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門
清孝在漫天晚霞中回到家里,打開了門,便聽到羽驚喜交加的呼聲:“清孝!”接著便是乒乒乓乓一連串人摔倒物件落地的聲音。清孝暗嘆一口氣,不必抬頭也可想象那人一面忙不迭地收拾東西,一面小心翼翼窺視自己臉色的樣子。
他實在不忍心看那張曾經神采飛揚的臉上只剩下討好瑟縮的神情,低著頭悶聲不吭地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帶上。
光线驟然黯淡了下來,一室的寂靜讓他有略微的失神。頭腦渾渾噩噩的,肉體極度倦怠疲憊,如同經過了長途跋涉。
他需要靜一靜,好好想清楚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很重要……
他突然好想抽煙,神經質地在身上東摸西摸,卻總是摸不到,好半天才想起為了羽他已經戒煙了。
戒了煙,戒了酒,他必須活得足夠清醒,才能夠不傷到那個已經極度脆弱的人。
但總是做得不夠。
不得不承認了,他並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不太能察覺到人心的細微變化。以前對西蒙是這樣,現在對羽也是一樣。
西蒙……
他忍不住從心底里發出了一聲呻吟。曾幾何時,他的生命里曾經烙滿了這個人的印記,只要一提到這個名字,記憶就會爭先恐後地涌出來,他根本無法遏止。
那男孩與他接吻時的感覺,少年情動時第一次的結合,擁抱,喘息,青澀的身體,情潮後無可排遣的感傷……
他拼命地尋找,在很多男人和女人的肉體中流連,追逐或逃避,但總是避不開那些記憶。
不管身邊有多人陪伴,他笑得有多大聲,西蒙似乎仍漂浮在空中,幽藍的眼睛怔怔地盯著他:“清孝,你不快樂呢。”
“不要為我傷心,你知道死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我在這里很好呢。”男孩向他張開雙臂,稚氣的臉上帶著微笑,一如初見時的純淨無邪。
“所以你也要趕快開心起來啊。”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在空曠清冷的實驗室里,男孩這樣告訴他。
他知道男孩說得沒錯,他知道對於吸毒的人來說死亡才是最好的結局,但這依然不能止住他的傷悲。他有時會浪漫地認為那男孩仍然以某種方式和他共同生活,有時會理智地告訴自己紀念那男孩的最佳方式就是好好地做出一番事業,但無論怎樣開解自己,也無法從悲哀中掙脫出來。
但現在,他已經不太記得起那男孩的樣子了。是的他記得那男孩有一雙大眼睛,臉上有淡淡的雀斑,有時他和某個人接吻的瞬間,會突然想起那男孩柔軟而偏薄的嘴唇,有時看見羽低頭的側影和倔強的眼神,他會覺得:“啊,這真象西蒙!” 但不知為何,西蒙的整體形象卻已變得模糊,他已經不能收集齊那男孩外貌的每一處細節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記得很清楚的,可是當他頭一回認真地試圖從頭腦中拼湊出西蒙的完整模樣時,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做不到了。
他心煩意亂,渾身冷汗,用顫抖的手指打開皮夾,他記得里面有一張西蒙的照片,但沒有。是啊,有關西蒙的一切,都已經被他毀掉了。在他認為西蒙背叛自己、自甘墮落去吸毒的時候,憤怒讓他毀掉了西蒙送他的所有東西。而在西蒙去世後,傷心讓他燒掉了皮夾里西蒙的唯一一張照片。
於是就這樣嗎?讓西蒙逐漸從自己的腦海中褪色,讓那男孩的容貌分解在一個個相像的面孔中,最後完全失去蹤影?
他忍不住一陣顫栗,下意識地靠緊了窗子。有光线透過緊閉的百葉窗的縫隙投射進來,照在他慘白的面孔上。
這時,吱呀一聲,門開了。這意外而突兀的聲響讓他渾身一震,霍地轉身,啞聲道:“誰?”
門外一跳一跳地晃進來一個白色的怪物,光线太暗,他一時竟沒看清。
“是……我。”那怯生生帶著幾分驚疑的聲音是那麼熟悉,他這才看清那是羽。只上身穿了件寬大的白襯衫,下面沒穿長褲,光裸的腿用膠帶緊緊束著膝蓋,怪不得走路姿勢怪怪的。
清孝只覺一氣打不上來,怒道:“上帝!你究竟要我花多少心血才能有點長進!總是這麼進一步退兩步的,你就那麼喜歡脫褲子麼!不勾引人你會死啊!”
