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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過資料,愛德華先生是這一領域最權威的專家之一了,早就不收病人了,難得他願意接收你。”清孝一面絮絮叨叨地介紹,一面幫羽收拾東西,假裝沒有看到羽越來越蒼白的面色,“反正你也在住院,不如干脆搬到他那里去,看看能不能適應。有他幫助,我想你會進步得更快。”
衣角被牽住,他在心底里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展現出笑容:“怎麼?”
羽眼巴巴地看著他,神情極是可憐:“即使我這樣求你,你還是要扔下我嗎?”
他心頭一顫,苦澀地笑笑:“小羽,我覺得你還是接受專業治療比較好。我……我怕我會傷著你。”
他頓了頓,嘆息道:“這次的事,我實在不想再發生第二次。還有……對不起。”
但羽仍不松手,眼里有著他前所未見的固執:“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清孝呆立半晌,終究還是搖搖頭,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手指,低聲道:“小羽,你要聽話。我這麼做真的是為你好,你要相信我。我並不是要離開你,只是希望你能得到更好的照顧。都說他是最好的心理醫生,一定可以幫到你的。我依然會經常來看你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會接你回去,說到做到。”
羽怔怔地看著他,眼神慢慢地冷了下去,忽然笑了一下,道:“最好的心理醫生?你覺得我是一個精神病人嗎?”
清孝一呆,這麼簡單的問句,他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羽凝視著沉默不語的清孝,眼里漸漸泛起淚光,低聲道:“我知道,你和我生活在一起很累……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當初又何必一定要我醒過來呢?這樣……這樣我很難受。”
他的聲音聽來並不激憤,甚至連抱怨都沒有,只是平平靜靜地敘述一件事實而已,卻讓清孝的身軀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仿佛有些不堪承受似的。
於是他立即收口,帶著一絲疲倦的微笑,道:“但我總是依你,一直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除了你,我本來也沒有什麼別的人可以相信。那麼,你要記著來看我,否則,否則……”
說到這里,他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什麼噎住了,半天沒有說出來。
清孝緊張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道:“你怎麼了,小羽?”
羽直瞪瞪地看著他,目光卻似越過了他而看著前面不知名的某個地方,神情恍惚地道:“你要記著來看我,你不能不管我,否則……否則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恨你……”
那神情象在夢游,說出的話也充滿了懷疑和不確定,那人茫然地盯著前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他對著虛空溫和地抱怨,清孝心頭一震,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什麼念頭閃過,但轉瞬即逝,來不及捕捉。
就在這一怔神的時間里,有護士進來將活動病床上的羽推走。兩人緊握的手松開了,羽沒有緊攥不放,清孝也忘了應該用力握住傳遞過去一份力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面前的人已經不見了,房間空空蕩蕩的,漾著一股死氣。
他愣了兩秒鍾,快步追了出去。他走得那麼急,仿佛在追趕天邊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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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非常明亮,雖然是白天,每一條走廊仍都開著燈。空氣漂浮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人們來來去去,表情或木然,或痛苦,或煩亂,亦有耐心微笑的白衣天使,但沒有一張面孔,屬於他愛著的那個人。
只這麼一刻工夫,他竟然失去了對方的蹤影!
他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慌,仿佛被全世界的人所遺棄,形單影只,無人理會。
他開始奔跑,在狹窄的走廊里奔跑,無暇理會人們驚訝的眼光,頭腦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他必須找到那個人,否則一切都完了。
他不知道這是從哪里來的怪念頭,卻無端端地覺得這一定會發生。
前面的人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浮木,也是他和過去聯系的最後一條通道。只有在對著那個人的時候,他才可以微笑著對自己說:啊,原來你的生命並不完全是笑話。
他慌亂地奔跑,燈光那麼亮,他卻有盲目的感覺。或者正是因為燈光太亮了,他才會看不清前路。
周圍人影憧憧,他卻如此孤單,象從噩夢中醒來的小孩,急切地要找一個依靠。
不需要多堅強,不需要多牢固,只要在他的身邊就好。
但那人在哪里呢?那個總是溫順地依偎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為他做這做那的人在哪里呢?
那麼多條通道,到底哪一條可以找到那個人?
