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農歷新年從來只有熱鬧,而沒有喜慶的氣氛。
整個城市就像一個新開的大賣場,喧囂繁榮,路兩旁的商店,用紅紙和塑料大炮仗暗示著節日的放縱奢靡,店員和小老板們臉上傻傻地笑,飛速地鼓動唇舌,說服顧客相信今天是世間最後的日子。
人行道上擠滿了人,手里大包小包,臉上看不到喜色,只是增添了為節日而余的忙碌和疲憊,馬路上的汽車也多,心煩意亂地,東一頭西一頭亂撞,心急燎地從一個目的地奔向下一個目的地。
我和徐晶下了車,站在人行道上仰頭看著我父母所住的大樓。
鋼筋水泥建築立在暗灰的天底下,泛著冰冷的光,鉛色的陰雲一層層卷來,鋪滿了天空的每個角落,四下里刮著刺骨的西北風,掀起我們的衣角,寒氣直向骨頭縫里鑽。
徐晶穿著羽絨大衣的身子在我臂彎里發抖,我低頭在她耳畔問:“冷嗎?”
她點點頭:“冷,”她勉強笑了笑,拽緊我的胳膊,“有你在,我就不冷。”
“走吧,我們上樓去,”我緊緊摟住徐晶哆嗦的身子,“我和你今後五十年幸福就在今天晚上。”
客廳里燈光通明,枝型吊燈在天花板下放出柔和的黃光,熱烘烘的空氣里混著花雕陳釀的甜醉和花生油的煙氣。
我沒有告訴老爸老媽除夕晚上我會帶徐晶。
老媽吃驚地看著我和徐晶並肩站在門口,一時不知說什麼,直到我給她介紹徐晶,老媽才回過神,堆出一點笑讓我們進屋。
老爸在客廳遠處,面對門口坐,上身只穿一件羊毛背心,腦門油光錚亮,正在電話里高聲地應酬誰,猛然抬看見我和徐晶站在他面前,電話聽筒差點從他手里掉下去,他大張著嘴,迷惑望著我,又看看老媽。
“爸爸,這是徐晶,我的女朋友,我今天帶她來給你拜年。”我的心砰砰狂,努力控制自己的聲調,不要讓自己在老爸面前崩潰。
“噢噢,哦……”父親飛快地恢復了正常神態,掛上電話,“你的女朋友?好,叫什麼啊?”他臉上的笑容猙獰。
“黃叔叔,我叫徐晶,”徐晶走前半步,上身略略一躬,“黃叔叔新年。”
“啊哈!哈!哈!好好好,新年好,新年好!”
父親縱聲大笑起來,臉上仿盛開著一朵花,“來來來,坐下說話。”
父親友好地指著他近前的沙發,徐晶拘謹地坐下,側面對著老爸,我坐在她一旁,她的冰涼的手在我手心里握著,微出汗。
“啊……這個這個,小徐呀,”爸爸開始拉起官腔,“你和我們軍軍是醫院事啊?”
“不是,我……”徐晶轉頭看了一眼我蒼白的臉,“我和黃軍在一個朋友那認識的,我在安徽的上海分公司工作。”
“哦,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呀?”父親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喝水,目光炯炯地著我的臉,我坦然地迎著他的眼神。
“我上海美院畢業後,就在公司做對外宣傳和廣告的工作。”徐晶鎮靜得多,以出乎我意料的平靜口氣與我父親對話。
母親一直坐在我和徐晶的對面,靜靜地上下打量徐晶,眼光凌厲,一言不。
我家里,老爸一向是老虎的角色,老媽才是武松,要是沒有武松,老虎連自的內褲放哪兒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老爸繼續打著哈哈,掩飾著內心的惱怒,“小徐你今多大啦?”
“我二十四歲了。”徐晶臉紅了一下,我知道她少報了一歲。
“哦……,那還很年輕嘛,我們軍軍也就二十六,啊……”老爸沉吟起來,年輕人,啊,多相處一段時間就會有比較深刻的了解,是吧?”
徐晶使勁點頭,我知道我倆己經掉到坑里了。
“我們軍軍從小就不是個好干糧,整天惹事生非,讓我和他媽媽操的那心……,嗨!不說啦!”
