親,滿臉喜氣。看見我帶的兔子,還過來問價錢,他少了一只眼睛,我記得可清了。”
老者道:“一個拳師也住通鋪,那麼些人怎麼擠得下啊……”
張余道:“鎮上的客棧都住滿了,不住腳店還能住哪兒?別說拳師了,我看到有個書生也在通鋪擠著。”
“老嘍老嘍,記不清了。那書生是不是個疤臉的?”
“疤臉的少年住在上房,還帶了個老仆。”
老者感嘆道:“一老一小的,出門在外不容易啊。”
“老丈是善心人。”張余說著搖了搖頭,“有些人啊,喪盡天良。”
老者道:“小哥何出此言?”
“那天我一進腳店,就看見賽盧了。”
“賽盧是哪個?”
張余道:“不瞞老丈說,賽盧跟我是一個村子的。那小子從小不干正事,整天跟那些游民鬼混,還當了扒手。那天在通鋪擠著,一雙眼睛瞄來瞄去,多半是看中了誰的錢財。”
老者嗟嘆道:“出門在外,遇見扒手可要當心。那天在通鋪的,還有……”
張余想了一會兒,“還有個文士。”
老者恍然道:“對,上了年紀那個。”
張余笑道:“老丈又記錯了。那人三四十歲的年紀,隨身帶的紙筆。”
…………………………
張余拿了錢,高高興興走遠。
程宗揚道:“嚴君平十幾年前就是書院的山長,現在起碼也有五十多歲。聽來那個文士並不是他。”
“天上掉餡餅的事還是不想了。”盧景道:“加上老仆、文士和賽盧,現在我們知道那天腳店里都有誰了——兩間上房,一間住的陳鳳和延玉,一間是疤面少年和老仆。通鋪八個人,分別是郁奉文、杜懷、三名腳夫、胡琴老人、不知名的文士,還有那個賽盧。”
“找賽盧!”程宗揚發了狠,“連名姓都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你們是什麼人?”外面有人喝問道。
程宗揚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別人院子里,趕緊賠笑道:“我們是過路的,走得累了,在這里避避日頭。”
那漢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放下水桶,舀了瓢水,遞給須發斑白的盧景,粗聲道:“喝吧!”
盧景黏著胡子,喝水只怕露餡,推給程宗揚道:“侄兒,你先喝。”
程宗揚推讓不得,只好喝了幾口。
那漢子不樂意了,斥道:“不知禮數的小子!長者未飲,你一個侄輩哪里能先飲?”
程宗揚肚里苦笑,漢國百姓大有古風,行事磊落,恩怨分明,而且很是古道熱腸,看到兩個陌生人在自家院子里待著,不滿之余,還是取水給老者喝。只不過自己挨的這通教訓未免太冤了。
“大哥教訓的是,只是長者賜,不敢辭。況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紀,喝不得涼水。”
“等著!”那漢子推開廚房的柴門,去灶下燒水。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趕緊落荒而逃。
…………………………
“查出來了。”鄭賓道:“那只鴿子飛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處苑林,屬於穎陽侯呂不疑的私產。”
“果然是他!”程宗揚撫掌道:“這位仁善好學,禮賢下士的侯爺,背地里可夠狠的!”
盧景道:“安世呢?”
“他和老敖、劉詔一起去了下湯,先把坐地虎引開,然後我才放的鴿子。”
“好。”盧景冷冰冰道:“讓我們等著瞧瞧,動手殺人的究竟是誰?”
從遇害者的情形分析,行凶者中並沒有太強的高手,因此他們先在下湯設好圈套,等著聞風而來的殺手主動往里面跳。以蔣安世、敖潤和劉詔的身手,尋常好手來十幾個也不在話下,何況對付一個地痞,穎陽侯未必會派多少人來。
樂津里的寓所已經被人盯上,眾人會面都放在鵬翼社。此時蔣安世等人出去給殺手下套,其他人也沒閒著,高智商帶了幾名打扮成隨從的禁軍士卒去打探門路,辦理首陽山開礦的正事;馮源去找合適的宅所,准備盤下來當作落腳點。富安則暗中去了宋國設在洛都的官邸拜訪,看能不能搭上關系;哈米蚩和青面獸相貌駭人,出門太過扎眼,此時留在社內,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萬一出了岔子被人盯上,也好廝殺。
程宗揚問道:“驚奴,你打聽的事呢?”