他滿心煩亂,頭暈欲嘔,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了片刻,忽然失笑,他真是暈了頭,羽要去哪里,他怎會不知道?那地方原是他要送羽去的呀。
果然,才轉過兩個轉角,他便看見那護士推著羽走進電梯,電梯的門正徐徐合上。那人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冰冷的金屬門後。
清孝心狂跳起來,急得大叫:“不——”
他飛跑過去,但已經遲了。
望著那兩扇緊閉的門,清孝停下腳步,沮喪到無以復加,模模糊糊地感到那將是一場災難的開始。
卻在這時,叮嚀一聲,門開了。只見羽別扭地支著上身,右手使勁地按住電鈕,仰面看著他,眼里滿是欣喜的笑意。
看著那張微笑的面容,清孝的心里也頓時明亮起來。他笑著跨進電梯里,道:“你走得好快,我都快趕不及了。”
他極為自然地扶著羽躺好,扶著活動病床的欄杆,低聲道:“我陪你去。”
羽輕輕地嗯了一聲,朝他身邊靠過來,本想去握住清孝的手,遲疑了一下,又悄悄地把手縮了回去。
清孝沒有留意到那個小動作,他只是緊握著欄杆,注視著電梯上方不斷變化的數字。金屬的質感和身邊人的存在讓他稍微安定了些,但心中仍有那種模糊的危險之感。他不確定危險究竟來自於何方,前路又會通向哪里,他只知道自己仍在一步步前行,而愛人就在身邊。
這想法給了他一點安慰,昏沉沉的頭腦也似乎清醒了一些,這時門開了,他推著病床走出電梯,看見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面色發白,仿佛有些畏懼外面的天光。
“小羽?”他低聲詢問。
他聽到一個安靜而簡潔的回答:“我很好。”停了停,又道:“當然,有一點點緊張,這是正常的,我可以克服。”
這回答驅逐了他心底殘留的疑慮,他不覺微笑了:“好的,我知道你可以。”他笨拙地伸出手想去拍拍羽的肩表示贊許,不料對方正好坐起身來,那只手便尷尬地停在空中。
清孝呆了一呆,不確定這是巧合還是對方有意避開,卻聽羽低聲道:“你要上班吧?那就快去吧。見醫生而已,我可以應付,你不用這麼麻煩了。”
那臉上的落寞讓清孝的心疼了一下。他正想說話,已有人過來,將他們領入心理醫生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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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之前清孝已經查過有關資料,那醫生在業界出名的好口碑,只是學術成就不及阿爾貝,發表的世界級論文少了許多,而理論部分正是清孝不在意的。這次見面愛德華也沒有讓他失望,白皙斯文,笑容溫暖,舉止得體。他溫和地詢問,羽一一作答,說話清晰而有條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清孝一眼,更沒有投來求援的目光。
清孝在一旁看著,羽表現得這麼完美,本該是高興的,但不知為什麼,心里總有隱約的不安。愛德華似乎察覺到了,起身打開了音箱,柔和的樂聲隨即充溢了整個房間。“你的朋友顯然沒有任何問題。”愛德華微笑,“你們顯然太過緊張了。他只是心情不好,事實上我們都常常心情不好。”
這句話出口,他看見羽雙肩頓時繃直了,兩眼緊張地看著愛德華,一副屏息以待的樣子。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雖然自己也同樣很緊張,但似乎讓他擔心的並不止是這一點。
愛德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眼光來回了幾次,忽然笑道:“他當然是個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羽長長地舒了口氣,衝著清孝微微一笑,進門後他這還是第一次看向清孝,目光竟似有幾分驕傲的意思。清孝不覺苦笑,他並沒有那麼樂觀,很多心理醫生這麼說只是為了寬慰病人,取得他們的信任而已。
果然,那醫生話鋒一轉,便道:“當然了,有那些經歷總是會有影響,長期呆在屋子里也不好,多交些朋友或許是個好主意,你願意和我聊聊嗎?”
羽怔了怔,嘴唇有些發白,右手握住病床的金屬欄杆,沒有立即答復。
愛德華笑得溫和:“你經歷了那麼多,難免有些改變。但你可能夸大了這些後果,你想不想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你的臆想呢?或許並不是那麼糟糕?”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伴隨著輕柔的音樂,頗有些蠱惑人心。但羽還是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
愛德華並沒有生氣,笑著搖搖頭道:“你看你的肩膀繃得太緊了,只要放松下來,就會覺得其實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嚴重。我是不認為你就有精神問題,或者身體被怎麼完全改造過了,說實話這種實例我還沒有見過呢。人的精神有時候很脆弱,有時候又異常強悍,很多我們以為不可承受的事情,但時間一久就會慢慢淡化……”
正滔滔不絕地說著,羽忽然道:“我不想知道。”
他自從進屋一直表現良好,有一句答一句,絕不多口,此時突然有些失禮地打斷愛德華的談話,倒是讓愛德華和清孝都小小地吃了一驚。
“對不起,我不想知道,我的身體究竟被改造到什麼地步,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羽直直地看著愛德華,平心靜氣地又重復了一遍,唇角慢慢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意,道:“不過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我很願意配合。”
愛德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再度微笑:“喔,和你談話真是愉快。那麼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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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孝坐在休息室的長凳上,呆呆得注視著對面牆上的裝飾畫。他已經這麼呆看了快一個小時了,心還是亂得出奇。
愛德華告訴他把羽留在這里就可以了,但他還是不願離開,最後對方只好委婉地提醒他要給羽做全身檢查,請他回避,於是他便回避到了休息室里。
他說不出為什麼不想走,潛意識里那種不安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再三回味著羽回答愛德華時臉上那絲奇怪的笑容,心里恍惚有種預感:——只要明白了那笑容的含義,他便可以知道那不安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