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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的雕花木門敞開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那是一個綠草覆蓋的斜坡,庭園的草坪寬闊地延伸開去。灑水器有規律地旋轉著,不停噴灑出晶瑩燦亮的水珠。旁邊有一大蓬黃紫相間的三色堇,微風吹拂,花朵翩然而動,宛如翻飛的蝴蝶。
斜坡的盡頭有一株高大的橡樹,蒼郁的枝葉承載著藍天白雲,灑下一地蔭涼。樹下用木板搭建著一個簡易的連凳長桌,幾只野鳥安詳地在桌上踱著步,不時啄食著什麼。
夏日的陽光猛烈地照射著庭園,所有的色彩都顯得特別濃艷,和他平時隔了玻璃窗看到的迥然不同。天空的藍底白雲象畫家精心塗抹的傑作,草葉上的翠綠色仿佛要流淌到地上。陽光和空氣都仿佛變了形,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他怔怔地看著外面的陽光草地,象一個高度近視的人突然戴上了合適的眼鏡,原本模模糊糊的世界突然變得異常清晰,連橡樹的葉子都纖毫畢現,美好明亮得讓他害怕。
他有些頭暈,那綠色的草地仿佛某種會動的活物,會披著毯子爬過來咬他的腳。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往清孝的懷里躲了躲。
環擁著他的手臂抱得更緊,他聽到對方急促的心跳,不覺訝然抬頭。只見清孝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呼吸有點不穩地道:“你來了那麼久,還沒出過門呢。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如何?”
他知道會是這樣的問題,清孝眼里盛載的期待讓他不忍拒絕,然而……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白皙光裸的身體。他有好幾年沒有外出過了,早已習慣蔭涼。那麼強烈的陽光,不知道會不會灼傷他的皮膚?
他盯著衣帽鈎上那件淺藍色的病號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到清孝的時候,自己就穿著同一件病號服。選擇這件衣服,是為了減少他的困擾吧?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穿過任何衣物了。
他再次環視四周,陽光、青草、古舊的木門、淺色的衣物……然後閉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見過同樣的情景。
天也是那麼藍,藍得像一塊透明的藍玻璃。草坪也是這麼翠綠鮮亮,一道門隔開了兩個世界。門的內外,就是他的前世與今生。
而門是敞開著的,主人給了他選擇的權利。
他張開眼睛,自己仍在門廳里。前面是個鞋櫃,櫃上擺放著一盆天竺葵,油亮的葉子上有些深色的斑紋。
不,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鞋櫃,而是個小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套衣褲,是棉質的,摸上去手感很好。衣褲是他的尺寸,連內衣都齊全,是主人為他挑選的。而茶幾下面的地板上擺放著他的項圈和鐐銬。
那一次他選擇了留下。主人走過來,皮鞭輕輕地打在他身上,明明是疼的,卻奇特地感到安心。然後他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里,飄入鼻端的,是松針的淡淡清香。他就那樣依靠在主人身上,看著陽光一寸一寸自窗口走過。
或者是當時的氣氛實在太好,他以為他會和主人這樣永遠永遠地依偎下去。但主人捧起他的臉,告訴他,需要帶他去見一個人……
他陡然心悸,那回憶是如此不堪,就算是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夏日依然能讓他遍體生寒,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拼命地往那溫暖的懷抱里躲,那熟悉的氣味讓他安心。仿佛察覺到他的不安,一只大手輕輕地撫摸上他的肩頭。噩夢退走了,心慢慢平靜下來,他這才意識到,抱住他的不是主人,而是清孝。
但依然能讓他倚靠。被那人抱住的感覺是如此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這麼蜷縮在那人的懷里,感受著那人的氣息。
“跟我一起出去,好嗎?”那人又重復了一遍,聲音帶著點猶疑,一點點不確定和不自信,讓他心疼。
他抬起頭看著那人的眉眼,真切無誤地看到了那眼里的憐惜和深情。上一次他選擇了留下,這一次他可以選擇出去嗎?
一旦走出去,他還能回來嗎?
