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羽專注的眼神,他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望著天空。天邊有大團大團白色的積雨雲,像凝固在那里一動不動,秋陽給它們鑲起了一道閃亮的金邊,那莊嚴肅穆的形態,讓人想起天國永恒的瞬間。
“好在回真田組那幾年,我還攢了一些錢,不太干淨,不過現在已經洗白了。幾次整容手術做下來,還剩了不少,可以買一個小農場。”清孝凝望著天空,藍天和白雲便反映到他的眼眸里,清清亮亮的,是少見的純淨清澈。他的嘴角也往上翹著,卻沒有自嘲嘲世的冷漠譏誚,溫暖和煦如此刻的秋陽。
“還記得嗎?”他輕聲道,“當初我們就是約好了,讓你去我工作過的農場玩的。”
但就在那條路上,發生了綁架案。他們的人生,從此而改變。其實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而已,現在想起來已經遙遠得如同前世。
羽的眼神有些恍惚,他慢慢地躺下來,冷硬的石板硌著他的背脊,低聲道:“怎麼可能不記得呢?那時我來美國拿學位證,准備接下來讀MBA。你還在讀博士,接連發表了幾篇有分量的論文,被贊為藥學界的後起之秀,艾森伯格教授很喜歡你……”
清孝沉默了一下,隨手拔起一根身邊的野草,放在嘴里嚼著,不以為然地道:“陳年舊事了,就別在想啦。我們會有新的生活,找到新的快樂。只有我們兩個,沒有討厭煩心的人和事,好不好?”
他興致勃勃地道,望向羽的眼里滿是憧憬。
羽翻身坐起來,凝視著他,關切而疑惑地道:“你真的這麼想嗎?我本來以為你會很喜歡這個工作,經過那麼多波折,你終於可以回到安靜的實驗室,從事你喜歡的專業,繼續以前的理想。不是說待遇很不錯,還給你配了兩個助手麼?”
“以前的理想?”清孝哈的笑了一聲,吐出草屑,調侃道:“花三年時間制毒,再花三十年的時間教人戒毒,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的,我有神經病啊?”
看著羽沉默的黑眼睛,他臉上夸張的笑容消失了,平淡地道:“沒用的,小羽,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跟你說過的。不要一味緬懷過去,那只能錯過更多。”
有風吹過,送來清草的氣息和淡淡的花香。羽抬起頭,看著那些在陽光中輕顫的白花,悵然地道:“我以為這只是暫時的,教授開始也許很生氣,但看見你那麼努力那麼有天分,一定會回心轉意。畢竟,你都說他一直把你當兒子看待。他不是也在那里做了一個月的顧問……”
“那麼我又讓他失望了,如果他有這個心的話。”清孝淡淡一笑,有些冷漠地道,“我是真的不想再做下去,而他也沒有幫我的義務,就這樣。時間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他疲乏地搓了搓臉,坐起身來,舉手討饒道:“好了,小羽,不談這些事了好不好?我本來以為你會很高興的,還是我又做錯了?”
羽茫然地道:“我當然高興你願意陪著我,可是……可是這樣你不是永遠回不去了?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這麼好的機會……”
清孝凝目望著他,嘴角泛起一抹輕嘲,道:“你忘了,小羽?我的很多行為是觸犯了法律的,就算哪一天警方找上門來也不稀奇,把時間花在那些試管儀器上面,未免太浪費了。”
那句話像一根危險的信號,及時挑撥起羽的高度緊張,一把抓住清孝的手,低聲道:“這樣的話你更不應該放棄啊,如果做出成果來,說不定還能減免……”
他並沒有說完。清孝以食指封住他的唇,笑著搖搖頭,道:“不要咒我。”
羽滿心的話堵在嘴邊,怔怔地看著清孝,心就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想哭卻哭不出來。
他想了想,終是覺得不妥,忍不住道:“應該不會這麼糟糕,你不試一下,怎麼知道別人不接受你?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啊。”
清孝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那你怎麼不敢跨出這道門呢?反正試一下,對你也沒什麼損失啊。”
羽好像挨了一悶棍,悶悶地縮回頭去。清孝好笑地看著他,伸手揉亂了他的頭發,喝了口水,起身去收拾園藝工具。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如果我走出去,你是不是也可以回去?”
清孝一怔,驚訝地轉身。羽站起身來,認真地道:“我會努力的,不會成為你的負擔。你也願意再嘗試一次嗎?”
在清孝目光的注視下,他臉越來越紅,不自禁地低下頭,囁嚅著道:“我是說真的,聽你說起,那教授以前那麼喜歡你……也許他也在等待……也許你們都應該給對方一個機會。”
很久沒有回答。
他忐忑不安地抬起頭。清孝沉思著盯著他,那目光是探究的,審視的,並不咄咄逼人,卻有種洞悉一切的力量。
“你能行嗎?”他聽得見那眼神中無聲的詢問。
在大學俱樂部的練習室,當他練習空手道不慎跌倒時,清孝走過來拉起他的手,就會用這樣的眼神關切地看著他。
“你能行嗎?”那雙飽含著期待與鼓勵的眼睛,穿越歲月的迷霧,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你能行嗎?”經歷過那地獄般的三年,他不得不重新學會站立,行走,學會用手吃飯,用腦子思考,每當他感覺無力、沮喪的時候,清孝就會挑起眉毛,擔心地看著他。那溫暖帶笑的眼神,原來從未變更過。
那些記憶帶來信心與愛,驅走他心底殘存的怯懦,讓迷惘和恐懼都無處存身。
翻覆的心逐漸沉靜下來,奔涌泛濫的情緒終於被導入溝渠。往昔的碎片與現實的影像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一條寧靜而歡樂的河流,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他看見過去的自己,和清孝手牽著手,輕快地躍過時間之河,向他們走過來,微笑著融入進他們的身體,最終合為一體。
天空高遠,大地沉厚,他們依然在一起,依然相愛。
——這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握手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帶來輕微的刺痛。
他還活著,他還年輕,他還可以體會愛與被愛。
他默默地握緊了拳頭,感覺到身體里有一股新的力量正在蘇醒。
“是的,我想我可以。”他安靜地道,望著清孝,以及清孝身後那明淨高遠的秋日的天空。
凝視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柔和,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的前額上:“我真為你驕傲。”
他心中一喜:“那麼你也會回去,爭取老師的原諒,繼續你原來的學業和理想,是麼?”
