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略定了定神,這才回過身來面對著羽,發現羽已經翻身睡過去了,顯然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原有的准備落了個空,他心頭空蕩蕩的,修築好了城堡,對方卻不來進攻,不是不悵惘的。他慢騰騰地上了床,四周靜得象海底一樣,那人的呼吸寧靜到幾乎聽不見。
清孝仰面躺在床上,想著他和那人之間的種種,那些刻骨銘心的往昔,那些不可測度的將來,他所失去的,他所得到的。
“這一定得是最後一次了,以後要好好待他。”他下定決心,正准備睡覺,身旁那個安靜得象植物一樣的人卻突然開了口:“清孝。”
驚得他差點跳起來:“啊?”
“你今天……”
“啊,我今天面試過關了,下周一上班。你為我高興吧?”
那人顯然沒有想到這樣的回復,怔了怔才道:“高興。”
“我也很高興。而且這次面試還遇到一位哈佛的老同學呢,好幾年沒見面了,以後大家可以在一起共事呢,真是……太好了。大家都聊得很開心,我還去他家玩了下,嗯。所以……所以,回來就晚了點。”
他一口氣說完,對方卻一直都沒有吭聲。他心頭七上八下,過了好一陣子,才聽到一個極平淡的語音道:“我知道。”
“你知道?”
“我有看電視,聽廣播,今天沒有車禍,也沒有塞車。我想,那你一定是到什麼地方玩去了。”
清孝怔住。他沉默了很久,吐出一口長氣,正想說聲:“對不起。”
對方卻已搶先開了口:“對不起。”
“對不起。我知道你愛熱鬧,搞成這樣,你很難受吧。你本來可以生活得很好,有很燦爛的前途。”
這話也同樣是平平淡淡的,沒有絲毫起伏。清孝心中一動,悄悄支起身體,卻見羽仍緊閉著眼睛,面上沒有絲毫表情,象小孩子在背課文,認真而笨拙:
“不能自立的人是可怕的,我也知道。我記得你嘲笑過那些嬌氣的女同學……”
說到這里,他有些噎住了,頓了頓,才吃力地道:“我知道,現在的我,不配得到你的愛。現在的我,正好是你討厭的那類人,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被單的一角,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慢慢地道:“可是我會努力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說不下去了,用力攥住被單。清孝愛憐地看著那張面孔,那秀氣的眉毛,緊緊抿起的嘴唇……那是他最愛的羽的面孔,在那具熟悉的軀體里,藏著一個沉睡的靈魂。他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撥弄著羽的黑發。這輕微的碰觸讓羽全身一顫,立刻用那種刻板單調的語氣繼續道:“如果沒有那麼一天,或者你等不到那一天了,嗯,也就是如果你厭倦了,請一定不要親口告訴我。隨便寫一張紙條貼在冰箱上就好,我會悄悄離開的,絕對絕對不會繼續麻煩你。”
他說得很嚴肅,清孝卻不由自主地微笑,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這些台詞你背了多久了?”
“兩個小時。”羽脫口而出,一驚睜眼,但一看到清孝帶笑的臉,他立刻觸電似的低下頭去。
清孝嘆息一聲,道:“為什麼要閉著眼睛說呢?是不是一看到我,你就說不出這種狠話?”
從對方的反應來看,他猜中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對方的頭發,他緩緩道:“我不想再說什麼承諾,也不想再解釋什麼。如果你不相信,我再說一千遍也沒有用……”
羽著急地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不相信你……”
清孝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好了,那就這樣吧。不管相不相信,不管是愛還是感激,總之,我們現在在一起。那還要求什麼呢?”
羽怔怔地凝視在他,良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慢慢地道:“是的,這樣已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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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數日,他仍然忘不了那雙凝視他的眼睛,眼里那深刻婉轉、無法排遣的悲哀,象黑色的絲綢,緊緊地纏繞著他的心。
他搖了搖頭,努力將將這些紛亂的意象排出腦海,畢竟今天是第一天,他不能給新老板一個壞印象。
清孝整了整領帶,調整出一個從容自信的微笑,敲了敲門。開門的是眼鏡男主管本人,笑容燦爛得清孝簡直有些認不出來了:“啊,真田清孝,歡迎歡迎!我以前就說過,以你的資歷,加入我們公司是屈才了,我沒有說錯呢。”
他示意清孝坐下,一面笑著交給清孝一份資料:“我還奇怪,為什麼你沒有繼續讀博,原來是艾森伯格教授的關門弟子,難怪要求那麼高,一定要精益求精是吧?”
清孝被他說得一頭霧水,不過聽到老師的名字還是一顫,道:“你……你知道我是……”
“那當然。”眼鏡男主管朝他擠了擠眼,笑道:“嗯,我希望你不要見怪,你的履歷看起來有點奇怪,所以我們就核實了一下,才知道你是艾森伯格教授的弟子。”
清孝沉住氣,道:“那麼你是到哈佛去查我的檔案了?”
眼鏡男主管眉飛色舞地道:“是的,答案出乎意料啊。艾森伯格教授說,你非常優秀……”
清孝霍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往外就走。迎面正遇上一位高大的白發老人,沉聲道:“清孝,你打算躲我到什麼時候?”
清孝渾身一震,整個人都已呆住,半晌,才艱難地道:“教授……”
艾森伯格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對那眼鏡男主管道:“我想和他聊聊,可以嗎?”
