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盯著羽,眼底有寒焰猝閃,眼白帶起一抹幽藍,象火焰燃燒到最高溫時泛起的寂寞的藍色,一字字地道:“可是,除了恨我,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話對我說麼?”
他的眼神實在太過可怕,羽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轉身奪路而逃的衝動。
忍只覺再也不能忍受他意圖離開自己,霍地伸手將他一把抓住,羽發出一聲驚呼,拼湊的面具在這一刻盡數迸裂,腳下一滑,帶動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於是,忍再一次全身壓倒在他身上。
黑夜來臨,也許黑夜從未過去。
熟悉的恐懼一下子從腳底一直竄到頭頂。他毫無形象地掙扎起來,發出一串串無人能了解的尖叫和囈語。
忍連忙放開羽,試圖自己爬起,可是腿腳太不靈便,半天掙扎不起來。就在兩人糾纏不清的時候,他看見羽耳中似乎有什麼東西。
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用盡目力仔細端詳:沒有錯,那是耳塞。
他頭腦中還沒反應過來,忽覺脖子上一涼,似乎有風掠過,那麼輕那麼輕,像是情人的一記漫不經心的親吻。
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滿手粘稠濃郁得象顏料似的血,然後才感覺到頸間的刺痛,心頭卻仍是空落落的,滿腦子仍是羽的耳塞。
“你很擅長文字游戲,也很擅長粉飾自我,再惡毒的事情被你一層層地塗抹上釉彩,都可以變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聽,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響。”
那是青年剛進來時對他說的話。他的世界,對方根本拒絕進入。
所有一針見血的尖銳,所有心懷叵測的挑撥,所有試探人心的狠毒……乃至最後情難自控失態下的傾吐,原來都只是……一場笑話。
那只是他一個人的舞台,由得他拼盡全力去演出,不管不顧,任性地做出人生最後一次失足,卻發現觀眾早已經散盡,台下那些隨之而凌亂的影像,不過是他自己的影子。
語言的迷宮。神秘生活的迷宮。
落魄的調教師面對著一心要擺脫陰影的前奴隸,彼此都想用冷酷的言辭和鎮定的態度擊倒對方,來顯示自己的完整堅強,而他們的話語飄散在空中,慢悠悠地擦身而過,終究匯入不同的時空。
從仇敵之間的生死相抗,到主奴之間的生死相依,其實都只是事故,是意外。不管如何努力,如何緊抓不放,他和他,始終都是兩個世界的人。
孤獨才是永恒的,相依相偎的一刹那溫暖,注定只是幻覺。
越是執著,越顯得可笑。
想到自己經過多少矛盾掙扎,才決定向那個明明對自己滿懷恨意的人吐露內心秘密,他只覺荒謬,有些想笑。
然後他果真笑了起來,笑聲喑啞而虛弱,帶起了一陣咳嗽,低低地回蕩在這個潮濕陰冷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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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已經停止了呼喊,只是憋著勁死命推著他,可能因為手上沒力的緣故,又加上了踢打。他原是想自己爬起來的,此刻卻變了心思,反手把羽扣住,另一只手騰出來去扯羽的耳塞。
不管怎麼說,他不能讓這人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不負責任地溜走。
對方自然還之以更猛烈的回擊,一輪掙扎,氣喘吁吁。但他終於還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腕,觸手處那麼溫暖,年輕的肉體,柔韌而鮮活,那是生命。
他近乎貪婪地撫摸著那具身體,差點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但只得一瞬,對方指間似有銳光一閃,他頓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身體被人大力推開,背脊抵住冰冷的瓷磚地板,寒意直透入心。
那人伏在他身旁低低喘氣,聽聲音離他不過咫尺。他忍不住又摸索過去,卻聽對方低笑一聲,仿佛怒極:“混蛋,去死吧!”
有風襲體,銳利的鐵器再次割裂血肉,一下,又是一下。
還是肩膀,還是胸口?
他感覺鮮血正在涌出,但疼痛似乎並不劇烈,只是有些頭暈。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起來,喪失了清晰的輪廓。或者只是他的視力又下降了?
他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個清楚,但只有一片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瓷磚地板……
冷寂的,陰森的,慘淡而汙穢的白色,裹屍布一樣在他面前延伸開去,永無盡頭。自己的身體似乎飄了起來,慢慢地消融在這片白色之中,象鹽融化進水里。
他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懼,喉嚨格格亂響,但卻發不出聲音。雙手在空中亂抓,抓住的卻只是虛空。
有生以來從未如此慌亂,死神正在向他逼近,而他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
這時他看見了羽的臉,那人已經站起身來,喘息了一陣,整理了一下被他扯亂的衣服,俯下身來察看他的情形。
他盯住那張面孔,一直盯得雙眼酸痛,過了好半天,才想起用手指在地上劃字,讓那人把耳塞取下,卻見羽俊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忽然抬起手來,讓他看清了手中那柄小巧精致的折刀,刀鋒上還有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原來也是紅的。
那人盯著他,眼里全是恨意,切齒道:“不要以為你還可以擺布我,像你這種人,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
那聲音聽起來遙遠而不真實,那柄向他脖頸上刺來的折刀似乎也不真實,他覺得自己仍在夢里沒有醒來,一切都變得異常緩慢。那柄刀刺入、拔出,自己脖頸間涌出來的血,青年臉上急劇變化的神情,失手墜地的折刀……
他聽見自己似乎在大聲地叫喊,但那呼喊是無聲的。
有人來過,而後離開。
而他什麼都不能阻止,不能挽回。
滿眼仍是空虛的白,而後血漫過來,淹沒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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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帶著咸腥味的血充塞著整個空間,令人厭惡,卻又全然虛無。
感覺那血腥氣向他的每一個毛孔滲透,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他的血肉,象食人花美味地享受著自己的盤中餐。
他感到自己正在分崩離析,消解在這一片血海之中,慢慢地被吸引進一個巨大的管道中去。管道的盡頭,是神秘而不可測知的死亡。
他快死了。
或者說,他已經死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難道這就是地獄麼?絕對的安靜,絕對的虛無,碰觸不到任何東西,也感覺不到自己和身外的一切有任何聯系。
他忍不住自嘲地撇嘴,那和人間也沒有什麼不同呢。像他這樣的人,到哪里都是同樣的孤單。
但仍然有些不忿,有些惦念。為什麼那人就是不肯聽他說話?