老爸揮了揮手,“以後啊,你們要互相多了解了解,來方長嘛!啊?!”
父親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原來在路上編好的一連串說詞,都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嚨口。
“來日方長”個字,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但是在我和徐晶耳朵里卻聽出兩種意味。
徐晶面露喜色,緊緊捉住我的手,“嗯,黃叔叔、林阿姨,以後我會和黃軍好相處的。”
老爸和老媽盡管沒有料到我今天突然帶徐晶來,但是緩兵之計應該是早已商妥當的。
我父母又問了徐晶幾句關於她父母的情況,各人再找不到話題,訕訕地坐在發里。
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飯廳那邊牆上的掛鍾,在暗影里“滴答滴答”地著。
窗外,遠近一、二鞭炮發出寂寞的炸響,廚房里,水晶肘子在砂鍋里無聊敲打鍋蓋。
徐晶兩只手緊緊攥住我的胳膊,眼睛無助地望著我,她想擠點笑在臉上,卻不出來,我只能默默地望著她,訥訥地一言不發。
客廳里溫暖如春,氣氛祥、肅穆,多說一句都是多余的,我腦子里空空如也,話語都凍結在舌尖,就像個便秘的人坐在黃金打造的馬桶上。
老媽不愧是女人對付女人的高手,幾年前她的從容不迫挽救了她和老爸的婚。
母親坐到徐晶的身邊,關切地看著徐晶稚嫩的臉,把徐晶的手按在手心里摩:“哎喲,小徐呀,儂的手心怎麼這樣冷的啊?”
徐晶不安地回望我一眼,羞澀地笑著:“還好,我平常都是這樣的。”
“哦……,冷的話要多穿點衣服哦,年紀輕輕不要光顧穿衣裳好看,凍壞身才要緊咧……”
“我知道了,林阿姨。”徐晶低著頭小聲回答。
我有點疑惑,不知母親的舉動意味什麼,又有點安心,至少她們倆沒有直接拒。
年夜飯很豐盛,水陸並陳,櫸木的圓桌鋪得滿滿的。
父親仍舊獨自霸占半邊子,我和母親還有徐晶縮在他對面。
幾杯燙熱的花雕下肚,老爸興致高起來,始有說有笑地給徐晶講我小時候的調皮搗蛋,以及他至今仍奉為圭臬的“養不,父之過,教不打,母之錯。”
徐晶邊聽邊輕聲笑,吃得很少,她很謹慎,眼角不時掃視著我臉上不自在的情。
母親微笑著,不停給徐晶面前的碟子里夾菜,目光柔和地看著我們年輕的,也許勾起了她二、三十年前的回憶。
吃完最後一道八寶飯,坐在沙發上休息,父母對徐晶的關懷態度已經和對宋相去不遠了,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結果總算符合我和徐晶利益。
電視里趙本山和黃宏在聲嘶力竭地嚷著東北土話,我和父親在茶幾上下象,老爸的技術一如既往地臭,悔棋往往要倒退到五步以前,沙發的另一角,母摸著徐晶的圍巾觀賞她織的花樣,一家人在暖洋洋的吊燈光下,各有各的樂。
十一點了,事先我和徐晶講定,一到十點半左右就送她走。
我站起身:“爸,姆媽,我要送徐晶回去了,太晚的話,和她一起住的兩個女孩子會害怕我們門的。”
徐晶一臉無辜地點頭。
“回去?哦,”老媽眼里閃過一絲不快,她當然不願意萬家守歲之夜,自己兒子不能睡在自己的家里,“儂送小徐回去再回來嗎?”
“唔……不了,”我猶豫了一下,想到回去還要和徐晶商量進一步的行動,十一點多了,我再來來去去的話要過十二點了,明天我和徐晶再一起來。”
“好吧,明朝要來哦……”母親無可奈何地答應了,臉上淡淡地笑,她意識,過了今晚,兒子將不再屬於她一個人了。
“林阿姨,明天我和黃軍再來。”徐晶怯生生地說,她也察覺到這是關鍵時。
“走吧,明朝來……”母親聲調黯啞地說。
“走吧!明天早點來!小徐,啊!”老爸在沙發上挺著肚子,中氣十足,眼仍看著電視里的小丑鞏漢林。
坐車回家的路上,徐晶興奮得渾身發抖,身子緊緊貼住我,臉上盡是傻傻的。我受了她的感染,摟住她:“好啦!老婆,總算過關啦!”