眼鏡男主管滿臉堆笑地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艾森伯格教授願意做我們公司的名譽顧問,那是我們公司的榮幸……”
艾森伯格做了一個手勢,阻止了男主管繼續拍馬,回頭對清孝道:“想陪我出去走走嗎?還是你想在這兒聊?”
他們沒有走出這座商業樓,而是乘坐電梯直達大廈頂部。那兒是一個巨大的屋頂花園式茶餐廳,正值上午九點左右,餐廳里空無一人,倒是個談話的好場所。他們找了一家靠邊的位子坐下,隔了透明玻璃幕牆望下去,可以看到繁華的市區,街道縱橫,人如蟻。熟悉的景象,熟悉的人,但中間橫亘著三年的時間斷層,清孝一時竟有恍惚失神的感覺,仿佛走入回憶之中。
艾森伯格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觸,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道:“清孝,你瘦了很多……”
清孝一怔,他曾經設想過無數次與恩師重逢的場景,想過恩師會怎樣責備他中斷學業不辭而別,或者更糟,教授知道了他參與到黑幫的權利之中,甚至違背良心制造毒品,會憎惡他再也不認他這個弟子,但絕對沒有想到,自私任性的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句慈父般親切和藹的關愛。
一米八幾高的大男人,眼眶立刻就紅了,如果不是他即時忍住,只怕真會丟臉地當場哭出來。“教授,你,你也老了很多……”他勉強吐出這句話,聲音已有些哽咽了。
老人拍拍清孝的手背,灰藍色的眼睛里溢出幾分笑意:“啊,孩子,你說話還是象以前那樣誠實。對著一個老人說這樣的話,他會生氣的。”
依然是他熟悉的安慰方式。死水般沉寂的心湖如被微風吹過,霎時間泛起了陣陣漣漪。清孝只覺萬般心酸都涌上心頭,真想抱著這位亦師亦友的長輩大哭一場,但還是強忍住,叫道:“教授!我……我對不起你。三年前,我沒有留一句話就偷偷輟學走了……你,你能原諒我嗎?”
艾森伯格平靜地看著他,目光深邃如海,道:“你那樣做我很難過,孩子。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很好的解釋。”
清孝哽住。過了半天,他結結巴巴地道:“我不知該怎麼說……我有一個好朋友遇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我不能不去救他……我……”
他不知該怎樣說下去,低下頭無意識地攪拌著手中的咖啡。
艾森伯格耐心地等了一陣子,淡淡地道:“是好朋友,還是情人?”
清孝一驚抬頭,正迎上對方那雙充滿智慧的灰藍色眼眸:“那人叫淺見羽,是麼?”
清孝心頭轟然一震: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老人緩緩點了點頭:“是的,阿爾貝給我打電話說見過你。但這次是我接到這家公司的背景調查後,主動詢問他的。他告訴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
老人的神情已變得凝重:“不過,我更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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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吃力地把整理好的報章雜志搬到書架上,幾張報紙滑了下去。他單手捧著書報,想用另一只手去拾報紙,但左手使不上力,一不小心手里的報紙雜志全跌落在地。他慌忙跪下去清理,對面的大鏡子里正好映出他忙碌的身影。
羽心頭一動,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雙腿膝蓋果然是分開的。清孝的話又在耳旁響起:“這是那個人給你留下的習慣,我不想你以後還留著這屈辱的痕跡。所以,我希望你改掉它。”他下意識地抱住雙臂,是自我防衛的姿勢,但最終還是鎮靜下來,直視著鏡中的人影。
那人穿戴整齊,可雙腿總會習慣性地分開。清孝花了那麼多心血讓他學會站立,可他仍然動不動就下跪。明明知道清孝不喜歡,自己也知道這種動作很下賤,但一慌神腿就發軟,就像嗓子癢就咳嗽一樣,真是止都止不住。
習慣,的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分腿器戴久了之後,即使取下,你的雙膝也會自然分開到兩肩的寬度。當然,這也意味著你會逐漸忘記如何直立行走,因為你根本無法直立。”
那些仿佛魔咒般的話語,陰森而刻毒,慢慢自記憶深處游來。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將手上的報紙揉成了一團廢紙。
他自尊自愛地活了二十多年,還有更加漫長的日子等著他去經歷,難道就因為這短短的三年就要賠上一生?
他學過的知識並沒有忘掉,他還有愛人在等待他康復,為什麼他不能更努力一點,讓自己和深愛自己的人都好過一些?
清孝已經很苦,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不能再讓他失望。
羽盯著自己的腿,心在一點一點地發熱變燙。
清孝的話是有道理的,肉體的腐壞必然會影響到精神。分開腿坐是小事,可是正是這些看上去無傷大雅的習慣,點點滴滴地蝕刻著他的靈魂。
但這習慣的養成,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事情。
如果戴幾個月的分腿器就能改變他二十多年的生活模式,那麼用同樣的辦法也可以迅速擺脫的吧?只要他有足夠的毅力和決心。
主意已定,他不再遲疑,霍地站起身來,找來一根麻繩把雙腿自膝蓋處捆起來。
雖然這會讓他行動不便,但幾個月下來,他不信這習慣就糾正不過來!
那時候,清孝應該會微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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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是很多,還是發上來,表示我在更。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