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有些膽寒,原本是滿腔義憤地要找那個不負責任的家長責備一通,卻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所淹沒,他必須全力控制住自己,才能阻止向外狂奔的衝動。
他悄悄地往後挪了幾步,想不動聲色地退出房門。這時那人已經注意到他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那人的肌肉一陣緊繃。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欠了一下身,慢慢地從陰影中站起。
“你是?”他的聲音淡漠冷凝,有種暗藏的戒備,聽來有幾分耳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聽過。
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向他伸出手,報出了自己大學時代的英文名字:“我叫雷尼。在這里給艾米幫忙。”
那人遲疑了一下,上前兩步與他握手:“我聽艾米說起過你,我是莉莉絲的父親安東。”
這時羽看清了他的臉。他的面部輪廓極深,有深栗色的頭發和淡褐色的眼珠。羽想起莉莉絲高挺的鼻梁和過於白皙的膚色,奇怪自己怎麼沒想到莉莉絲的父親不是日本人。
他穿著很正式,上下一身名牌,襯衫的領口和袖口都熨燙得挺直,大熱的天氣,扣子仍扣得一絲不苟。但這也沒能給他增添多少斯文氣,強健的肌肉在襯衫下面一粒粒凸起,看來倒像是做體力活居多,和他價值不菲的服裝頗有些不搭調。尤其左臉像是被刀削過似的,即使是在微笑,也死板僵硬得沒有一絲表情,怪異中透出幾分猙獰。
安東似乎察覺到了羽的神情有異,自嘲地摸了摸左頰,解釋道:“我的臉動過手術,不太成功,這邊的面部神經受損,所以有點面癱。”
羽怔了怔,歉然道:“對不起。”
安東緩緩搖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羽也在記憶中搜索此人的信息,身形和聲音都似曾相識,但他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人。手腳慢慢回暖,他想他也許是太緊張了吧,只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而已……只是,那人為何會一直盯著自己看?
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安東笑了笑,說道:“莉莉絲很喜歡你,她難得遇到這麼投緣的老師……我真要謝謝你對莉莉絲的照顧……”
因為面癱,他笑起來就像是干木材上綻開一道口子,真正是皮笑肉不笑,但他的聲音卻很溫和,甚至可以被誤會帶了幾分感情:“特別要謝謝你,沒有在她面前說我的壞話。”
提到那個女孩,羽感到失去的勇氣又回來了,他輕咳一聲,淡淡地道:“那是因為她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火上澆油。但這並不代表我認為你是個負責任的父親。”
安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忽然笑道:“你真是讓我吃驚……不過,我上次失約的確是有原因的。”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莉莉絲已經從門外奔進來,尖叫:“爹地!”
安東眼睛頓時亮了,一把將她舉過頭頂,旋轉了一圈。女孩格格大笑,撲到他懷里,用柔嫩的小臉蹭著他粗糙的面龐。
羽本來積攢了一肚子的話,見狀也只得咽了回去,正准備離開,不打擾他們父女親熱,卻聽身後傳來安東的聲音:“雷尼?”
羽應聲回頭,疑惑地望著他。
安東躊躇了一下,問道:“聽說你是從日本來的偷渡客?”