“嗯!老公,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今天!總算過來了,過來了!”徐晶抱著我胳膊,忘形地搖晃。
在車上一搖晃,黃酒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進家門,我就倒在床上呼呼喘,嘴里一口口噴著酸氣。
徐晶給我擰了熱毛巾捂臉,扶我起來喝了熱水,我乎乎地坐在床沿上,享受著女人的細心體貼。
被窩里,洗去脂粉的徐晶用滾燙的身子焐熱我,柔軟的小手握住我遲鈍的陰。
她爬上來,下頜抵在我胸前,深情的眼神刺得我好痛,她弓起腰,扶著我的伙納入她的陰道。
“老公,老公,老公,我們就要做夫妻了,是嗎?”徐晶連聲問我,用手撫著我的臉,腰慢慢地前後擺動。
“老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妻子了。”我喘著粗氣,撩開她垂下的長發,住她的面龐說。
“不是,”她嘟起嘴,避開我噴出的濃重酒氣,臉上仍漾滿幸福的笑,“要家里承認我,我才能真正做你的老婆。”
“我爸爸媽媽今天對你蠻好吧。”我笑著把她飽滿的下唇含在嘴里,用牙輕地咬。
“嗯,”她笑得更甜了,停止腰部動作,“我沒想到你爸爸媽媽對我這樣客,不像你原來給我講的那樣嚴肅嘛……”
我不出聲地笑,想起剛才父母對徐晶的態度從涼到熱,仍然隱隱有些忐忑不。
窗外突然響成一片,遠遠近近“劈劈啪啪”,夾雜著高升炮竹間斷的轟鳴,……!新年伊始,春來了。
徐晶轉頭向窗外望了一陣,收回目光看著我迎向她的眼睛,她笑了,笑容里著鼓勵和默許,我猛地把她抱在胸前,翻身壓住她,用盡全力把陰莖插進她的處,“哦!好!來呀!”
徐晶驚叫一聲,抬高腹部迎合我……
……一九九七年除夕子正,兩具年輕的身體喘著粗氣,喊著對方的名字,在吱啞”作響的床上翻騰、撕殺……
片刻之後,激情退卻,我和徐晶依偎著大口喘息,汗濕淋漓的身體下面是一片溽濕黏滑的床單,被窩里冒出股股腥酸的氣味。
********************
整個新年黃金周,我和徐晶沒有外出去旅游,每天的時間都在我父母家中渡,我老爸老媽的態度始終是有節制的熱情,徐晶大大咧咧地不當回事兒,我看眼里,卻惴惴地放不下心。
春節七天長假很快過去,又到了按鍾點上班的日子。
正月十五,今天是元宵節,上班出門前,和徐晶約定晚上回來我買點魚蝦,人好好過一個年節尾巴。
媽媽昨天白天趁我和徐晶不在家的時候來過一趟,在箱里放了一飯盒的湯團,臨走前在冰箱門上貼了一張字條,告訴我元宵節不用新家去過,因為父親局里有什麼聯誼活動,父母都要去出席。
看了母親的留言,我笑了笑,公家請吃未必是假的,父親對這種公款吃喝原上是厭惡居多,但不能別人給臉不要臉;深層原因是老爸老媽不想讓徐晶和宋同時出現。
科室里大家還沒有從新春狂歡中清醒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茫茫然的樣,病歷之類的文書工作向來是小住院的責任,幾個上級主治湊在一起交頭接耳談著來年買輛家庭汽車的夢想。
——他們的收入比我和師兄好得多,各種外快分紅加在一起每月有過萬之譜,我連換輛變速山地車都要考慮再三,年假時,和徐晶逛街時看見商店里新來的普加奇十八速山地車,一千多,咬了幾次牙,一摟住自己身旁的女人,隱約感到肩上有了家庭的擔子,只得扭頭悻悻走開。
我悶著頭伏在桌上疾疾地塗寫,師兄王兵在他的桌子上忙著他那一堆。
這小子春節前十幾天結了婚,老婆是本院內科的醫生,有著上海女人少見的碩健壯,丈人是市衛生局一個處級干部。
從王兵宣布婚期那天開始,他在科里的行情一瀉千丈;從王兵確實結婚那天始,他的面色就一天青似一天。
上級醫生查房的時候昏昏沉沉,時常靠著牆壁瞌睡,在小辦公室里也是整天唉聲嘆氣,案頭的《黃家駟》積了一層灰,他也得去理,空閒下來就仰在沙發里,對著天花板長吁短嘆。
我忙乎了一個上午,把幾日慵懶沉淀下來的功課補齊了。我把病歷夾放回護辦公室,慢慢走回自己房間。
忽然,主任的辦公室房門“吱啞”一聲打開了,走出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她見到我怔了怔,我認出她是在千島湖出現過的姜敏的同事。
“哎,儂好。”我習慣地點點頭,算是打聲招呼。
她也認出是我,有點不自然地笑笑:“儂是黃軍哦……,好,儂好,長遠不羅……”她低下頭想走開。
我叫住她:“哎……請問,我還不曉得怎麼稱呼儂?”
