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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9章 窄門(2)

走過地獄之重生 淵默 4859 2024-03-02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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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默默地對著那些X光片發呆,直到護士把它們收走才如夢初醒,去病房探望羽。門是虛掩的,他走到門口,便聽見剛才那位年輕醫師在對羽說話:“你不用害怕,美國是一個法治社會。如果你願意,可以向法院申請禁制令,禁止他距離你身體五米以內。我可以為你作證。”

  清孝哭笑不得,干咳了一聲,羽膽怯地看了他一眼,埋下頭去。醫師有些失望,並不放棄勸說:“你好好考慮,勇敢一點,沒什麼好怕的。”說完惡狠狠地盯了清孝一眼,轉身離去。

  清孝苦笑一聲,在羽的床邊坐下。只見對方手上打著厚厚的石膏,臉色卻比石膏還要蒼白。眼圈發黑,便顯得眼睛出乎意料的大,乍一看像兩個巨大的撕裂的傷口,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那傷口里沒有血,當然更沒有淚,就是那麼空空洞洞的,透著一股子死意。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清孝沒來由地覺得背脊發涼,眼前的青年,就像是陰暗潮濕處生長的野菌,和記憶中那張神采飛揚閃爍著陽光碎片的面孔真是相差太多了。

  但改變的又豈止是羽?他仍不能從看到X光片時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攬鏡自照,鏡中的那個人怕也是扭曲的吧。

  他和他,生活在被社會遺棄的角落里,慢慢地編織著溫情脈脈的蛛網,網住自己,也網住對方。蛛絲密密纏繞,一點一點地蝕骨蝕心,而他們心甘情願地淪陷,以自己的血肉和靈魂為代價,換取那麼一點點愛與溫存。

  一思至此,心中百味雜陳,清孝茫然地伸出手,撫摸著對方的肩頭。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一輕微的碰觸,卻讓他整個人都活過來似的,空洞的眼神霎時間有了神采。他反手握住清孝的手,嘴唇哆嗦了一下,道:“對不起……”

  他的舌頭被自己咬傷,所以聽起來有些模糊,清孝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道:“你說什麼?”

  羽急切地道:“對不起,清孝,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原諒我……”

  他一定是聽錯了,清孝下意識地退縮了一下,這立刻引起對方的強烈反應,身體竭力挪動過來想要留住清孝,如果不是左手被固定,只怕就要下床跪到清孝的腳邊:“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會好好表現的,你不會離開我的吧?清孝,你會原諒我的吧?”

  一定有誰瘋了,或者是對方,或者是自己,或者他們兩人都瘋了。清孝霍地站起身來,瞪著羽,喉嚨里格格亂響,終究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掉頭就往門外跑。他聽到身後傳來羽的驚呼,感受到來往醫生護士驚訝的注視,越發加快了腳步。他從羽畏怯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一個粗暴專斷的暴君。他從外人鄙夷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一個為世不容的異類。

  “你變了很多,以前你不是這樣的。”艾森伯格教授的話語在他耳畔回響,“清孝,現在的你和三年前簡直是兩個人。”

  是的,他變了。怎麼可能不變?

  他學會了見死不救,因為他必須留著這條命才能救出愛人。

  他學會了崇尚暴力,真心實意地認為“正義永遠站在強權的一方”。

  他學會了用毒品去控制他人,換取自己想要的情報。

  他學會了面不改色地撒謊,因為他需要騙忍在轉讓書上簽字……

  三年,他走過了一條與旁人完全不同的路。因為需要戰勝惡魔,他就必須比惡魔更狠更毒。然而做得多了便成了習慣,他在染缸里浸得太久,黑暗已經深深地滲透進他的皮肉之中,偽裝竟也成為了真實。

  “清孝,你現在真的變了很多,對外界充滿敵意和懷疑。而且,我認為你對淺見羽的保護,已經到了很極端的地步,似乎認為除了你,別人都會傷害到他。這樣下去,你的生活圈子會只剩下你和他,這對你們兩人來說都絕不是好事。”

  他怎麼可能不懷疑?當目睹羽被親哥哥迫害成性奴,當自己被伯父算計差點丟失性命,當親身經歷過那麼多背叛與殺戮,怎麼可能還是三年前那個正直單純的青年?

