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必有一死。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
他漸漸平靜下來。生活就是這樣,即使你象狗一樣憤憤不平地抱怨這抱怨那,詛咒命運,詛咒上蒼,可是時刻一來,還是得放手。
來自於塵土,復歸於塵土。
他看著自己的血點滴滲進瓷磚地板的罅隙,心中寧靜,無所思,無所想。只是著迷地感受著血是如何從傷口里涌出,順著指縫淌出,沿著胸膛、手臂、背脊緩緩流下。他專注於每一條細流,靜靜地看著它們如何離開自己的身體,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為一體。
最終,他的身體也會冷下去,冷下去,成為那個世界的一部分。
他這一生,都在致力於拒絕,但在死後,他終究會回去,象嬰兒復歸於母親的子宮。
不管他走了多遠,不管他是逆來順受還是叛逆到底,必定還是會踏上最後的歸程,和所有人一樣,走向同一個地方。
對此,誰都無能為力。
********************
等死的感覺很難受,稍微一動,脖子就疼得他抽氣。忍不住懷疑:那人是不是故意不肯認准部位,就是要他臨死前多受煎熬。他不怕死,可是這樣痛到人渾身發顫,偏又死不下去的感覺真是……挺糟糕的。
時間仿佛延長了千百倍,頭腦漸漸變得暈眩,身體很冷,四周安靜得過了分。
他正在死去,然而無人理會。那個世界仍在有條不紊地運轉,一條生命的消逝,並不比樹上掉下一片葉子更注目。外面的那些看守人,也許關心的只是雨下大了需要帶傘吧。而把自己關在這里的真田清孝,現在大概一心地用在如何安慰他的小情人上面。
一個人可以孤獨到這個地步,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不知道第一個發現他屍體的會不會是蒼蠅呢?突然想起以前常聽的一首英文老歌:
Everyone Says I Love You
The great big mosquito and the bee sting too
The fly when he gets stuck on the fly paper too says I Love You……
(大家都說我愛你
包括蚊子和蜜蜂
蒼蠅釘上了捕蠅紙
同樣也說我愛你……)
他只覺荒誕,慢慢閉上了眼睛。他聽見窗外仍在下雨,雨聲飄渺而輕柔,象古典時代那些寧靜恬淡、令人愉悅的音樂。
意識有些模糊,他想他應該脫離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塵世,正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了。
這樣很好。
雖然不知道前面還有什麼在等著他,但哪里都比這里好。
他不屬於這里。
他不該呆在這里。
他不在這里。
困住他的地牢消失了,那些蒼白冰冷的瓷磚一一裂開,厚實堅固的牆壁象積木一樣地坍塌下去,揚起大片塵土。
塵土的氣息干燥而溫暖,不再是地下室衛生間里那種潮濕陳腐的霉味,他站在廢墟之中,健康而完整。
雨聲已經消失,而某種讓人靈魂飛揚的音樂仍在繼續,陽光照耀著他,將他前面的路染成金色。
青春和活力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仍在起點上,一切仍有無限的可能性。
他開始奔跑。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隨著他飛奔的腳步急速向後退去,化作斑斕的光影。那些像火焰一樣燃燒的花朵,那些生氣勃勃的綠葉,飛速從他眼前閃過。那瞬間展現的絕美風姿,卻一直烙印到他的內心深處。
全身被一種莫可名狀的狂喜所充斥,在陽光下奔跑,在疾風中呼喊。
是他在追逐著美,還是美在追趕著他?
往昔的歲月象飄落的葉子被他踩在腳下。歲月的盡頭,有他遍尋不得的平靜與美好。
隨風飄來的是花香吧,那樣的馥郁濃烈,象從孩提時代飄來的母親的香氣。
盛夏的黃昏,洗浴後的母親會帶著他在陽台上乘涼,目送著漸漸西墜的落日,一面心不在焉地哼著一支不知名的歌:
“他們說時間能治療一切,
他們說你總是能夠忘掉一切;
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和淚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樣……”
黃昏的風總是特別溫柔,母親的笑容神秘而飄忽,帶著一絲自嘲嘲世的冷漠。她的頭發很香,勝過世上所有的花朵。
他還記得母親那時的樣子,半邊側臉沐浴在夕陽淡黃色的光线下,顯得分外柔和美麗。
那是他最喜歡的模樣。
——後來他用了一張角度類似的照片嵌在她的墓碑上。
“我只是希望她愛我。”
隔著數十年的時光,他再次看到了那個矗立在墓碑前的十四歲少年,手中握著一束蒼白的雛菊。
“我只是希望她留下。”
“留下來,不要離開我。”
雛菊在風中顫抖,他的聲音微弱得像是呻吟。
男人的手落在他的肩頭,穩定干燥,是讓人安心的模樣:“你知道,她不會怪你。”
“是的,她不會怪我。我畫不好畫,她從來不罵我笨。我把她最為珍視的作品割碎,她雖然生氣,還是沒有打我。就算這次……我想她還是不會怪我。無論我做錯了什麼,無論她多生氣,最後她總是會原諒我。”
他呆呆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忍不住小聲哭起來:“再也不會有人像她那樣,再也不會有人像她那樣愛我,肯無條件地包容我。”%
男人沉默著,用力將他的身體扳過來,迫使他面對著自己的眼睛:“我說她不會怪你,是因為她明白,你這麼做只是出於愛。”
他有些糊塗了,茫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看著他,灰藍色的眼睛平和凝定,有種看透人心的魔力:“不,你明白的。從頭到尾,你要殺的就不是什麼傑克,而是你母親。”
他一震,立刻就要反駁,斥責男人胡說八道,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時竟發不出聲音。
“殺了一個傑克,你母親還會有其他情人。唯有殺了她本人,才不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不再離開。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白色的雛菊失手墜落,他渾身發抖,勉強忍住撲過去將男人一把掐死的衝動。
男人看他的眼睛已多了一絲理解和悲憫:“你沒有錯。你只是太愛她了。唯有自己真心摯愛的東西,我們才會想到永遠珍藏,不是麼?”