驚理被派出去查問穎陽侯的動向,打聽初九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此時已經回來,聞言答道:“奴婢已經打聽過。初九當日,穎陽侯一直在北邙山,並沒有去過上湯。”
程宗揚大為意外,脫口道:“怎麼可能?”
迄今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穎陽侯呂不疑。可驚理調查的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呂不疑既然在北邙山,那麼初九在上湯是誰?
“據說是太乙真宗一位教御來訪,洛都喜好黃老之術的公卿之家都去拜會問道。從初七到初九,穎陽侯的車駕都在北邙山,從未離開。”
“哪位教御?”
驚理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她裝作抹唇,用絲帕掩飾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字,“卓。”
程宗揚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干!”
驚理若無其事地說道:“一直到初十,穎陽侯才離開北邙山,前往北宮拜見太後,午後便又返回苑中。一個月來,穎陽侯的車駕從未到過上湯一帶。”驚理停頓了一下,然後道:“還要奴婢再查嗎?”
程宗揚吸了口氣,“不用了,我直接去問她。”
真是橫生波瀾,卓雲君遠赴龍池,一連數月都沒有消息,沒想到在這關口竟然來到洛都,而且還和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呂不疑扯上關系。想起卓美人兒,程宗揚心頭不由一片火熱,“她在什麼地方?”
“北邙山,上清觀。”
程宗揚當即對盧景道:“五哥,我出去一趟。”
“太乙真宗的教御?姓卓的?”
初九當天穎陽侯呂不疑究竟在什麼地方,找到卓雲君一問便知,根本不用再費心去打探,但這話程宗揚不好直說,只含糊道:“我和她打過交道,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麼。”
盧景翻著白眼琢磨了一會兒,“太乙真宗的教御非是浪得虛名之輩。你一個人不大好對付。等老四回來,一起出手才穩妥。”
卓雲君身份特殊,除了死丫頭的幾個奴婢,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內情。有太乙真宗教御的名頭在,難怪盧景如此慎重,但如果他知道真相,白眼估計能翻到後腦勺去。
程宗揚干咳兩聲,凜然說道:“不必勞煩兩位哥哥!太乙真宗的教御,別人怕,我卻不怕!幾句話的事,我自己去就行!”
驚理知道內幕,聽主人說得大氣凜然,只扭頭掩住唇角。
盧景並非囉嗦之人,程宗揚既然說得有把握,也不多加勸阻,點頭道:“我去找賽盧。”
…………………………
馬車轆轆駛過長街,透過車簾,能看到右側氣勢恢弘的宮城。那些雄偉的望樓和闕樓遠在伊闕都能看到,此時從旁邊馳過,巨大的飛檐斗角仿佛從頭頂凌壓下來,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罌粟女像貓咪一樣,柔順地伏在主人膝上,嬌軀羅衣半褪,露出一側雪白的香肩。漢國公卿的車駕因是官用,多為單轅雙輪的輕便馬車,四面敞露,只在車頂加上傘蓋,以示無私。私人馬車種類則琳琅滿目,最常見的是雙轅四輪的油壁車,還有一些以帷幔、薄紗為壁的軟質車廂。而晉國常見的玻璃車窗,在漢國幾乎絕跡。倒不是漢國道路比晉國差,而是漢國車馬速度要快得多。晉國那些塗脂敷粉,出入都要婢女攙扶的貴族,連乘牛車都嫌太快,漢國卻是馬如龍人如虎,一路絕塵,如果用玻璃作車窗,一路不知道要換幾塊。