他不及多想,隨手拿起個鎮紙就朝那人劈頭扔去:“讓我靜一下,滾!”
那鎮紙從那人的頭頂上飛過,並沒有擊中,清孝本來也只是嚇唬一下。那人果然立刻白了臉,身體一栽就倒下去,他不敢停留,來不及起身便手腳並用地爬出門外,因為雙腿被縛,姿態極是可笑,像只突然被扔到油鍋里的龍蝦,速度倒很是不慢,頃刻間便消失在門外,順便還把門帶上了。
清孝舒了口氣,頹然坐倒在床邊,呆了呆,索性往床上一躺,用枕頭捂住臉。他是那麼累,只想休息。
他不知躺了多久,屋子里靜得象墳墓一樣。從窗戶縫隙里照進來的光束越來越暗淡,暮色終於侵占了整個房間。他盯著那束光慢慢隱沒,從前,他總喜歡把這想象成無形無質的靈體,或是西蒙,或是羽,越過時空,越過可以腐爛可以變質的肉體,伴著他走過那些血與火的青春歲月。
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了。那根連系著他和他們的細线,不知何時斷裂了。他感覺自己象站在危樓的頂端,看不到前景,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但不管怎麼樣,路還是要走下去。清孝無精打采地起身,慢慢走出房間想去廚房去找些吃的。那人沒有開燈,四周出奇的陰冷。清孝走過客廳,冷不防見著那人蜷縮在轉角處悉悉索索地不知在搞什麼,白襯衫在暗處頗為打眼,乍一看像一個幽靈。
清孝悄悄地走到他身後,卻見他正埋頭扯腿上的膠帶。那膠帶纏得極為牢固,一撕便連身體上的毛發也揭了起來,他咬牙忍住,眉宇間那神情說不出是痛苦還是悲傷。他撕扯了一陣,又停手,呆呆地看著腿上的膠帶。
清孝還以為他是累了,一時還有些憐惜,哪知他出了一會兒神,居然又把膠帶一圈一圈地貼了回去,反倒纏得更緊。他自己顯然也很不舒服,雖然竭力強忍,還是忍不住逸出了一聲低微的呻吟,聽到清孝的耳中,倒像是發情的模樣。
清孝強壓住自己的心火,冷冷地道:“你在做什麼?”
那人嚇了一跳,霍地回轉頭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清孝,卻象是根本沒有看他。
清孝心頭更怒,壓低了聲音道:“我問你在做什麼?我離開的時間長一點,你就開始玩自縛,那些東西就那麼讓你沉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人的面孔在暮色中更加蒼白,他沉默地看著清孝,緊抿住嘴唇,那神態看上去竟有幾分西蒙的模樣。
清孝只覺一陣暈眩,天!自己在想些什麼?這人當然不是西蒙,甚至不是羽。
他定了定神,幻覺消失了。那人仍怔怔地盯著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有種堅定的意味,看不出是聰明還是痴傻。
他心頭火起,怒喝道:“我在問你話呢!”
那人被他一催,嘴唇顫抖了一下,小聲道:“我知道我在干什麼。”
清孝絕料不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氣急反笑道:“你竟然到現在沒有一點點反省?我稍微離開久一點,你就又脫褲子又玩自縛,你還說你沒錯?”
那人沉默著,突然道:“那你為什麼要離開我那麼久?你答應陪我的。”
清孝只覺被人打了一耳光,臉上熱辣辣的再也掛不住,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提了起來,喝道:“這麼說你是故意的了?是不是毛病又犯了,又想故意犯錯讓我抽你打你,這樣才能滿足你?”
那人被他提得雙足離地,陡然哭出了聲,冰做的面具裂開了,那人哭喊著道:“沒有沒有,我以為你會喜歡,我只是想讓你高興……你不要生氣,我不敢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清孝給他說得又羞又惱,內疚於自己的不檢點,卻又氣他的不自愛,用力將他往地上一摜,冷然道:“你好好反省一下,再這樣下去,真是沒有人能夠忍耐你!”
那人撲倒在地上,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臉色象紙一樣的白。清孝不以為意,徑直去扯他的膠帶,道:“忍住點。一下子就好了。”
那人點點頭,隨即咬住了牙關。
清孝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頓時將膠帶揭起。那人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眉心打著結,是勉強隱忍的姿態。
清孝手下不停,將膠帶完全扯掉,揉成一團,一面念叨:“你看看,何苦來呢?以後不要干這種蠢事了。我就不明白,把自己弄得那麼疼有什麼好?真是……”
那人虛弱地應了一聲,大滴大滴的冷汗從前額上冒出來。清孝皺眉道:“好了,起來吧。這次就算了,下次再這樣……”
他陡然止住了話音,發覺對方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俯身下去道:“喂,你怎麼了?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麼?”