“哦,”她停住腳步,“我姓劉。”
“哦哦,劉醫生,我想問儂……”我看了下四周,沒有人注意我,“姜敏怎不來啦?以前是伊來聯系我們科室的嘛?”
“啊?姜敏?哦?嗯……”她忽地驚慌起來,眨巴著眼睛迅速地瞥著周圍,姜敏伊和我調了分區,現在伊不負責這片地區了。”
“哦……,”我失望地看著劉,“伊不來了?”我朝她笑笑,“那麼沒啥事了,再會。”
我正要走開,她遲疑地叫了我一聲:“黃醫生,儂……”我看著她站在原地有走的意思,便回到她對面站定等她講下去。
“黃醫生,儂想尋姜敏啊?”
劉又低頭沉思片刻,終於抬起頭,好像下了很的決心,“黃醫生,儂和姜敏的事情我曉得的,”她看著我的眼睛,右手按在的肩上,“姜敏都告訴我了,伊現在心情很矛盾的……”她看了看擦身走過的士,欲言又止。
我看見師兄無精打采地開門走出來,便拉著劉血販子走進我辦公室,鎖死,把她按在沙發上,急急地問:“姜敏伊現在矛盾啥?伊為啥這樣對我?”
劉的眼圈紅了,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姜敏沒看錯人,黃醫生,我看得出,是好人,儂不是存心占伊便宜的男人……”她用手絹摀住嘴,嗚嗚地哭著,姜敏可憐啊……,年紀輕輕嫁了個那樣的王八蛋呀……”
我背脊上起了層冷汗,使勁抓住劉的手,“儂快點講呀,到底姜敏是怎麼回?”
她仍哀哀地哭著,擦了擦眼淚,“好!我告訴儂,黃醫生!姜敏身上有了,個月了,是儂的!她的老公,就是那個姓許的,他是同性戀!”
我的腦袋“嗡”地響了,房間里的家俱在我眼前旋轉起來。
一切的謎底都揭穿了!
姜敏在床上說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我們宿舍對許主席身上那種綽約風韻不滿,以及姜敏在野外小磚房里,投入我懷抱時臉上剛毅決然的神情,還有在店客房廁所我見到的衛生棉,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癱在沙發靠背上,耳朵里“轟轟……”,像有幾十支電鑽開足馬力衝擊我耳膜,劉的嘴唇在我眼前快速地上下掀動,我卻聽不見一個字。
我掙扎起來,抓緊她的手腕,問:“那麼姜敏為啥不離開姓許的?伊還年,剛剛二十九歲呀!”
劉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唉!姜敏要面子啊!儂也曉得伊在大學談過幾次戀的,伊最後自家挑的姓許的,儂……”
她說不下去了,摀住嘴不出聲地哭著,停了一會兒,才接下去,“儂叫伊哪向人家講?再講,姓許的倒是肯離婚,他恨不得姜敏早點跑開,講起來夫妻感破裂,責任不在他身上,自己好去公開戳屁眼,但姜敏家里人不肯吃啞巴虧,敏的阿弟,長得五大三粗的,三日兩頭去找姓許的晦氣,見面就打姓許的一,但是打過了,連伊阿弟都不肯姜敏離婚,儂講講看,這是啥個世道?”