  “小羽,你要相信,這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愛你……”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愛的誓言,近乎強迫地要求對方盡快跟上自己的腳步,只因為,那已是他人生的全部意義。

  但現在,他發覺自己就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一個內心被黑暗籠罩的人,又怎麼帶給別人以光明?

  “我認為你對淺見羽的保護,已經到了很極端的地步,似乎認為除了你,別人都會傷害到他。”

  他忍不住咧了咧嘴,想笑又想哭。這也許是他的真實想法,但可悲的是,真正傷到羽的,正是自認為最愛羽的他。

  他聽到了羽的呼聲,對方正在向他求助,但他不能停留,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來。有生之年從未這麼害怕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清孝一口氣跑出醫院,感覺雙腿發軟,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羽還在等他,但他已自顧不暇。

  “因為能力不夠而做不到並不是恥辱。不是什麼事情,都只要努力就能解決。……清孝,你現在要做的是正視自己的能力和局限,配合醫生的治療,而不是勉強自己去做救世主。否則別說救不了他,只怕你自己都會陷進去。”

  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氣,一切還不晚,他還有人可以求助。老師,慈祥睿智、視他如子的老師,會幫助他、指導他的。於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糾正,只要他能正視自己的錯誤,從頭開始。

  他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慢慢平靜下來。雖然牙齒還在格格打顫,內心已經找到了依靠。他掏出手機,撥響了號碼:“教授,你好。我是真田清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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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分鍾後,艾森伯格教授趕到了清孝的居所。才跨進大門的一刻,清孝便迎上去,雙膝跪倒,眼眶微紅,道:“教授,求求你,一定要幫幫我,救救他!”

  雖然知道事態嚴重,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還是讓艾森伯格嚇了一跳,叫道:“孩子,你怎麼了?快起來!我總是會幫你的。你說的他,是指淺見羽嗎?”

  清孝心下稍安,點了點頭,將教授帶到客廳里。望著對方關切的眼神,他幾乎又想動搖,但這次不行,他不能再給自己反復的機會。深吸一口氣,他努力聚集起勇氣,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慢慢地道:“教授,我有一些事情並沒有告訴你。我做錯過很多事,包括制毒……”

  艾森伯格的表情驟然凍結,嘴巴可笑地張著,活象一個木偶。屋里一片寂靜,寂靜得死氣沉沉。過了一會兒,艾森伯格恢復了神智,輕輕敲了敲桌子,淡漠地道:“說下去。”

  他面上沒有任何表情,清孝無從得知他的心緒,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包括他的迷惘和困惑,以及所面臨的絕境。從現在起,他不想再象以前那樣靠欺騙哄瞞過日子,正視自己的弱點,承認自己的過錯,努力清洗身上的黑色印記。所有他做過的事情,無論是好是壞,他必須承受那後果。但羽是無辜的,就算他有什麼報應,羽也應該有個值得托付的人。

  他講了很久,最後停下來,無助地看著教授。艾森伯格沉默不語,緊盯著茶幾。清孝遞給他一杯水,被他冷漠地拒絕。

  “好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實際上,來之前我已經想到了你找我的目的。不過我倒是沒想到,我會為一個虐待狂服務。”

  他厭煩地阻止了清孝的解釋,淡淡地道:“你的擔心是對的,不要高估自己的自控力。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局面可能更糟。”

  他吁了一口氣,拿出一張便簽:“這是我熟悉的幾個心理醫生的電話,他們的專長和習慣我都有寫上,你可以跟他們聯系。既然淺見羽這幾天骨折住院,正好可以隨便檢查一下,聽聽他們的建議。到時候是住院治療,還是定期去看醫生,就看他適應的情況。記住,不要太逞強,也不要太心急,這對恢復不利。”

  清孝心里不由得一陣溫暖,對方終究還是原諒了他。他感激地接過便簽,微笑著道:“謝謝老師。”

  艾森伯格冷冷地道:“不必,這是我最後為你做的事情了。從今以後,請不要再叫我老師。”

  說到這里,他霍然起身,走到清孝面前,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清孝捂住臉,震驚地看著一向溫和儒雅的老師。艾森伯格臉色鐵青,明顯強抑著怒氣,冷哼一聲,道:“每個人都是有底线的。清孝,你的所作所為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底线。我可以接受你為了拯救愛人加入黑道,畢竟你本來就有黑道背景,求助於你的家族也是意料中事。可是,我絕不能容忍你用我教給你的知識去制造毒品,你本來比誰都清楚毒品的危害!”

