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那個寒冷而潮濕的雨夜。雨一直下,似乎永遠不會停止。他開車默默尾隨著那個熟悉的背影,雨刷不斷地將雨水從擋風玻璃上劃開,視线有些模糊,但他很肯定,他沒有認錯人。
那男孩佝僂著身體在屋檐下慢慢走著,唯一的雨具是件髒兮兮的帶帽套頭衫,下面穿著一條破舊的牛仔褲,象街頭常見的流浪漢。風不時地將雨絲吹落到他的身上,褲腿已經被完全打濕。每當這時侯,男孩便停一下,縮縮頭,然後繼續走。幾分鍾後他可以確定,那男孩不是*象*,而是*是*一個無家可歸者,貧困、痛苦、絕望,也許還有麻木和惰性……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底層流民那種特有的陰森森的氣息。
他忍無可忍,按響了喇叭。就在那男孩一回頭時,雪亮的遠光燈打過去,照亮了那男孩慘白的臉。他看見那男孩因震驚而倏然睜大的眼睛,冷冷一笑,搖下了車窗。
“你比我上次見你時糟糕很多。”他平淡地說出事實。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男孩正赤著腳站在他公寓里的拼木地板上,略微動一動地上就留下一個濕淋淋的腳印,男孩只得站在當地,不知所措。房間開了暖氣,但似乎並未讓男孩感覺溫暖,嘴唇哆嗦了幾下,象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但還是沒有。過了半天,男孩只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你……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而他靜靜地打量著那男孩,從頭看到腳,看著男孩瘦削凹陷的面頰,青黑發紫的嘴唇,亞麻色的頭發象打濕的毛线亂七八糟地披散在肩頭。
“去洗個熱水澡吧!”他溫言道,避而不答那男孩的請求,“那會讓你暖和一點。”
男孩盯著他,眼神漸漸轉為麻木蒼涼,但什麼話都沒有說,僅僅笑了一下,走進了浴室。
——那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個笑容。
他還記得那個染血的黃昏,日將落而未落,月亮剛剛爬上樹梢,高大蒼翠的杉樹宛如標槍般直刺蒼穹。他還記得每一處細節,記得晚風的淒冷和海鳥的悲鳴,記得夕陽如何將海水染作赤紅一片,色彩凝重陰郁如卡拉瓦喬筆下的畫作。
世界在崩潰,血汙在彌漫。他唯有把手緊握成拳塞在嘴里,才能阻止那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尖叫。
他感到淚在涌出,口中是淡淡血腥的味道,戀人干澀嘶啞的語音在他耳畔回蕩:“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愛你,不管你愛不愛我,不管事情會怎麼發展……”
唇舌在糾纏,熱情在交融,帶著血與淚的苦澀與柔情,戀人耳語般地傾訴:“謝謝你,我會記得這一切。在你走後,我會帶著對你的思念活下去。以後的路會很艱難,這我知道,但我會在地獄里等待天堂。”
——那是他們結識四年來唯一一次親吻。
血腥味越來越濃,疼痛挑動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清孝猛然張開眼睛,發覺自己原來在做夢。然而疼痛並沒有消失,他驚訝地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顯然剛才自己是真的把手伸進嘴里咬出血來。
清孝苦笑一聲,隨手拿紙巾擦了一下,看著病床上仍昏迷不醒的阿零。他左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縫合好了,雖然臉色仍很蒼白,但大致已經沒有生命危險。鮮血從細細的透明管子里輸入他的體內,一點一滴地給他注入生命之源。
他仍然活著,但心已經死去。
他的軀體仍在呼吸,靈魂卻早已遠去。
清孝沒有宗教信仰,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靈魂與肉體大概的確是可以分開的。在這間靜謐的病房里,陪伴他的,也絕不僅僅只有病床上這個緊閉雙眼的黑發青年。
那些無形無質的靈體,輕盈地飄蕩在這間小屋里,他雖然看不見聽不見,卻能強烈地感受到他們的存在。乳白色花瓣狀的吸頂燈後面,大概就飄蕩著西蒙。在被風鼓蕩起的窗簾後面,也許正隱藏著微笑的羽。
他們的軀體或許已經腐爛,或許仍有生機,但他們永遠不會離開。就在這房間里,靜靜地陪伴著他,共同注視著床上那個寂然不動的肉體。一根看不見的线將他們緊緊地連系在一起,那是他流血的青春記憶。
“你……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是誰的請求,在寒冷的雨夜里顫抖?
“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愛你,不管你愛不愛我,不管事情會怎麼發展……”
——是誰的告白,在密閉的囚室中回蕩?
滿帶著溫柔的憐惜,他注視著病床上那具玉雕般的身體。他知道,一旦那雙眼睛睜開,眼里閃爍的將是恐懼和絕望,但他仍然思念,那雙眼睛曾經何等明銳堅毅。
他還記得,那時的羽眼眸深處總帶著一絲憂郁,象是藏著許多不快樂,但表面又是那麼冷淡矜持,叫人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
他總在計劃,如果這次對方接受了自己的邀約就開口表白,並且練習過無數次:“嗨,你好!很好的戲票,蜘蛛女之吻,願意一起去看麼?”那雙眼睛定定地向他射過來,讓他一陣心慌,無端端加上一句:“呃,本來約蘇珊去的,可是那人,唉,你知道,她總是放我鴿子……”
他一直盤算,等情節發展到高潮處便裝著不經意攀談的樣子。這麼一回頭,便碰著對方的唇,然後順理成章地吻下去,直吻到對方意亂情迷便趁機補上一句:“其實,我本來就是找你看的……” blablabla,大功告成。
那淡如水色的唇,優美的唇线,多麼適合接吻啊!
神思渺渺之際,對方正好回過頭來看著他大張嘴巴的花痴像,於是他立刻閉上嘴,做出打嗝的樣子,歉然一笑:“可樂喝急了。”
總是這樣的。
每一次邀約對方都會欣然赴約,笑著回應那些拙劣的謊言。他笑起來的時候,眼中陰霾盡去,象一夏的繁花都在清孝眼前盛放。
——為什麼自己竟會這麼蠢,一直看不出他的真實心意呢?如果早點說出來,不讓他獨自回日本面對那些醃臢人物,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那場飛來橫禍呢?
——然而如果不是這次災禍,只怕自己到現在還不知道那雙眼睛為什麼憂傷。
無邊的悔恨在心底蔓延。清孝注視著阿零那緊閉的眼睛,不禁俯下身去,在那眼皮上輕輕落下一吻。嘴唇碰觸處柔軟涼滑,那麼涼那麼涼,象浸在冰水中的絲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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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那個。。蜘蛛女之吻大家都是知道的哈,講直男如何被扳彎的同性戀電影,男主得了奧斯卡獎。所以清孝同學自然是存心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