羽點了點頭,心想應該是艾米和他提過自己的事,怪不得做父親的不放心。
安東沉默了一下,又笑道:“再次感謝你對莉莉絲的照顧。”
羽有些意外,這人看來粗魯,說話卻這麼客氣。他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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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也許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但看得出他對女兒極為疼愛。原本說了當天就走,可莉莉絲一撒嬌,他便無條件讓步,一天又一天地陪著女兒玩這玩那,任憑下屬的電話天天響個不停。幾天下來,就連一直繃著臉的艾米都露出了笑容。看著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必要參與到別人家事里去。
他寫信向清孝征求意見,清孝卻一反常態地兩三天沒給他回信。雖然對清孝的能力深具信心,羽仍然有些擔心,正當他盤算著要不要干脆回去看看的時候,清孝來信了。
信中提到他前兩天突然收到導師艾森伯格教授的電話,後者得知他已經辭職之後追問他現在去了哪里,然後就是一陣不由分說的痛斥,本以為他會迷途知返,怎知道就會如此沒有恒心沒有毅力,實在讓人失望雲雲。清孝沒頭沒腦地挨了一頓臭罵,心里卻是驚喜萬分,從導師憤怒的語句中,他聽出了對自己一直不曾放下的關愛。於是接下來的幾天他都在想方設法地和導師聯系,爭取對方的諒解,以致於耽誤了給羽來信。信末尾他居然六神無主地問羽,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讓導師真正接受自己。
羽簡直不敢相信幸福這麼快就可以來到,興奮得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周末和艾米他們去郊外釣魚的時候依然神采奕奕,比平時話多了很多。到中午時他們已經收獲頗豐,艾米領著好動的莉莉絲去樹叢中捉昆蟲回去做標本,安東和羽在湖邊一塊比較開闊的空地上架起燒烤架准備午餐。
安東廚藝不精,做幫廚倒是一把好手。只見他左手撈起一條魚往青石上一磕將魚摔暈,右手便剖腹、刮鱗、去腮、掏出內髒扔掉,到洗干淨還不足一分鍾,看得羽大為嘆服。羽兌好調料,兩人一邊刷油一邊烤魚,不一會兒魚肉的香氣便飄了出來。
“你很在行啊。我發覺你好像什麼式樣的菜都會做。”安東贊嘆道,“哪兒學來的?”
羽笑了笑,把魚翻過來,刷上一層香辛料,一邊答道:“一直一個人生活,常做自然就會了。”
以前說起這些話會很傷心,現在想起來卻只覺得驕傲和甜蜜。過往的那些辛酸,是否都在為將來做鋪墊,為了清孝吃他親手做的飯菜時露出贊賞的笑容?
他想得入神,安東推推他道:“你的戒指。”
“嗯?”
安東指了一下他手指上那個火焰戒指:“我是說,你要不要把戒指摘下來,如果不小心被油和調料弄髒了很可惜的。”
羽微笑,目光瀲灩如水:“不用了。這個戒指,我戴上去了就不會摘下來的。”
安東頓時會意:“結婚戒指?定情戒指?”
羽不答,低頭烤魚,臉卻慢慢紅了,轉換話題道:“快熟了,要去叫莉莉絲她們過來吃麼?”
安東愣了一會兒,嘿嘿笑了兩聲,說:“不用。烤熟了再去叫她們吧。莉莉絲性子急。”
羽瞟了他一眼,說道:“你倒是很寵她啊。”
這句話象是勾起了安東的滿腹心事,嘆息道:“我太太死了,現在我也就只有她了。”
羽小心翼翼地道:“那你為什麼不多陪陪她呢?她很盼望和你在一起。”
安東頻頻苦笑:“其實,我倒是希望她能一直和艾米生活下去,不要和我有什麼聯系才好。我這個圈子,不適合她。”
他若有所思地道:“艾米也有這個意思。我倒是很希望她能接受伊森的追求,然後兩人把莉莉絲當女兒對待,但有時候又覺得,這樣做太自私了。”
“那怎麼行!”羽不假思索地道,“無論什麼樣的感情,也不能代替父母啊!”
安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這人倒是不錯,不過,你不了解我的生活圈子。你知道麼?越是和我親近的人,就越危險。我太太就是被我的仇家害死的。”
他嘆息一聲,沉沉地道:“所以,我不大來看莉莉絲,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我還有一個女兒。”
一股寒意慢慢地爬上羽的背脊,象蛇毒般的蔓延到四肢百骼。他僵立了一會兒,等那股恐懼過去。
“你是黑社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喑啞得不像是從自己的口里發出來的。
安東沒有答話,只能靜靜地看著他。魚給烤焦了,濃煙嗆入他的鼻中,他連忙把魚扔掉,不住嗆咳。
這時他聽到了安東有些冷漠的答復:“是的,我是黑社會。你很吃驚麼?”