清孝退後兩步,笑著搖搖頭,道:“不,小羽,這是兩回事。你要走出去,這是肯定而且必須的,但我不能回去,因為原來的路已經不再適合我。”
羽一呆,又是驚訝,又是失望,還有一點被欺騙的小小傷心:“為什麼?因為他拒絕過你,所以你也要拒絕他到底,是麼?但你畢竟是他的學生……”
清孝低低地笑了一下,笑容中隱隱有幾分淒涼:“你是這麼看我的麼?因為自尊心過剩,所以拒絕接受……”
“不過我的確很像是這種人。”他搓了搓臉,自覺很是無趣,“可是,我做的是制毒啊,你想想以研究戒毒為畢生事業的教授能夠原諒我麼?”
羽不甘心地道:“但你都沒有試過……”
“這不是有沒有勇氣嘗試的問題……”清孝清孝目注著天邊的雲朵,終於道,“堂堂名教授的弟子竟然是毒販,這件事一旦披露出來,那就是一樁特大丑聞,如果我還是他弟子的話。這會對他的聲譽造成毀滅性的打擊,甚至他的人格,也會受到懷疑。”
羽沉默片刻,聲音緩和了許多:“你認為他會因此永不原諒你?”
“不,是我會因此永不原諒自己。”
那聲音中的某種東西讓羽震驚。他抬起頭來,正好迎接著清孝的目光,在那雙看似平靜淡然的眼眸里,含蓄著如海洋和天空一般遼闊深沉的溫柔與愛。
羽忽然發覺,他其實並不完全了解清孝。
在大學時代,他印象中的清孝是個熱情得有些莽撞的青年,被拒絕了也不屈不撓,但也因了這份熱情,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去接近。
在綁架事件突發後,對方生死關頭的不離不棄,甚至荒島上甘願放棄自身安危去而復返,更令他發覺自己心底潛藏的愛意,認定了對方是足夠相伴一生的愛侶。
而在被救出之後,他們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近距離接觸。如果說荒島上的思念將對方的優點無限放大,成為幾近完美的神話,那麼朝夕相伴的結果,便是讓對方的缺點纖毫畢現。清孝的執著固然令他感激,但有時也會感覺對方似乎並不了解自己的心意。特別是他剛從主奴關系中掙扎出來,那個人盡管手段丑惡,但最後的確是做到了對他的身心都完全了解並掌控。
兩相對照,清孝和他之間的交流便常有不著邊際之感。他當然不會抱怨,但有時也不禁想:如果清孝多了解我一點該多好。
那麼,清孝在面對著他時,想必也常常感到不被理解的委屈與無奈吧!
“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我以為……”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道,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表示。
清孝卻已經讀懂了,道:“是的,我曾經怪過他為什麼在關鍵時刻沒有給我幫助,但現在,我能夠理解並尊重他的做法。他為我做過很多,對此我一直心懷感激。”
他吐出一口長氣,悠悠地道:“以前我曾經想過很多次,要做些什麼才能報答他的栽培和關心,但看來我給他最好的禮物就是遠遠地離開他,不要去打擾他的生活。”
他苦笑一下,隨便踩死了一只地上爬的小蟲子,道:“是不是很諷刺?”
這次羽沉默了很久。當他再次開口時,語音鎮定平和,很肯定地道:“不是,你做得很對。清孝,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你可以得到那麼多人的愛。”
不是不羨慕的。
也曾嫉妒過,為何自己的人生里,就碰不上一個那樣真心愛護自己的艾森伯格教授?
愛也需要熱情去點燃,就像一向冷漠自閉的自己,也會因為清孝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接近而感覺溫暖。
“只是你這樣,真的可惜了。”他深深嘆息。那個世界有多少愛無力愛缺失患者,期待能有一把熱情的火為他們驅走孤獨的暗影。
清孝不在意地道:“有什麼好可惜的,在哪一個階段,就該做哪一階段的事。”
瞟了他一眼,忽笑道:“你這麼希望我回去,是不是覺得只有看到我恢復到以前的現狀,才覺得你沒有擾亂我的生活,可以不用那麼內疚?”
看著羽忽然呆住的樣子,清孝不覺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挑眉道:“其實我以前也做過這種事情,不過後來發現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
他故意頓住,吊足了胃口,才悠然道:“那就對我笑一笑吧,讓我開心一下。”
對我笑吧,在夢還沒有醒來之前,在報復和審判沒有來臨之前。
這世間有那麼多的不確定,請給我安慰,請讓我抓緊。
********************
下一章卷二結束,局勢會比較明朗了,嗯嗯。
順便送上一首張智霖的歌《逗我開心吧》,比較喜歡張大仙,哦呵呵:
就算醒來多心傷 愛夢你舊模樣
就算醒來多心傷 愛夢里的回想
流浪到那一方 亦憑甜夢作故鄉
逗我開心吧 請記緊今晚再三闖我夢
親我吧 讓靈魂凝望你面孔
逗我開心吧 當世間一切彷佛都欠奉
親我吧 別提原來夢里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