“那你要陪著我。”他猶猶豫豫地道。
“那當然,我一定會陪著你,一刻也不離開。”
那聲音里的狂喜簡直遮掩不住,他不覺笑了,看著門外的風景。陽光和青草的氣息輕輕摩擦著他的皮膚,漸漸滲透進他的身體里。有風吹過,安靜地搖晃著黃紫相間的三色堇,每一朵花都在向他招手,仿佛邀請。
不是不誘惑的。
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清孝的手,確認似的看著那男子。那眼里的承諾讓他放心,反握住他的那只大手干燥而溫暖。這個人,不會傷害他。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確信這一點。
那人似乎很希望他能出去呢。
他狡黠地笑了,眼光流轉:“那我要你抱我,才肯出去。”
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我的腳很疼呢,膝蓋都破了。”
清孝皺起眉頭,道:“偷懶可不行,這理由真不好。你應該說,練習的時間都到了。”
阿零立刻乖巧地改口:“練習的時間都到了。”
清孝大笑,幫他穿上淡藍色的病號服。那是做手術時常穿的病號服,寬寬大大的,象多了兩個袖子的圍裙,細細的帶子系在後背。他記得上次自己掙扎的時候扯斷了兩根,領口也撕破了一個大口子,現在都已經補好了,針线居然很是不壞。
他驚訝地抬頭看著清孝:“你補的?還不錯啊。”
“那當然。”清孝得意地挑眉,“你忘了,我十幾歲就離開家了……”
“我忘了你是記不得了,記不得好多事情了……”他喃喃地道,神情有些黯然。
看著不知所措的阿零,他隨即自己振作起精神,笑道:“不過沒關系,總之你知道我很能干就對了。修修補補我最拿手,什麼東西我都能補好,可不只是衣服呢。”
清孝笑著拿了一塊毯子往阿零身上一裹,將他抱起,邁過了前面的那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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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有兩三級台階。下台階的時候阿零明顯有些緊張,手緊緊抓住清孝的胳膊。清孝還給他一個微笑,抱著他走向草坪。陽光明亮而清澈,不象在屋里,空氣中總有些懸浮的粒子在飛舞。橡樹下木桌上的那幾只野鳥停止了啄食,有些好奇地注視著這里,跳了兩跳,但並沒有飛走。
“感覺怎麼樣?”清孝問道。這麼溫柔而安穩的風景,應該不會讓他害怕的吧?
“嗯……風好像稍微涼了一些。”他遲疑著道,並沒有立即松開手。
清孝四處張望了一下,走到那叢三色堇旁邊,鋪好毯子,小心地放下他:“那在這里休息一會兒?讓我看看你的腿。”
他有些局促不安,坐也不是,跪也不是,最後還是調整好姿勢坐下來,兩條長腿直直地擱在毯子上。
清孝撩起他衣服的下擺,膝蓋上的傷已經止住血了,邊緣微微發紅,破皮的部分有點髒髒的。
灑水器正好轉了過來,光燦透亮的水珠灑在三色堇上。清孝掏出手絹,用水浸濕,輕輕地擦拭著他的傷口,帶來清涼的感覺。
他慢慢安靜下來,悄悄吐出口氣。
清孝給他擦拭著背後的擦傷,有點癢癢的,他忍不住咭的一聲笑出來。
清孝也笑起來,呼的向傷口吹了口氣,道:“就這點小傷還大呼小叫,丟不丟人啊?”
他笑著躲開,道:“我是很疼啊。”
說這話的時候,他頭一偏,正好被轉過來的灑水器噴了一頭水。阿零驚叫一聲,發現是噴水龍頭,便放心地伸出手去接水玩,神情專注而快活。黑發上還沾著點點水珠,反射著夏日的陽光,閃爍著晶瑩。
清孝屏住呼吸,看著那雙年輕而又滄桑的眼睛。
那是阿零,清孝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真正的小羽絕少在他面前撒嬌,好吧,是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撒過嬌。那是個過於堅強倔強的男子,什麼事情都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抗。也只有在主體意識被壓抑的情況下,才會暴露出渴望溫情的一面吧。
“阿零就是羽!”
“你真的了解淺見羽麼?你怎麼知道他在內心深處不想人幫他承擔?你怎麼知道他沒有脆弱的一面,渴望依戀別人,渴望徹底放下?”