他看那男人的樣子一定很傻,所以那男人拿出給小孩子講解相對論的耐心一一說明:“只有最美麗的花朵,我們才會舍不得讓它在枝頭自開自滅,才會在它盛開得最鮮艷的時刻把它摘下,供奉在金瓶里,或者夾放在書本中,永遠保持那種奪人心魄的美麗。”
“也只有最美麗的蝴蝶,我們才會把它做成標本,一直一直地收藏下去。”
男人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眼神有些飄忽:“如果不是深沉的愛,怎麼能做到?”
“現在她死了,她不會再被任何人搶走,她會永遠這麼美麗,她的生命會定格在最豐盛濃烈的時刻,不會再有衰老和萎謝……”
“可是她死了,她再也不會對我笑……”
“啊,阿忍,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只是走出了時間。”
“可是……”
男人回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認真地道:“所以她一定會原諒你,因為她知道,你是那麼的愛她。”
風吹到身上,有點冷。那朵雛菊被風吹起,打了個旋兒,飄風到遠方。
********************
其實不是這樣的。
他想念母親的歌聲,想念母親的發香,想念她在夕陽下眯起眼睛看他的樣子,想念她撫摸自己時手心的溫度……
即使她身邊有十個八個男人都無所謂。
只要她還活著。
活著,對他微笑。
而不是在冰冷的墓碑上鑲嵌所謂永恒的美麗。
“現在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騙我。”他冷漠地朝刀刃上吹了一口氣,看著雪亮的刀鋒蒙上一層水汽,又迅速消逝。
“你接近我,根本就是為了報復。只是因為我母親是你唯一不能收藏在盒子的偶人,所以你想把我收藏進去……”
他回過身,看著已經消瘦得不似人形的男人,笑容冰冷:“可惜,這輩子我不會讓任何人主宰我的生命,更不會如你的意住進那盒子。”
男人蠻不在乎地瞧著他,從上打量到下,仿佛他依然赤 裸:“阿忍,你長大了,不過還是那麼迷人,就是脾氣,遠不及以前可愛聽話……那時你怎麼說的,呵呵,我是你父親、老師、兄長,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侶……”
他已經能夠漠然地對待這些挑釁,內心冷淡,不起微塵:“是啊,那時候我很蠢,畢竟還是小孩子。如果騙到一個小孩子也能讓你得意,我不會阻止,反正你現在也就只有靠回憶才能維持你的虛榮心,真可憐。”
他微笑著看著男人發怔的樣子:“你說過死亡才能成就永恒,只有極致的愛才會想到永遠珍藏,那麼我殺了你,把你放進盒子里,你感激我不?因為我是那麼愛你。”
男人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那柄刀刺入自己的腹部,直至沒柄。男人的身體因疼痛而劇烈扭曲,象鐵架上的魚。鮮血涌出來,染紅了他蒼白的手。男人瞪著他,忽然微笑,耳語般的悄聲道:“阿忍,我的小阿忍,你以為,你沒有住進盒子里麼?”
他的心在狂跳,隨即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拉出匕首。男人倒了下去,唇邊仍帶著一絲扭曲的笑意:“不管你怎麼想,有一點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愛你……”
可惜,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上當情有可原,成年人還會上當只能怪自己蠢。
“你的愛,我不稀罕。”
他靜靜地對著男人的屍體微笑:“將來會有很多人愛我。他們會全心全意地愛我,服從我,從身體到靈魂全部都屬於我。”
他轉身,走了出去,沒有回頭看一眼。
耳邊似乎有音樂在響,或者只是記憶中的某個聲音,單調地重復著他聽過很多次的詞句:
“I Love You
There are only 8 little letters in this phrase, you’ll find
But they mean a lot more than all the other words combined
Everyone, no matter who
The guy over 80 and the kid of two
The preacher on the pulpit and the man in the pew says I Love You……”
(我愛你
這句話只有八個字母
卻勝過世上所有的單詞組合
人人都說我愛你
上至八十歲老翁下至2歲幼童
神壇上的牧師和祈禱的信徒都在說
我愛你啊我愛你……)
恍惚中,他看見他親手調教過的那些奴隸,有的他記得,有的面孔已經模糊,至於名字是差不多全忘光了。他們只是客戶送來的貨品,因此通常都只有一個代號,調教好了就會送走,象工廠制造的沙丁魚罐頭,而他只是一個熟練的食品包裝工而已。
一個個沙丁魚罐頭在它面前陳列開來,永遠是麻木馴服的姿態,傾吐著一成不變的話語:“我很愛很愛我的主人……”
愛?