  清孝倒退一步,驚惶地道:“教授,你聽我說……”

  艾森伯格抬手阻止,厭惡地道:“你已經說得夠多的了。為什麼你會認為我的耐心和容忍度是無限的?加入黑道,制造毒品,現在還凌虐你所謂的愛人。清孝,我後悔認識你,後悔我竟不能盡一個公民應有的義務去舉報你。現在我一分鍾都不想在這里多呆,請讓開。”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這種靜默的注視讓清孝眼睛刺痛,他低下頭,默默地讓開了道。他聽到來自身後的沉重的關門聲,手指一陣痙攣,神經質地握緊了手中的便簽。那是他唯一留存的所有。

  他呆立在當地,好長一段時間頭腦一片空白。茶幾上放著他給教授倒的那杯水,對方碰也沒有碰過。他想了想,拿起來一口氣喝干,不打算浪費。

  手中的紙片被他捏得有些卷曲,他小心翼翼地抹平,盤膝坐下,謄抄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

  他抄寫得那麼認真,那麼工整,宛如虔誠的信徒在抄寫經文。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是這樣帶著他在夏日的午後抄寫聖經。

  那個善良軟弱的婦人,無力勸阻丈夫脫離黑道,又不能擺脫情愛的束縛,便用這樣的方式排遣內心的苦悶與憂傷。

  她有時還會一遍又一遍地大聲誦讀經文,仿佛這樣就能找到某種支持她的力量。

  “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不知為何,幼時抄寫的那句經文突然象電流般的傳過他的心里,他幾乎驚跳起來,四下望望,才意識到不過是幻覺。

  他怔了怔,呼出一口氣,繼續謄抄。事過境遷,他已經認識到母親那麼做不過是自我安慰,那些經文不僅救不了父親,就連母親自己也死於江湖仇殺。不過他抄寫的這些可不一樣,他可以根據這些資料找到最合適的心理醫生,治療好小羽,他們會肩並肩走在陽光下,只要他繼續努力,永不放棄。

  他這樣想著,竭力收斂心神,每一個字母都寫得一絲不苟。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

  他寫不下去了,不得不停下來,閉上了眼睛。母親蒼白的面孔,哈佛紀念教堂白色的塔尖,教授慈愛的微笑,西蒙藍幽幽的眼睛,在他眼前不斷晃動。

  隔著塵封的記憶他看到年少時的自己,在母親的陪伴下抄寫經文,在教堂里虔誠祈禱,堅信神愛世人,堅信光明必然會戰勝黑暗,堅信雙手可改變未來。

  是從什麼時候起,那些曾經堅定不移的信念一點一點地磨滅了呢?

  “……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我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他的手在發抖,用力握住那張紙片,好像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如今他已經不相信聖經,但他仍然相信醫生。如果連醫生也不能相信,那他又能相信誰呢?

  一定會有用的吧,他必須有信心。

  一切會好的,他們會有未來的。

  他不知不覺地念出了聲,就像母親抄經抄到心煩時便會大聲念出來一樣。

  但這並沒有讓他好過一點。整個人象是剛從麻木的狀態中醒來,現在才開始感覺到疼痛。那疼痛從壓抑的心底深處涌出來,並不尖銳,卻無法停止。他的全部身心都浸泡在這安靜而深沉的疼痛之中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伏倒在茶幾上,小聲哭了起來。

  四周一片寂靜,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都不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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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查過資料,愛德華先生是這一領域最權威的專家之一了,早就不收病人了,難得他願意接收你。”清孝一面絮絮叨叨地介紹,一面幫羽收拾東西,假裝沒有看到羽越來越蒼白的面色,“反正你也在住院,不如干脆搬到他那里去,看看能不能適應。有他幫助,我想你會進步得更快。”

  衣角被牽住,他在心底里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展現出笑容:“怎麼?”

  羽眼巴巴地看著他,神情極是可憐:“即使我這樣求你,你還是要扔下我嗎?”

  他心頭一顫,苦澀地笑笑:“小羽,我覺得你還是接受專業治療比較好。我……我怕我會傷著你。”

  他頓了頓,嘆息道:“這次的事,我實在不想再發生第二次。還有……對不起。”

  但羽仍不松手,眼里有著他前所未見的固執:“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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