是的,現在他開始意識到,他對於小羽還是了解得太少了。雖然也有諸多不如意,但備受父母呵護、從來不缺乏愛的清孝,無法真正了解一個私生子的痛苦。但他還是可以想象,會逼著一個少年連夜離開故鄉、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東京發展,背後會有多少艱辛。被自己尊敬的養父和老師凌辱,又會帶來多麼深重的傷痛。
對於沒有童年的小羽來說,內心深處一定很希望能找到一個人可以讓他依靠,讓他撒嬌吧?據說精神受創後,人常常會出現一些童年時的行為舉止。不知道當阿零消失的時候,這些特征他還能在小羽身上看見麼?如果不能的話,還真是件很遺憾的事呢。
他想得出神,只覺此時不珍惜,更待何時?當下拉拉毯子,道:“過去一點。我也要坐下來。”
阿零皺了皺眉,一副不太情願地朝旁邊挪了挪,但當他坐下,卻又立刻依偎過來,抓住清孝的手臂。
“喜歡這里嗎?”
阿零點點頭,道:“這是你的家?”
“不是,是我一個叔叔的房子。不過我在這里出生,小時候也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清孝摘了一朵三色堇,黃色的小花上有幾塊紫色的斑點,看起來象個小孩的臉。
“這花漂不漂亮?就是我小時候種的。現在都還在開。”
阿零看著那些花,原本應該是種在一個圓形的花壇里,但大概很久沒管了,一陣瘋長,早已越出了界限,亂七八糟地開著,兀自精神抖擻。
“好像你很久沒打理了呢,開得倒是很好。”
“三色堇是不太需要人照顧的花,花期又特別長,我很喜歡。你還沒有說我種的花漂不漂亮。”
阿零抬眼看著清孝,對方一副很是期待的樣子,象開屏的孔雀就等著他夸獎。
他忍不住好笑,不知為什麼就想打擊對方一下下,道:“很好看麼?以前那個主人為我種了好多玫瑰花,都是很名貴的品種,鋪了滿床呢。”
話一出口,他不覺心驚,自己怎麼會這麼口沒遮攔,順口就說出來,好像挑釁這個人是自己干了無數回的事。
清孝果然被打擊到了。直想發火,但看著阿零一臉膽顫心驚的樣子,只得強壓下怒氣,道:“那怎麼一樣?根本就不一樣的好不好!你真是,真是……”
還是有些抓狂。他連做幾次深呼吸,才勉強按耐住情緒,盡量平靜地道:“花是生長在土里的。不管再名貴的花,一旦離開枝頭,都不會活很久。就算裝點得再漂亮,插在再精美的瓶子里,也只能滿足別人一霎那的觀賞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是送了你一床屍體罷了。頂多算他在屍體上搽了點口紅,但屍體就是屍體。”
阿零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道:“屍體?”
清孝余怒未消,道:“當然是屍體。我這可是活的!我七歲時就種的,現在越開越多,你說說看,誰的更漂亮?”
阿零不敢再說,道:“你的漂亮。”
清孝呼出一口氣,自己想想也覺可笑,道:“好吧,也許玫瑰是比較漂亮。但這是從人的觀賞角度來說的,可是對於花自己,它們自己更願意扎根在泥土里,經受日曬雨淋,因為陽光和雨露,也是讓它們生長的力量呢。”
他站起身來,向阿零伸出手:“來,站起來到草地上走一走,不要害怕。人不可以離開大地太久的。”
阿零有些遲疑,但對方眼里的期待讓他不忍拒絕,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終於還是伸出了手著,在清孝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踩到了草地上。被水濡濕的草地軟軟的,黑黝黝的泥土從他雪白的腳趾間鑽出來。就是從這不起眼的泥地里,生長出了茂盛的草木和花朵。
綠色。沾著水珠的綠草在他腳下輾轉,水珠掉下來,隱沒在泥土里。阿零的瞳孔突然收縮,恍惚間,似乎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青年正躺在草地上,承受著眾人的欲望,草色青蔥,雪色的身體誘惑中透出無限清冷。帶著腥膻氣的性器在他口中出入,後穴也同樣有人在做活塞運動,還有一個男子在玩弄他的分身。那青年溫順馴服地接受著,空洞洞的眼睛盯著虛空,卻有一滴淚從面龐上滑落,滴墜在草尖上,瞬即消失。
阿零走近一步,盯著那青年的面孔,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