那人失神地看著他,艱澀地道:“清孝,我……好疼……”
清孝沒好氣地道:“忍一忍吧。原來你也知道疼,那麼……”
話音戛然而止,只見那人嘴唇翕動,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一張口,鮮血便不住地往外涌,沿著唇角流下來。
清孝大駭,一把將他抱起來,道:“小羽,別嚇我!出了什麼事你跟我說呀?”
那人臉色慘白,不住哆嗦,仍勉力扯出一絲微笑,道:“沒什麼的,我大概咬傷舌頭了,因為好疼,就是疼……”
他說話有些含糊,當清孝碰觸到他軟垂的左手時,他“啊”的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呼,整張臉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
清孝就算再遲鈍,此刻也發覺出事了,當下不再遲疑,沉聲道:“你忍一忍,我送你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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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腕舟狀骨骨折。這只手以前就受過傷,本來就該注意,就算是為了活動和練習,也不應該用力過猛,何況是間接暴力以致跌傷。”說話的是個相貌清秀的年輕醫師,羽脖子上的燙傷和其它一些舊創顯然引起了他的懷疑,對清孝頗為冷淡。
清孝一怔,本能地申辯:“不是我,那些舊傷不是我造成的。”
醫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漠地道:“我對你的私事不感興趣,但我要對我的病人負責。你想讓他並攏雙腿,也不需要用這麼野蠻的方式。這樣捆住他,他很容易摔跤,他用手撐地就很容易出事。”
說到這里,醫師頓了一下,語氣里有種難以察覺的厭惡:“何況最後是你推他的。”
清孝呆住,道:“他是這麼跟你說的?他纏膠帶只是為了並攏雙腿?”
“那不是你的要求麼?他當然要努力達到了。”醫師搖搖頭,說不出是輕視還是無奈,“好吧,我承認你們那個世界我搞不懂,但搞成這樣也太過分了。”
清孝聽他越說越不對勁,著急地道:“你弄錯了。聽我說,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但那醫師一副不欲多談的樣子,淡淡地道:“我說了,我對你的私事不感興趣,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治療,不要沒出院幾天,又把人渾身是傷的送回來。他的檔案和X光片在這里,你自己慢慢看。看完了交給護士。”說完轉身便走。
房間里還有兩個護士,互相對望一眼,心有默契地退到門外,遠遠地盯著清孝,眼神驚疑不定,時不時地悄聲耳語。清孝只覺喉嚨一陣堵,喘不過氣來,他猜那醫師和護士是把自己當成虐待狂了。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就是把自己當作了異類,他們在竊竊私語自己是多麼衣冠禽獸吧。
他有一個衝動,想走到她們面前去聲明自己的清白,卻被什麼東西所阻止,吐不出一個字。他回過頭來,屏幕上的X光片清楚地映照出斷裂的骨骼,那正是自己造成的後果,他難以置信卻不得不信的事實。
“我不是虐待狂,我是正常人!你們想錯了!”這是他想說的話。可是,現在他真的說得出口麼?
“雖然男人分開腿坐也沒什麼,但這是那個人給你留下的習慣,我不想你以後還留著這屈辱的痕跡。所以,我希望你改掉它。”
他還記得那人當時慘淡的神情和默默點頭的樣子,忽覺心頭一陣激痛,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用手擋住臉,不敢再看那些X光片。
“我自然不可能對SM有好感。可是你一直不肯走過來,那麼只好我走過去牽你過來了。”
這是他說過的話。現在他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好S的。他總會不自覺地越界,因為對方的毫無防備,因為對方的完全接受,他察覺不出自己的言語會有多傷人,行為會有多暴力。
不會有反抗,不會突然叫停,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進行下去,意識不到底线,即使聽到對方痛苦的呻吟,仍然會想:“唔,他就是喜歡痛苦和羞辱的,不這樣不行。”
“我不是虐待狂,我是正常人!你們想錯了!”這是他想說但說不出口的話,因為他給予的並不是羽想要的,所以那些人並沒有想錯。
——錯的是他。
那條危險的道路,他走過去了,現在回不來了。