他口氣的鎮定甚至輕蔑讓羽抬起頭來,還沒說什麼,便聽到艾米大聲說道:“黑社會怎麼了?黑社會也是人啊,和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她正好帶莉莉絲回來,胸口起伏,聲音里隱隱透出憤怒。
這句莫名其妙的辯護讓羽差點又嗆到,他驚訝地看著艾米,又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安東,他終於明白了——他奇怪自己為何到現在才發現——為何艾米會對安東不來耿耿於懷,會一直漠視伊森的追求。
“你愛他!”這句感嘆還未經過大腦就說出了口,他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你們在說什麼?”莉莉絲好奇地看著他們,但不待回答就發現了那條燒焦的魚,“天啊,魚都燒成這樣了!剛才聞到香味,我還以為能吃了呢!”
羽松了一口氣,忙道:“我再給你烤一條好了,只需要等一小會兒。”
安東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道:“我來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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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這段小插曲,這頓午餐吃得還是很豐盛的。這是安東最後一天陪女兒,下午到家之後,莉莉絲很有些依依不舍,艾米雖然沒說話,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情感已經說明了一切。安東笑著安慰她們,說是開車去商場給她們買點大宗的日用品再走。
“你能和我一起去嗎?幫忙搬下東西。”他忽然問羽。
羽看出他是想找個機會和自己說話,便點頭同意。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羽看著兩旁飛速掠過的風景,不經意地想起他畢業前夕和清孝一起開車去農場的情景。就是在那條路上,他們遭遇綁架,整個人生軌跡都由此而改變。
而現在他正坐在車上,司機是個黑道人物,雖然看起來溫良無害。
他打了個寒顫,抱緊雙臂:“你……”
“你……”
他和安東同時出聲,又同時止住。安東笑笑道:“你是不是沒見過黑社會?”
羽立刻搖頭:“不是!我只是……”
他想了想,道:“我只是沒想到黑社會的女兒也讀幼稚園。”
安東哈的一聲笑出來,說:“你這麼想,黑社會也是一種職業而已。像我這樣讀不好書,做不來生意,又很想賺大錢出人頭地的人來說,也就只好走這一條路了。”
羽不以為然,卻也不想反駁,只笑笑道:“我對黑社會沒有偏見的。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是黑道出身。他是個很好的人,對我也很好。”
他沒有發覺自己口氣的溫柔,安東淡淡地道:“你說的,是那個給你戒指的人吧?那戒指的確很特別。”
羽不說話,只是微笑。
安東從汽車前座的鏡子里看到他的面容,冷哼了一聲,道:“對了,你應該有日文名字的吧?能告訴我麼?”
羽遲疑了一下,他不想說出自己的真名淺見羽,可是吉野羽?吉野先生明明和他沒有關系的。
他想了想,道:“叫我真田羽吧。”
“真田羽……”安東慢慢地念了兩遍,淡笑道:“我聽說日本女人嫁人之後會從夫姓,沒想到男人也是一樣。”
羽騰地臉紅到耳根,結結巴巴地道:“什麼嘛……我只是……”
他倏的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清孝的?”
“真田家的大少爺,doom的制造者,我怎麼會不知道?”安東淡淡地說道,口氣異常平靜,但羽聽出了那平靜下深藏的憎恨和怨毒,那是足以讓人的血液都冰結的東西。
“據說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久不見,淺見羽。”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背影,飛馳的汽車,寬闊平直的高速公路……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帶他進入遙遠的過去。
他一下子跳起來,又被安全帶拉了回去:“你就是當初綁架我的那個人!”
“現在才認出來,看來我的整容手術效果不錯。”安東冷漠地道,並不阻止羽開車門砸車窗的舉動:“沒用的,車門自動全鎖,車窗玻璃是防彈的,你還是安分一點吧。”
羽咬了咬牙,拿起後座上的一個啤酒瓶就朝安東當頭砸去。安東猛然將油門一踩到底,汽車箭一般的竄了出去。
陡然間的加速讓羽的身體失去平衡,往前一栽,頭碰著車頂,差點沒撞暈過去。啤酒瓶脫手掉在汽車前座上,又滾到了下面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