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零沉默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來:“阿零想說,能不能不用主人這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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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這句話,立刻低下頭一副准備挨揍的樣子。清孝又好氣又好笑,敲敲盤子,阿零聞聲抬頭,烏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清孝朝他招招手,他便乖乖地爬過來。清孝伸臂攬起他,將他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坐著。身體相觸的時候,阿零輕輕地顫抖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輕輕地依偎在清孝的懷里。
清孝撫摸著他的黑發,道:“為什麼會提這樣的要求?”
阿零沉默著,沒有立即答話。
清孝用手指卷著他的頭發,在手指上纏了一圈又放開,道:“我在問你話。”
那語氣中的無形催逼讓阿零不得不開口,但仍然期期艾艾:“因為,因為阿零覺得……覺得……”
清孝忍了又忍,還是止不住心火上冒,太陽穴上青筋突突直跳,喝道:“你要說什麼就爽爽快快地說出來!你是人,不是牙膏,不要別人一擠你才冒兩個詞出來好不好?我很可怕麼?我是妖怪麼?還是我曾經把你打得躺在床上睡了一星期?你這麼畏畏縮縮的到底在怕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會把你切成一塊一塊的肉丁做湯喝?”
他這麼一連串喝問讓阿零嚇了一跳,立即道:“因為阿零覺得你不象主人!”
這話一出口,阿零便是一副張口結舌的樣子,好像自己把自己嚇住了。
清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瞧著他,目光柔和,並不帶有責難的意味。
阿零慢慢地緩和下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清孝用力將他往自己的懷中一帶,雙臂環擁著他,道:“為什麼會這麼說?”
阿零默然片刻,道:“阿零也說不好,但,就是不想這麼稱呼……”
窗外雨聲呢喃,他的心卻在狂跳,幾乎懷著一種必死的心情聽任對方的發落。但清孝一直都不曾說話,似乎並沒有特別在意,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他的頭發,忽道:“你這里……有一根白頭發了!”
阿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啊?”
“我看看,真的是呢!”頭皮一緊,似乎被螞蟻咬了一下,真田清孝的大手在他眼前攤開,里面真的有一根白了一半的頭發。
“也許毛囊有問題,頭皮受傷了就會有這種現象。你以前從來都沒有白發的。”清孝絮絮叨叨地道,“也許,也許問題出在其它方面……”
清孝目光一凝,深深地凝視著阿零,半晌沒有說話。
那目光似有無限深意,看得阿零渾身不自在,道:“那麼,那麼……”
清孝道:“怎麼了?”
阿零咳了一聲,道:“那個,稱呼的問題……”
清孝似乎才反應過來,揮揮手,道:“你不想叫主人就不叫好了。”
沒想到這麼輕易過關,阿零反而楞了一下,道:“那……阿零該稱呼您先生?”
“不,叫我清孝。”
天色已經變得昏暗,但房里還沒有開燈。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清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有些傷感,又似乎有些期待,重復道:“叫我清孝。就象你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叫我的名字。”
屋里很靜,靜得似乎能聽到最後那個詞的尾音。緊閉的玻璃窗外,無邊的雨絲悄然飄落,在天地間編織著一張細致而綿密的網,將世間萬物都困在網中央,沒有誰能逃脫。阿零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真田清孝不象主人那樣落力保養他的皮膚,加之他需要做飯、洗衣、收拾房間,幾周下來掌心已經起了一層薄薄的繭子。他無意識地按揉著那層薄繭,茫然的感覺又回來了,那種模糊的、不確定的漂浮感。
心好似一間小小的房子,里面塞滿了大團大團的棉花,明明填塞得滿滿的,但依然找不到任何堅硬的、可以憑靠的東西。他抬起頭凝視著近在眼前的清孝,對方的面孔明明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到,但又是那麼遙遠,如同看著電視屏幕中的影像。那人隔著屏幕在焦急而略帶興奮地對他說:“叫啊,叫我清孝。你過去一直是這麼叫我的。”
他張開嘴,輕輕地吐出那個詞:“清孝。”
好像有什麼不對。有什麼東西在靜靜地滲透進他的身體里,象窗外潮濕的水汽滲透進房間的木地板中,滲透進他填滿亂絮的心房里。
水。
越來越多的水涌入,在層層棉絮中浸染開來。棉絮在膨脹,在漲大,塞滿每一個角落,堵死每一絲縫隙。胸口悶脹得象是要爆炸一般,他必須做點什麼,說點什麼。
“清孝……”他低低地又叫了一次,突然間一陣酸楚,淚水吧嗒吧嗒便往下掉。不,他不想哭泣的,但不知為什麼淚水就是這樣止不住地涌出來,好像控制淚腺的不是這個大腦似的。
他這麼一哭,清孝頓時手忙腳亂,忙不迭地又給他拭淚,又笨拙地拍著他的肩膀,道:“你別哭啊,唉。你要是不想這麼叫可以直接跟我說啊,別哭了!你再哭,再哭我就……我就不勉強你好了……”
明明是很溫柔的話語,入耳卻讓他越發傷心,稀里糊塗地哭了個昏天黑地。好容易才收住淚,自己想想也覺莫名其妙得好笑,但心情倒是一下子暢快多了。看著清孝那滿臉黑线的樣子,不禁破涕為笑道:“我沒有說這樣叫不好啊。對了,那你以前叫我什麼?”
他看見清孝為他拭淚的手僵在空中,表情頓時變得極為奇怪,久久沒有做聲。他有些忐忑地問道:“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清孝的面色緩了一緩,微笑道:“沒有。”
他用一種恍惚難言的眼神盯著阿零,好一會兒才道:“我以前叫你什麼……這問題我想你自己找到答案後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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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那你以前叫我什麼?”那男孩這樣問他,眼眶還是紅紅的,面龐上帶著尚未擦干的淚痕。
他不覺怔住,盯著那張熟悉的面孔。是的,那是小羽的臉,但他的小羽怎麼可能象這樣光著身子爬來爬去,動輒在他身上哭成這樣?
不,那不是他的小羽。
只是阿零。
一個叫阿零的奴隸。
雖然知道這也許對對方不公平,他還是避而不答地道:“……這問題我想你自己找到答案後告訴我。”
清孝吁了口氣,端著咖啡在監控屏幕前坐下,扒拉了一下長發,竭力把心頭那種亂七八糟的情緒驅逐出去。也許他做錯了,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是集中精力處理眼下的事情吧。
他在長椅上坐下,兩條長腿也順便擱在椅子上,一面喝咖啡,一面開始看他離開購物後阿零的錄像帶。那孩子在哭泣,睡一陣哭一陣,讓他心疼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厭惡,如果是小羽絕對不會這麼軟弱。總算哭完了,開始玩電腦。好,總算知道自我調節。
但為何又哭?
他忍不住皺起眉頭,喝了一口咖啡。
越看越是古怪。
疑惑漸漸擴大,他心中一動,霍地站起身來,將屏幕定住,放大。
一次又一次地放大之後,阿零看的網頁終於展現在他眼前,雖然不甚清晰,但足以認清上面的字跡。
清孝面色鐵青,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慢慢回放。看到最後一格時,他再也忍不住,嘴里的咖啡噗的一聲全噴到了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