程宗揚乘坐的是一輛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油壁車,外觀毫無特色,保證扔到路上就認不出來,車內卻是茵席、錦墊、竹枕一應俱全。他以一個舒服的姿勢斜倚在枕上,一手伸進侍奴衣間,揉捏著罌奴豐膩的乳肉,一邊看著她臉上漸漸浮現的紅暈。
在禁制紋身的影響下,只要自己需要,罌奴就是一個隨時都會發情的蕩婦。雖然在理論上,任何一個侍奴都必須隨時滿足自己的欲望,但像罌奴這樣,僅僅嗅到自己的氣味,淫欲就不受控制的泛濫,整具肉體聽任擺布的淫態,只有處於瞑寂術中的凝奴可以相比,而且她還是清醒的。
車內忽然一亮,馬車終於馳出的宮闕的陰影。程宗揚抬起眼,遠處一條建在半空的復道,像彩虹一樣懸在兩宮之間。整條復道由橋拱、回廊和飛檐構成,鑲嵌著大塊的雲母和玉石,在陽光下金碧輝煌。復道下方是寬闊的街道和大片的苑林。
馳過天子居住的南宮,前方是規模更加宏偉的北宮。宮內林立的樓觀高聳入雲,頂部有些裝飾著奇異的飛鳥,有些裝飾著威武的神獸,在碧藍的天空下金光閃耀,充滿了神話中才有的氣息。
漢國最尊貴的皇太後就居住在這座宮殿中,她曾經是這個帝國的掌控者,也是整個呂氏家族力量的來源。
“呂雉……”程宗揚念著漢國皇太後的名諱,喃喃道:“這是一個很可怕的名字啊……”
…………………………
一片陰雲從天際涌來,陽光變得黯淡。秋風卷起枝梢飄零的落葉,從漢白玉砌成的雄偉闕樓間穿過,越過林立著虎賁甲士的城樓,飛入巍峨而森嚴的宮禁。
龐大的宮殿群落被烏雲的陰影籠罩,寂靜得仿佛沉睡。落葉打著轉落入後宮一道不見天日的暗巷,在朱紅色的宮牆間飛舞片刻,然後越過高牆,從一座繪制著白虎的高樓旁滑過,落在一條筆直的御道上。
一股長風襲來,落葉隨風而起,在秋風的裹挾下掠過重重宮禁,迎著一座龐大的宮殿飛去。那座宮殿座落在兩丈高的台陛上,華麗得如同夢幻。落葉沿著長長的台階疾飛而起,最後撞在一道竹簾上。
長近四十丈的大殿空曠無比,站在一端,幾乎看不到另外一端情形。殿內需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巨柱塗滿銀粉,上面用金箔貼出雲龍飛鳳的圖案。一名小黃門伏身跪在柱下,身形渺小得仿佛一只螻蟻。
“呯!”珠簾內,一只鑲著金线的黑色衣袖拂過,將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砸得粉碎。
一個森冷的聲音道:“再說一遍。”
“諾。”伏在地上的小黃門深深低下頭,“湖陽君入宮後,天子立刻召來董宣。責問他衝撞湖陽君車駕,殺死湖陽君馭手諸事。董宣當庭應承。天子大怒,命甲士取金錘擊殺董宣。董宣說……”
小黃門偷偷咽了口吐沫,“董宣說:‘陛下秉政,漢室中興,今日以一豪奴而殺良臣,何以治天下?臣一介鄙夫,不敢汙御前金錘,有傷天子聖德,願請自盡!’說完就縱身朝柱上撞去……”
簾後一個譏誚的聲音道:“沒死嗎?”
“……沒有。”
“董宣好硬的腦袋——接著說!”
“諾。天子見董宣血流滿面,怒容稍解,轉而命董宣向湖陽君叩頭賠罪,董宣不從。天子讓甲士按著董宣的腦袋往下磕,可董宣兩手據地,硬著脖子,周圍的甲士一起去按,也沒把他的脖子按下來。”
“那些廢物甲士,留他們何用!”簾後聲音冷笑道:“天子想必不舍得殺他了吧?”
“天子說,董宣殺賊雖然無罪,但衝撞湖陽君車駕有過,當罰錢十萬,以解湖陽君之怒。”
“十萬錢——可是五十枚金銖呢。天子好大的手筆。”
小黃門緊緊閉著嘴巴。
“接著說!”
小黃門打了個哆嗦,連忙道:“諾——天子打發了董宣,又安慰了湖陽君幾句,湖陽君無奈之下,只能謝恩告退。”
“後來呢?”
“等湖陽君一走,天子讓人從庫中取錢三十萬,下令賞賜給方才……方才那位強項令。”
簾後一片寂靜,小黃門屏住呼吸,額頭的冷汗一滴滴淌下來。
半晌,簾內冷冷道:“很好。你去吧。”
小黃門伏身貼地,像只螞蟻一樣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