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聲變得更加清晰,熱帶的雨季,他生命中的雨季,也許永遠不會過去。
但他在這里,依靠自己的雙腿站在這里,在他自由意志的驅策下走到這里。
他是淺見羽。
在這一刻,擁有他選擇命運的權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緊握門框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開。
然後他邁步,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他還是不能控制顫抖,但腳下依然不停,一直走到風間忍的身前,和這個曾經改變他生命的調教師,正面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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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兩步。三步。
那青年慢慢地向他走來,步履踉蹌,卻絕不停步。當那個略嫌纖瘦的身影最終站立在忍面前的時候,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雙手緊握住輪椅的扶手。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羽。他見過躺在調教台上醒來的羽,憤恨但無奈,他見過帶著分腿器在地上屈辱爬行的羽,也見過溫順地跪在他腳下的零,安靜地俯趴著等待他使用的零,是貨物,是囚徒,是他心愛的奴隸,但他從未見過,以站立姿態和他平等相對的青年。
那感覺……真是非常微妙。象自己手中的泥人,突然具有了生命,向他咧嘴眨眼,不免讓他有些錯愕。
那青年比他想象的高。好吧,他其實從未設想過那青年站立的樣子,沒想到幾乎和自己差不多高。但現在自己雙腿已廢,只能坐在輪椅上,竟需要仰視才能看到那青年的面容。
這角度讓他不舒服,雖然眼神慌張、明顯感覺不安的是對方。
世易時移,主客易位,而他仍然沉浸在過去的某種情緒中,一時不能回魂。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有些惱怒,握手成拳,輕輕抵住自己的下頷,輕咳一聲,道:“跪下。”
跪下。
他曾經無數次地發布個這一指令,簡短而堅決。哪怕他的聲音低沉到聽不見,只看口型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這一指令收到了效果,他看見那青年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隨即站穩,眼里有一閃即逝的憤怒,游移的目光,終於定定地投注在他身上。
窗外的雨仍在沙沙地下著,仿佛永無休止。雨天的潮氣和地底的霉味糅雜在一起,將四壁都漚出汙穢的慘白色。他們就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里面面相對,冷冷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一縷暗淡蒼白的光线投射在那青年的臉上,漆黑的眼眸異常冷靜沉著,明白無誤地昭示著主人的意志和決心。只有對他最了解的人,才能看出那瞳仁深處隱藏的恐懼和惶惑。
就算一年過去,他在忍面前還是同樣清晰而透明,盡管以往如水的順從迎合已經被鑽石般的倔強凌厲所取代。
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匯集了他所有的勇氣吧?盡管雙腿還是忍不住戰栗。
明明已經張皇得想奪路而逃了,卻偏偏硬要勉強自己站在這里,努力收拾起支離破碎的尊嚴,還要做出凶神惡煞的樣子,似乎後退一步就會萬劫不復。這也真是……難為了他。
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雙年輕而又滄桑的眼,那散發著禁欲氣息卻又無比誘惑的身體,並透過這些表象,看清了那堅強下的脆弱,那寧靜冷淡的外表下彷徨不安的靈魂。
那是他的羽,他的零……無論那人現在是什麼,變化成怎樣的形態,對他都是同樣的吸引。
矛盾是永恒的美。而他鍾愛它。
心頭忽然被一陣溫柔的感傷所牽動,忍只覺繼續這種無意義的對峙真是無聊又無趣:“你這個樣子……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他的唇角泛起了一絲笑意:“老鼠怕貓,這是謠傳。壯起鼠膽,把貓打翻。”
或許是他眼中的戲謔之意太過明顯,青年臉上現出怒容,語調卻很平淡,不帶一絲情感,也沒有任何起伏,只是簡單地陳述事實:“不管你怎麼想,怎麼自我安慰,風間忍,你已經完了。”
他原本說得有些生澀,漸漸變得流暢:“你很擅長文字游戲,也很擅長粉飾自我,再惡毒的事情被你一層層地塗抹上釉彩,都可以變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聽,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響。”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忍,身高上的優勢讓他姿態從容:“事實擺在眼前,我是有未來的,而你沒有。時間最終會證明一切。如果你還有一點點勇氣,就該承認這一點。”
他那寫滿憤怒卻強制抑制的面孔最具魅惑,咄咄逼人的黑眼睛仿佛能將空氣都燃燒起來。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了?本以為這一世都不可能再看見了。
只是,還是有點不同。忍頭腦中回憶起那個剛一受挫便詛咒自己得艾滋病的青年形象,現在他顯然沉穩了許多。就算連指尖都氣得發抖,聲音仍然是平穩得體的,是這幾年奴隸生涯讓他學會了忍耐和自制麼?最後那句話居然還有些反擊的意思。
心里莫名的便有些得意。羽說的那些話,不是不在意的,只是怎麼也不能落了下風,被一個奴隸恥笑了去。
手指在輪椅扶手上輕輕敲了敲,笑容依然是和煦淡定的,只眉目流轉間帶出幾分譏誚:“聽你這麼說,倒是挺贊同用暴力殘人肢體的了?不妨告訴你,若真以法律來論定,清孝的罪比我重得多。而他之所以變成罪犯,卻是因為你。”
他仰首一笑,搖搖頭道:“還真是沒想到,你居然為這個而得意……”
羽充耳不聞,剛才那一席話說出口,他已經慢慢平靜了下來。再大的恐懼一旦形之於語言,便得到了宣泄,就像在夏日的書房里,他獨自一人在日記上記下自己所有的掙扎與迷惘。
往昔之種種,譬如昨日死。眼前之人既非昔日大權在握的調教師,自己也不是鐵鏈加身的待宰羔羊,何苦自己嚇自己?