他冷笑了。不,他永遠不會說出這個可笑的詞。
所以,他絕不會對他的阿零、他的小羽,無論叫什麼都好,說出那個詞。
身上冷得厲害,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他艱難地偏轉頭,看著血泊中的那柄折刀。
過去如潮水般的涌上來,而他安全地站在時光對岸,看著他人重復自己的宿命。
再一次,他感到了他和那人的奇妙聯系,這讓他的心微微發顫,升起一種近乎痛苦的溫柔。
盡管那人不肯承認。
這真是遺憾。
也許還想拼命忘記他吧。
他不覺微笑,可惜那人不知道,就算本來有機會,現在也不可能辦到了。
通過死亡,他會永永遠遠地烙印在那人心里,不會象項圈一樣被輕易除去。
——就算是再善變再薄情的人,可以忘記自己的第一個性伴侶,也絕不會忘記,第一個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只是走出了時間。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男人是對的。
********************
那麼,這就是他想要的麼?
迷蒙的血霧中他再次看到青年那張蒼白失控的臉,即使過了多年,他依然能清晰地將他看透。
看那強作鎮定的外表下,那顆敏感的心如何在不安中彷徨,恐懼著外界,也恐懼著自我。
因為年輕,所以仍有期待,希望所有的創傷能夠治愈;所以仍存幻想,以為只要消滅掉汙染源,天長日久,河水自會澄澈如初。
“他們說時間能治療一切,
他們說你總是能夠忘掉一切;
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和淚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樣……”
多年以後,他才明白,為何母親總是不能停下腳步,逃離了那個沉醉於少年男女養成計劃的戀童癖患者,並不能讓她逃離陰影。
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匕首可以撕裂人體,卻無法撕裂寂寞。報復所能帶來的短暫快感,永遠抵不過殺戮留下的罪惡感。男人的死,帶給他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墮落。
隔著生與死的距離,他望向那青年。要讓這三年的時間延長為永恒麼?讓罪與罰的枷鎖再一次束縛住那青年,生生世世陪他沉淪到底麼?
日光下瑰麗奪目的向日葵,燦爛粗野的生命力,玫瑰花床上的年輕身體,受傷白鳥般的柔弱順從……
屬於陽光的是羽,屬於黑夜的是零。
走出地牢的是羽。為他而死的是零。
他同時愛著他們兩個,正如他愛著自己的兩面。
只是,那個曾讓心動讓他情動、讓他隔著時空軌道恍然失神的人,永遠不會屬於他。
而唯一屬於他的阿零,已經死了。
那三年,只是一個夢。夢醒了,零就會成為羽。
也許,這樣的結局,也並不壞。
他盯著血泊中的那柄折刀,在血汙中仍然反映出一點光亮,看來很是鋒利。其實,他是可以為那青年做一件事的,不是摘下他的耳塞,讓他聽清自己的最後一句話,而是……
他嘆了口氣,艱難地伸出手,沾著血水,寫下幾個字:“不是你殺的我。”
想了想,又在後面加上幾個字:“對不起,可是,我不後悔。”
他停下來,看著那一行字,由於乏力,寫得歪歪斜斜,很不好看。不過他能做到的也就是這些了。算是最後的禮物吧,其他的東西,他給不起。
他慢慢地挪動身體,一點點地接近,終於撿起那柄折刀。隔著幾十年的光陰,那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他心里。但這一次,宿命將終結於此。
他笑一笑,用盡全身力氣,將刀子刺入自己的頸動脈。生也罷,死也罷,他最終還是讓自己來做主。
看著鮮血隨著刀起出噴灑出來,心中模模糊糊地掠過一個念頭:“你看,我的手法真是精准,比你的可好多了。”
那是他頭腦中轉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
補上小尾巴。相信我,我是親媽來的,對這兩只來說都是最好的結局。
需要說一下的是,那個灰眼睛男人的話,都是謬論的說。忍tx其實有所察覺,所以才說我把你殺了算不算愛你。可是呢,他還是會受到影響,走上同一條道路。
其實他一面這麼做,一面心里也是知道的,所以最後還是放羽自由了。基本上就是這麼回事。有讀者說看不太明白,不知道這樣解釋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