“那麼姜敏為啥要作賤自己呢?伊如果肚子里沒有,不是更方便為以後打算?”
“唉!你們男人哪里懂得女人心思啊,姜敏就是吞不下這口氣,伊是想報復下姓許的,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但是伊到今朝也沒有忘記儂啊!姜敏偷偷跟我你們之間的事,一提到儂伊就哭,唉……”劉醫生拍著我手,臉上老淚縱橫。
“劉醫生,我想看看姜敏,我這里沒有伊的聯系方法,儂可以幫我這個忙?”
她躊躇了一下,望著我:“黃醫生,我不曉得伊想不想見儂,我現在回血站去看看,問問伊再講,好伐?”
“好的,好的,”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處方紙,寫了幾行字,“麻煩儂交給她,我今朝下班後在襄陽公園旁邊的天鵝閣等伊。”
劉默默地接過紙條,放進口袋里,一路嘆息著走了出去。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椅里,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千島湖十日的恩愛又回到眼,好像僅僅是昨天的事。
拖過了心神不寧的下午,我的耳朵一直留神桌上的電話,鈴聲一響,我就飛過去抄起聽筒,但是一次次的失望,姜敏始終沒有來過電話。
下班了,我脫下白大褂,顧不上和別人打聲招呼,逕直走出醫院。
來到街上起約好徐晶等我回去吃元宵,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給她公司,告訴她今天上醫院有事情留我,可能很晚回家,讓她一個人先吃飯。
徐晶在電話里很失,悶悶不樂地答應了我,關照我早點吃晚飯再做事情。
我放下話筒,不由得想到,這是我第二次對徐晶撒謊,為了另一個女人;上次是在初識不久,我不願她去孫東那里玩,那次是為了我和她兩個人。
二月底的上海街頭,依然春寒料峭,西北風不時撩起我額上的頭發,插在口里的兩手十指凍得發木。
人行道上,一對對剛下班的青年男女互相摟抱著,嘻哈哈地從我身旁走過,我站在路邊,望著來來去去的陌生人群,忽然覺得自己他們的距離很遠,彷佛我正站在雲端俯視雲雲蒼生,他們的世界與我很遙遠。
我緊了緊身上的大衣,邁步向約會地點走去。
天鵝閣是個小西餐館,地處鬧市,但門面小得可以,行人走過都不會想到這一家六、七十年歷史的俄式飯館。
在大學時期,聽說這家西餐館是我們學校小爾喬亞階層聚會必選之地,我慕名單獨來過幾次,很喜歡這里的炸子雞和鄉下湯,食物份量充足,價碼不高,適合我們這些胃口比錢包大的窮學生。
店堂里仍像以前那樣昏暗,有客人的桌上亮著小小的台燈,黃色燈罩散發出昧的味道,分散在四處角落,還是學生多,不時大聲笑鬧一番,天花板夾層的響里,黯啞的蔡琴唱著《讀你》: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讀你的感覺像春天,
喜悅的經典,美麗的句點,
哦……呵……
你的眉目之間,鎖著我的愛戀,
你的唇齒之間,流著我的誓言,
你的一舉一動,左右我的視线,
……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讀你……
我坐在靠里的火車座里,隨著蔡琴一起低唱,心底翻騰著姜敏的一幕幕往,桌上一杯黑咖啡里熱汽妖嬈升騰,在我眼前幻化成姜敏在表演時展現的曼妙姿,我手邊放著剛買的幾盒西洋參片,准備送給姜敏,——她身上懷著我的骨。
幽暗的半空中猛然浮現出姜敏的臉,嚇了我一跳。她穿著黑色的裘皮大衣,著配色的絲絨頭巾,只露出蒼白的面孔。
我慌忙站起來幫她脫下大衣和頭巾,侍應殷勤地折疊好衣物放在一旁。
姜敏那時胖了,下巴圓潤了些,胸前兩只乳房飽滿地向前突出,贅贅地下垂,小腹顯地膨起,鼓鼓的,那里面睡著我和她的孩子。
姜敏發現我出神地看著她鼓出的腹部,幸福地笑了,愛憐地用手按了按,快六個月了,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將來也會像你一樣是個大塊頭。”
我苦澀地笑,和她一起坐下,我呆呆地看著姜敏。