他再次向前邁了一步,凝目注視著那個陰影中的人影。殘著兩條腿,其實比自己還矮呢。
影像越來越具體,心頭便越來越篤定。夢中的妖魔一旦走進日光下,也會像煙一樣噗地消散吧。
顫抖不知不覺已經停止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輪椅上的人影,緩緩道:“你知道清孝為什麼留住了你的性命?他只不過是想讓我來處置你而已。他希望我能真正地面對你,徹底擺脫你留下的陰影。”
說到這里,他的唇邊第一次泛起了微笑:“所以現在我能站在這里,就已經是勝利。”
忍冷哼一聲,不屑地道:“又是真田清孝!有必要每說一句話都提到他麼?一個壞脾氣的單細胞動物而已,唯一的優勢就是有兩分蠻力。”
覺察到自己的心浮氣躁,他吁了一口氣,手指輕扶前額,平靜地道:“我不知道你說的勝利是指什麼,不過需要隨時提到真田清孝來壯膽,這勝利還真是虛幻。”
他抬頭,似笑非笑地道:“這就是你要的勝利嗎?從一個人身邊轉到另一個人身邊?何況,他了解你麼?他對你好麼?”
他的眼里流轉出奇異的神色,似懷念又似悲傷,只是微微上翹的唇角流露的明顯譏諷,讓人錯疑那轉瞬即逝的哀愁只是幻覺。
羽似乎沒有聽見,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笑容冰冷:“你是不是還想在我的身上找回你的奴隸阿零?不用浪費力氣了,他早已經死了。”
即使他的面部表情已控制得足夠好,羽還是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出了一絲波動,於是唇角的笑意更濃,也更冷:“想不到你對他居然還有一點點感情。是啊,真是可惜呢,他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你的人了。”
“而他已經死了。”
“站在你面前的是淺見羽。”
這句話說完,他再次向前邁了一步,和調教師相距不超過一公尺。這距離已經超過了人的正常心理警戒线,以致於調教師略微縮了一下頭,似乎想避開。
或者這也只是他的錯覺,調教師的姿態並沒有改變,而他也仍然停留在原地。兩個人都似乎被某種力量釘死在當場。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聚,凝固了片刻,然後彼此錯開,似乎心照不宣卻又全然虛空。
“你的頭發……”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嗯?”
“你的頭發白了很多……”
忍一驚,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照鏡子。鏡中的男人的確有幾根白發,但這算很多麼?他天天看著這張臉,還真沒怎麼覺察出來。
這時他看到了羽的笑容,殘酷而天真:“還有你的眼睛,就算這麼近,能看清楚多少東西?快徹底瞎了吧?”
“你的皮膚……那麼黯淡,眼睛周圍都是皺紋,你就從來都沒有發現麼?”
說到這里,羽略略一頓,刻意加重了語氣,一字字地道:“你老了!”
陰暗的光线里,他默然面對著鏡中的影像,自己的衰老無所遁形。
身後那青年在微笑,帶著他所不熟悉的孩子般的微笑和狠毒,他為這個而心驚,並且感覺悲哀。
雙手慢慢緊握成拳,他低喝一聲:“住口!”
羽情不自禁地一顫,不是因為言辭而是因為他那強抑憤怒的姿態,但隨即冷笑了,用一種滿不在乎的眼神挑釁地看著他:“看清楚沒有?你老了!”
忍靜靜地看著他,目光竟似有些憐憫,那似曾相識、溫柔而又悲哀的眼神是今生他最難承受的痛,忍不住怒道:“看什麼看?你以為我現在還怕你?你……”
喉嚨一陣堵,他放緩了語氣,慢慢地道:“你已經老了……”
這句話說完,他眼里忽現出一片蒼涼,像小孩子看見漫天煙花消散,世界再度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那極盡曼妙、美輪美奐的光影華彩,原來只是夢幻泡影,頃刻間便會消逝。
“你已經老了……”他慢慢地重復了一遍,臉上已經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簡單地重復這個事實。
但不知為什麼,這一簡單的復述卻比任何鋒利的言辭更能激起忍的怒火,還沒說什麼便帶起一陣急咳,他咳嗽得那麼厲害,整個身子都蜷縮起來,不得不緊抓住輪椅扶手。
一輪驚天動地的急咳後,他勉強喘了口氣,抬頭看著羽,眼神陰郁:“好了,我知道你恨我,用不著把這句話用不同的形式復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死死地盯著羽,眼底有寒焰猝閃,眼白帶起一抹幽藍,象火焰燃燒到最高溫時泛起的寂寞的藍色,一字字地道:“可是,除了恨我,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話對我說麼?”
他的眼神實在太過可怕,羽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轉身奪路而逃的衝動。
忍只覺再也不能忍受他意圖離開自己,霍地伸手將他一把抓住,羽發出一聲驚呼,拼湊的面具在這一刻盡數迸裂,腳下一滑,帶動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於是,忍再一次全身壓倒在他身上。
黑夜來臨,也許黑夜從未過去。
熟悉的恐懼一下子從腳底一直竄到頭頂。他毫無形象地掙扎起來,發出一串串無人能了解的尖叫和囈語。
忍連忙放開羽,試圖自己爬起,可是腿腳太不靈便,半天掙扎不起來。就在兩人糾纏不清的時候,他看見羽耳中似乎有什麼東西。
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用盡目力仔細端詳:沒有錯,那是耳塞。
他頭腦中還沒反應過來,忽覺脖子上一涼,似乎有風掠過,那麼輕那麼輕,像是情人的一記漫不經心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