為什麼就看不出,他當時並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在那人的心里,他就那麼可惡可怕麼?
三年的時間,就是捂一塊石頭也捂熱了,難道竟不能在那人的心里,留下一點點依戀和牽掛?
他至為珍惜、不惜拼盡余生換來的三年相聚,也許在那人眼中,只是充滿了羞恥、屈辱,甚至恨不得一筆抹去的記憶吧?
不知道再過幾年,會不會就干脆把他忘記。
一想到這里,他就恨到全身發抖。
不甘心。不舍得。
雖然已經竭盡全力在那人的生命里留下無數記號,但總是覺得不夠。
人總是善變而善忘的動物,當初他可以用催眠來讓那人忘記清孝,說不定對方會比他還做得徹底,完完全全地抹掉有關他的記憶。
就連脖頸上的項圈都取下來了呢,還整了容,徹底當沒這回事一樣。
就算再有心理准備,事到臨頭,還是不能不恨。
恨到極處,忍不住一陣嗆咳,噴出來的點點血沫讓他驚訝地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活著。
是的,活著。
如果不是還活著,他感覺不到痛苦。
身上被人戳了七八個透明窟窿的滋味,就算他再能隱忍,也有些吃不消。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劃過身體的感覺,冰冷而木然。
一點一點地挪動,這樣輕微的移動還是會痛到吸氣,可是一吸氣就會更加痛不可擋,但卻發不出什麼聲音。喉嚨應該是被割破了吧。
他忍著疼,慢慢摸到脖頸,玩味似的撫摸著自己被割裂的傷口和血肉。粘稠的液體已經有些凝滯,被他這一動,又開始慢慢流出,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
割開的應該是食道,常年給奴隸插食管進食,他很清楚食道的位置。可見那人雖然強作鎮定,還是不免手忙腳亂。換做是他,哪兒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在瀕死的一刻,他心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泛起這麼一點點對自己職業的驕傲。
他喘了口氣,頭腦仍然昏沉沉的,血流得差不多了吧。四周寂靜無聲,這里一向很靜,無人打擾。那人沒有說錯,只有那人是唯一的訪客,而現在那人也走了。
他又是單獨一個人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今天,不知道明日那人來打掃殘局時,發現他還活著,會不會又驚又怕地跳起來。
那時他一定要忍著痛給人一個大大的鬼臉,好好地嘲笑一番。
當然那人可能還是戴著耳塞。
所以……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沒有什麼意思。
他發現自己的思緒越來越亂,有種夢幻般脫離現場的感覺。疼痛漸漸變得不真實,他凝視著自己殘破的身體,那些血,那些傷口,覺得就像在觀看一幅印象派的畫作,內心冷漠,無動於衷。
他正在死去。
是的,那又怎麼樣。
沒有人愛他。
廢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就算他死了,也沒有人懷念他。就算他牽掛的那個人,也只是恨他,甚至力圖忘記他。
那人本來就不是他的。那人的感受如何,本來就與他無關。
可是在那三年里,他曾有過快樂。曾經有一個人,和他相依相偎,有一具年輕的身體,給過他溫暖。
即使,那只是幻覺。
人活一世,必有一死。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
他漸漸平靜下來。生活就是這樣,即使你象狗一樣憤憤不平地抱怨這抱怨那,詛咒命運,詛咒上蒼,可是時刻一來,還是得放手。
來自於塵土,復歸於塵土。
他看著自己的血點滴滲進瓷磚地板的罅隙,心中寧靜,無所思,無所想。只是著迷地感受著血是如何從傷口里涌出,順著指縫淌出,沿著胸膛、手臂、背脊緩緩流下。他專注於每一條細流,靜靜地看著它們如何離開自己的身體,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為一體。
最終,他的身體也會冷下去,冷下去,成為那個世界的一部分。
他這一生,都在致力於拒絕,但在死後,他終究會回去,象嬰兒復歸於母親的子宮。
不管他走了多遠,不管他是逆來順受還是叛逆到底,必定還是會踏上最後的歸程,和所有人一樣,走向同一個地方。
對此,誰都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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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把這節寫完再更,不過今天有點晚了,寒。
柚子和思諾畫了兩幅地獄的插圖,很漂亮。點開小圖可看大圖:
“贈送戒指:小羽與清孝”
——by 思諾color上帝啊,你為什麼沒穿衣服!
Q版小羽與清孝
——by 柚子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