分別近半年了,她頭發剪,短發整齊地向後梳去,緊緊地抿在耳朵後面,眼神仍是那樣清澈,直勾勾地著我。
我心頭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訴,我想責怪她為什麼想用這個辦法報復姓許,那人根本不愛她,他愛的是男人,他對姜敏只會冷漠地聳聳肩;我想對姜敏,她正謀殺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歲月消耗於一場永遠沒有對手的戰爭里;我請求她,將來孩子出世的時候,讓孩子跟我的姓,可是最終我什麼也沒有說,是和她無言以對,默默地坐著。
我拉起她柔軟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還是那麼嬌嫩,手指仍然頎長秀氣,的眼淚忽然涌出來,滴在她攤開的手心里,姜敏用手使勁摀住嘴,眼睛紅紅,接過我遞給她的紙巾使勁擦著兩眼。
“黃軍,黃軍,嗚……”姜敏一面擦著不停涌出的淚水,一面啞著嗓子說:這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看錯了人……,嗚……”她哭得說不下去。
我坐到她旁邊,摟住她的肩膀,姜敏順勢撲在我懷里“嗚嗚”地哭,旁邊的人們都轉臉看著我們,我一面輕輕拍打姜敏的後背,一面笑著向他們揮了揮,眼淚卻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我和她抱成一團在座位里哭了一會兒,姜敏漸漸平靜下來,用我的手絹擦干淚,擤了擤鼻子,我也坐回她對面的卡座上。
我們點了炸子雞和羅宋湯,頭盤是火腿土豆色拉,姜敏的胃口很好,悶著頭口大口地吃著,狼吞虎咽,我招手讓侍應過來,又多點了一道牛腰肉燴面。
姜敏聽見我和服務員的話,笑著抬頭看我,等人走遠才“呵呵呵”地笑,壓了聲音說:“儂還記得我歡喜吃面?”
我笑著點點頭:“哈哈,在酒店里的時候,儂每天早上都叫我出去買面來,我記得的。”
姜敏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神情黯然地看著盤里的食物,用叉撥弄幾片雞,一言不發。我猜她又因為我的話傷感起來,趕緊把話題岔開。
“儂現在胃口蠻好的,我看得出,人也胖點了。”我看著她,用手指在下巴劃出一道弧线。
她笑了,很甜,用手撫著肚子:“儂曉得伐?這個孩子在里面多麼能吃啊!現在每頓飯量比老早多一倍,平常還吃零食,但不到吃飯時間肚子就餓了,呵!”
她望著我笑,“我吃進去的飯都給伊吃掉了,呵呵呵!我猜是個男的,像一樣吃得多……”
我忽然想起問她:“儂現在還住在姓許的家里?儂現在這個樣子他會照顧儂?”
姜敏輕蔑地哼了一聲:“哼!他照顧我?我現在馬路上被汽車軋死他都不會我一眼,我現在住到我姆媽家里,姓許的那里,我等到養好小孩才回去搬家,”她忽然扔下刀叉,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小孩要有戶口的,所以我要等到好了才離開他。”
我望著她:“儂為什麼一定要生個孩子呢?儂還年輕啊,有個孩子儂將來怎走下去呢?儂想過嗎?”
姜敏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仰天長出一口氣:“唉……,我還會再嫁人嗎?我年二十九歲了,黃軍,”她淒慘地笑,笑得我心痛,“我二十九歲了,戀愛談了,老公也嫁過了,婚紗也披過了,丈夫的婚外戀也經歷了,到頭來我的愛情給了一個男人,嘿嘿嘿嘿……”她笑得欲哭無淚,“黃軍,儂放心吧,孩子我己來養,我不會來找儂的,真的,相信我……”
我忍住淚,使勁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寧願儂肯來找我……”我的話在喉嚨里,說不下去了。
新的菜來了,打斷了我和她的交談,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和我孩子的媽媽享著寧靜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